書房裏一片安靜,久久之後,師映川抬起頭,麵帶些微的虛弱之色,不知是哭是笑,隻這一瞬間,才終於流露出他作為一個普通父親的心情,良久,他用力以手揉了幾下臉,重新恢複了一貫冷淡的表情,這時他似乎已經真正平靜下來,歎息一聲,低聲自言自語道:“至少,我總要把你的消息告訴你父親,無論他做過什麽事,他終究是你的生父,有權知道這件事。”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師映川離開了常雲山脈,返回雲霄城,他沒有直接回聖武帝宮,而是來到了距離雲霄城數百裏外的一處終年寒氣迫人的大湖,然而,當師映川進入到其中的寒洞內時,眼前的一切令他瞳孔微微收縮,神色頓變,入目處是極大的一片空間,中間有一塊較為平整的所在,四圍被水環繞,然而原本應該待在那裏的人卻不見了蹤影,隻有兩條長長的鎖鏈拖在地上,末端連接著鋒利的彎勾。


    一時間師映川神情無比陰冷,盡管這些年他從來沒有再來過這裏,但以那人的大宗師體魄,師映川可以肯定對方是不會因為自己設下的這點折磨手段而死的,一個宗師在這種境地下固然不會好受,但卻完全可以活下來,哪怕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因為什麽事情而死掉,比如練功走火入魔,甚至是以那人的性情而言,決不可能發生的自殺,但至少也該留下屍體才對,而在這處陰冰穴當中,屍體可以保持原狀,永遠也不會腐朽,然而現在,那人卻是徹底不見了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已經逃離了這處囚牢!


    師映川的臉色變幻不定,片刻,他突然就笑了起來,下一刻,笑聲戛然而止,伴隨著一個深深吸氣的動作,與此同時,師映川的胸腔都以肉眼可見的程度緩緩陷進去了一些,發出一道恐怖的轟隆之音,似乎隻有借助這樣猛力的動作才能夠平息他此刻的心情,隨後,師映川緩慢吐氣,陷進去的胸膛重新恢複了原樣,他輕輕撫掌,淡淡一笑,嘴角些微勾勒出一絲古怪的弧度,神情冷酷中透出欣賞,讚歎道:“了不起,居然這樣都能被你逃脫,不愧是你啊……既然如此,那麽,玄嬰,我便期待著你再次出現在我麵前的那一天,我,等著你!”


    就在師映川進入陰冰穴的時候,距離此處萬裏之遙的常雲山脈,大光明峰上,一抹修長峻拔的青影靜靜立在一座並不如何奢華,但卻修建得極其整潔莊正的陵墓前,碧藍天空中漂浮著廣闊白雲,午後微涼的山風穿梭在附近的花木之間,發出瑟瑟輕響,周圍的環境很美,也很清麗幽靜,樹木青翠,鮮花遍地,一眼望去,仿佛仍是滿眼春光,而非原本已經萬物凋零的季節,日光中,青衣人的麵孔被光線暈染,麵容冷峻如同石頭打磨出來的一般,臉上的神色看不清楚,隻一味地平靜與從容不迫,仿佛世間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令他動容。


    一片幽謐中,偶爾有鳥鳴依稀,此時季玄嬰容色漠然,唇角下抿,從他眼中看不到什麽,雪白的肌膚上,眉間的殷紅分外醒目,他靜靜站著,其人如林間冷竹,沉寒泠泠,拒人於千裏之外,無法從他的表情中揣測出眼下他的心理活動,唯有山風吹動鬢發,發絲遮擋在眼前,迷離了視線。季玄嬰望著麵前這座死寂的墳墓,眼神中隱約起了變化,仿佛有什麽在其中激蕩,一圈有若實質的氣流以他為中心,壓得附近的草叢盡皆低伏,季玄嬰默默不語,眉毛卻幾不可覺地微顫起來,眼中是與他表麵上的平靜淡然毫不相稱的深沉和複雜,這裏麵長眠著他的第一個孩子,當年十月懷胎的辛苦以及後來初為人父的感受,這些原本早已隨著時間被淡忘,然而此刻,卻又漸漸地悄然鮮明起來,湧上心頭,季玄嬰想起小時候的季平琰,那時候會親親熱熱叫自己‘爹爹’的孩子,喜歡纏著不易親近的自己,總要抱著,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與那孩子就漸漸疏遠了,後來孩子變成少年,變成青年,變成了成熟的男子,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和子女,而父子兩人卻早已形同陌路,現在,身為父親的他站在這裏,那孩子卻永遠沉睡在了裏麵,如此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算不算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


    日光璀璨炫目,將朵朵白雲鑲上金邊,天地之間雲湧無際,不知通向何方,季玄嬰蹲下來,神色寧靜,將一串糖葫蘆放在墓前,還記得季平琰年幼的時候,有一段時期很喜歡吃糖葫蘆,而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卻從來沒有給他買過,那麽現在,雖然知道做什麽都已經太晚,然而……季玄嬰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對長眠於此的長子說些什麽,卻又一時無言,這樣獨自靜靜凝視,望著麵前巨大而冰冷的墳墓,心下說不出地惆悵,又是刺痛,盡管神色間並不太明顯,隻是看上去有些鬱鬱,但眼中微微濕潤的波光,卻出賣了最真實的感受。


    為了達到目的而放棄一切,拋卻了生命中原本可以擁有的溫暖,這樣到底是否值得?季玄嬰一雙眼睛幽靜如古潭,深不可測,曾經他一直以為自己很篤定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現在他卻忽然發現,也許另一個答案比起想象中的,還要更為沉重。良久,季玄嬰微垂了眼睫,起身向遠處走去,就像他悄無聲息地前來那樣,又悄無聲息地離去,風中,花香醉人。


    ……


    時間的河流總是按部就班地向前流淌,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而人總是最擅長遺忘的動物,當時間一天天過去,除了逝去者的親友還會為其傷痛之外,其他人很快就會將這些事情遺忘,當進入冬季後的第一場雪落下時,季平琰的死亡所帶來的影響已經被徹底衝淡,承恩宗的一概內務也在第二代宗正師傾涯的主持與長老白緣的輔佐下,迅速恢複了正常。


    季平琰的葬禮過後,紀桃便與向遊宮離開了,繼續過著兩人隱居的日子,而已經成長為一個俊秀少年的梵蘭督作為季平琰的幼子,在父親去世之後,依舊留在承恩宗,由叔父師傾涯照顧,師傾涯憐他自幼失了生父,現在又失去父親,長姐也不在身邊,身世孤苦,不免越發疼惜他幾分,讓梵蘭督與其未婚妻、白緣之女白染堇居住在白虹山,時時照拂。


    這一日午後,師傾涯在書房整理出幾本劍譜,命人召了梵蘭督前來,將劍譜交到侄兒手上,囑咐他勤加練習,又勉勵了一番,才讓梵蘭督回去,一時師傾涯回到自己房中,上榻打坐,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師傾涯睜開眼,起身倒了水喝,既而就去書案前鋪開紙筆,開始寫信。


    不一會兒,師傾涯剛寫完信,用嘴吹幹墨跡,忽有人自外麵掀簾而入,一麵說道:“……我剛剛練劍回來,就聽下人說,你早就從書房回來了。”師傾涯‘嗯’了一聲,繼續吹著信紙,那人來到他麵前,將手中長劍放在一旁,看一眼他手上的信紙,問道:“給誰的信?”師傾涯隨口道:“給父親的。”那人頓了頓,才又說著:“信裏寫的什麽?”


    師傾涯也沒有什麽可瞞對方的,就直接說道:“無非是宗門內的一些事情。”那人靜默了片刻,嘴唇抿起弧線,既而道:“就沒有談別的了?”師傾涯抬起眼皮,入目處,是千穆清俊的麵孔,師傾涯繼任宗主之後,作為他的情人,千穆自然也就長期留在了承恩宗之內,此時師傾涯聽到對方這樣問,就不由得皺了皺眉,投以一個詢問的眼神,道:“什麽意思?”


    千穆看著他,目中忽地精光大盛,沉聲道:“我的意思是說,除了一些所謂的正事之外,難道你就沒有在信裏與你父親提到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說,你我之間的……婚事?”


    “婚事?”師傾涯不由一怔,臉上頓時露出意外之色,千穆見其如此,麵容就變得微微冷峻起來,他定定望著對方,目光鋒銳,緊接著突然就笑了一下,卻就此有一道無形的壓力漸漸生成,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目視著男子,漠然看了對方一眼,似乎整個人根本沒有什麽情緒,但事實上這一眼當中卻包含了十分繁複的信息,表達出了很多意思,隻聽他慢慢說道:“二郎,你和我在一起已經多少年了?你自己算一算。”一說完,千穆隨即重重吐出了一口濁氣,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繼續道:“我們在一起已經很多年了,難道你希望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一直做情人?保持著這種不知所謂的關係?”


    聽到這裏,師傾涯的眼神終於有些變化,他把寫好的信放下,起身道:“好好的,為什麽忽然提起這個。”


    千穆聽了,微微一哂,他本不願以此應對,但此時心躁不已,有怨氣相衝,卻也容不得他再一味地沉默下去,就沉聲說著:“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提起我們的婚事了,但你卻總是推脫著,說還沒有做好成家的準備,那麽,現在我想知道,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有一個決定?一年,兩年,還是更久?哪怕三五年甚至更長一些,但你隻要給出一個確切的時間也好!”


    師傾涯頓了頓,既而皺眉道:“我們現在這個樣子,難道不好麽?”千穆驀地失笑,雖然好象看不出什麽異樣,但此時他這樣笑,本身就是一種反常,就聽他說著:“好?二郎,你聽著,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我想與你做夫妻,堂堂正正的夫妻!”說著,見師傾涯麵露微愕之色,心中不覺忽地沮喪起來,對於自身情緒的控製,也未必還能夠再像平日裏那樣從容,平時他總是遷就對方,然而在此刻,千穆卻發自心底地煩躁,莫名地,他就想起了當年師傾涯與晏長河在一起時的場景,那時師傾涯的眼神,那看著晏長河的眼神,他現在都還能夠記得清清楚楚,人的心理就是這麽奇怪,一開始沒往某個地方想的時候也就罷了,但如果一下子想過去了,那麽就會偏偏一個勁兒地往那邊想,止也止不住,再怎麽打算平靜以對的事情,卻也還是架不住反複的猜測與懷疑,在這樣的情形下,哪怕千穆理智上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卻也終究控製不了自己,他攫視著師傾涯的眼睛,以一種看似冷靜、沒有將半點真實情緒暴露在外,而實際上卻有些古怪的語氣道:“是因為晏長河麽?因為他,所以你不肯與我成親?”


    不等師傾涯回答,千穆的一根食指已擋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了他開口,用冷硬的語氣道:“因為晏長河,你還是忘不了他,忘不了你的第一個情人,我說的可對?你與他之間,當年是迫於形勢而不得不斷了關係,但你心裏還是有他的,哪怕與我在一起生活多年,也仍是如此,對於這一點,你要否認麽?甚至直到如今,你都不肯將自己交給我!你讓我怎麽想!嗬嗬,傾涯,你出身高貴,所希望擁有的,想要達成的目的,到了後來都必然能夠擁有和實現,而我呢,我想要的隻是你而已,我們安穩地成家,生活在一起,但你卻始終不肯滿足我的要求!”此時此刻,所有的憤怒、不滿、焦躁、懷疑、擔心等等負麵情緒,正吞噬著千穆的心,內外交煎之下,比起從前隻能眼睜睜看著師傾涯與晏長河在一起時,甚至還要更加難受許多!


    --原來人的欲`望真的是沒有止境的,從前一開始的時候,隻是希望能夠與他在一起就好,甚至與其他人分享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但是到了後來,想要的卻是越來越多了!


    話音方落,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襲來,將千穆重重按在旁邊的牆上,師傾涯的身體死死頂住了千穆,不許對方反抗,俊美的麵孔上一片憤怒與冰冷,先前還溫柔寧和的氣氛,此時已然被寒冷所取代,他咬牙逼近了千穆的臉,對方眼神冷漠,沒有說話,隻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此刻兩人的鼻尖都幾乎抵在了一起,師傾涯一隻手用力按住千穆的肩,有森然銳氣相向,冷冷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提一個早就與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你覺得很有意思麽?阿穆,你與我在一起這麽久,我師傾涯對你怎麽樣,你自己心裏最清楚!還有,我要重申一件事,當年我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從未將自己交出去,這與感情深淺無關,所以你不要用我不肯將自己給你、為你生兒育女的這個理由,來肆意揣測我和你之間的事情!”


    “……你自己最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在無理取鬧!”千穆咬牙冷笑,他盯著師傾涯,針鋒相對:“二郎,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麽,哪怕你已經擁有得足夠多了,多得讓人眼紅嫉妒,但卻仍然不肯對惦記的東西放手!還有,你從來不會去關心其他人的想法,你隻在意你自己,我的心情你什麽時候認真體會過?你從不會去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對我造成什麽影響!”


    兩個成熟男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眼神針鋒相對,近在咫尺地對視著,臉上也很難能夠繼續維持平靜,怒火正一層接一層地疊加起來,將理智燃燒,彼此眼中都有無數念頭分而又聚,聚而再分,那是正瘋狂奔湧的情緒,且通過眼神傳遞互通,有如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發的火山,岩漿在地底翻滾咆哮,湧動著,隨時都會衝發開來,隻是在等著一個爆發點罷了。


    時間緩慢而執拗地流逝著,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如此死寂了一時,千穆的目光已經變得不似一開始那麽凶悍,但卻越發複雜,麵色如數九寒冬一般,也許往往人在將憤怒發泄出來的時候,事實上卻是一種軟弱無力的表現……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師傾涯的腰,張口狠狠咬住了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就撕扯著青年的衣衫,師傾涯吃痛地悶哼一聲,但也不甘示弱,將千穆的衣襟毫不留情地扯得大敞開來,露出堅實的胸膛,兩個人此刻就像是兩頭沒有理智的野獸,咆哮著糾纏在一起,踉蹌著雙雙倒在不遠處的大床上,不斷有衣物被丟到地上,伴隨著床榻吱嘎作響的聲音,這是一場憤怒的搏鬥,同時也是一次不甘的宣泄。


    清靜的深殿裏響起沉悶的低吼與喘息,終於,當一切都漸漸再次歸於安寂時,糾纏在一起的身軀也隨之分開,師傾涯撿起地上的衣物,默不作聲地穿上,背對著榻上的男子,道:“也許你和我,都應該好好冷靜一下。”千穆坐起身來,身下的鈍痛絲毫沒有讓他有所動容,他看著師傾涯的背影,眉宇間就浮現出淡淡落寞之色,如此凝視著這已然挺拔的身影,感受著這身軀之內的沉穩從容意誌,卻是感慨萬千,又悵惘不已,自己是參與到對方的人生當中,親眼目睹了對方從男孩逐漸成長為一個男人的過程,然而,縱然和睦溫存,彼此喜歡並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卻到底意難平,千穆知道,自己永遠也得不到完整的師傾涯,這不是誰故意如此,而是本質之故,如此悵然不甘著,就望著對方,自嘲道:“我曾經有自信從他手裏將你完全奪走,但這些年過去,我發現自己也許有些太天真了,直到如今,你也沒有忘記他。”


    千穆說著,起身穿了衣裳,他長身而立,麵目冷清,整個人透出一種鋒芒,一時間目光深深切過師傾涯臉上的每一寸肌膚,終於微微一哂,道:“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也許真的應該好好冷靜一下……那麽,我這就回萬劍山。”師傾涯神情複雜地看著男子,兩人之間從來沒有過什麽海誓山盟,也沒有過大喜大悲的起伏,平平淡淡的,就那麽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一開始也許就是以一種嚐試的心態來接觸,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開始有了感情,敞開心扉來接納,很普通的感情經曆,甚至沒有值得刻意去回想的精彩記憶,但就是這樣的平淡生活,當在時間的作用下一點一滴地匯聚成江河之後,就會成為一種習慣,甚至成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不能輕易舍棄……不過,也許是讀懂了此刻對方眼中的驕傲,因此師傾涯終究沒有開口挽留,眼看著千穆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去,直到那驕傲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當中。


    千穆走出大日宮的時候,神情說不出地灑脫自然,此時天空萬裏無雲,正是冬日裏風冷氣爽的時節,他看了看微微偏斜的太陽,既而回首望向身後的建築,一時間不知怎的,就有些淡淡的惘然之感,他想起與師傾涯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歎息,他本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但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也隻不過是芸芸眾生當中的一個俗人而已。


    ……


    轉眼間新春已過,大雪一連下了兩日,寒意深濃,到處都是潔白的一片,耀花了人眼。


    午後白雪寂寂,壓彎了樹上的細枝,不時有不堪重負的樹枝被壓折,積雪簌簌而下,師映川手裏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站在窗前,看外麵一天一地的銀妝素裹,彼時季卿丘正拿著一本拳法一板一眼地認真看著,冬日陽光綿綿淡薄,在他清秀白皙的小臉上塗出一層暖色,片刻,男孩似是被什麽難住了,嘴裏念叨了幾下,一麵皺著眉頭想了想,臉上滿是堅定之色,但終是不解其意,便抬頭說道:“伯伯,卿丘有不懂的地方……”師映川回過神來,就走到季卿丘身旁,彎腰去看男孩在冊子上所指著的位置,接著就用簡單易懂的語言解說起來,季卿丘認真聽著,不時地點頭,天光清淡寂寥,照著兩人,師映川無意間看到季卿丘眉宇間安靜認真的神情,突然就想起往事,許多年前,季平琰也是這樣的,在自己的指導下努力修行,一念及此,師映川心頭驀地微微一痛,正講解著的話就停住了,季卿丘疑惑地抬頭去瞧,見師映川麵有怔忪之色,就連忙輕輕搖了兩下對方的袖子,道:“伯伯怎麽了?”


    師映川定一定神,就拍了拍男孩的腦袋,道:“沒什麽。”季卿丘天真的黑色眼睛看著師映川,他是很聰明的孩子,就道:“伯伯是又想起大兄了麽?”師映川垂目淡淡:“是啊。”季卿丘停一停,就極認真地說道:“伯伯不要傷心了,大兄一定不喜歡伯伯難過。”


    師映川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繼續為對方講解,季卿丘還是個孩子,午後嗜睡,師映川將這一篇講完之後,見他已有倦意,便讓他去床上睡了,自己練一會兒字,不久,師映川聽到床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知道季卿丘已經睡熟了,他停了筆,走過去,看床上小小的身影,師映川幾世沉浮,曆經人間種種,對人心的掌握已是運轉自如,又何況這樣一個孩子,這些年早已將他視為最親近愛戴之人,全身心地慕孺,師映川很清楚這一點,而這也是他刻意所造成的,此時男孩睡得恬靜,清秀的麵容與季氏的幾個成年男子相似,但師映川知道,這不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假象罷了,這張臉的真正樣子,應該肖似居住在搖光城的那個男人,如此想到對方,師映川突然間渾身上下就彌漫出一層血色的霧氣,宛若活物一般纏繞在身周,散發出隱而不發的煞氣,他冷漠了麵孔,似乎想要伸手觸碰麵前的男孩,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深沉的眼神重新恢複了一副溫吞如水的樣子,轉身回到書案前,繼續練著字。


    未幾,門口暖簾一掀,一個高大身影進來,連江樓臉色紅潤,頭發潤澤,披著一襲軟裘,他是剛泡過溫泉,身上還有極淡的硫磺味道,待進到裏麵,見季卿丘睡在床上,小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便脫了裘衣,對師映川道:“以後你我若是有了兒女,想必也是這樣討人喜愛。”師映川放下手中的筆,看向連江樓,此時見到連江樓回來,那一雙鮮紅的眸子裏就仿佛有兩簇小小的火苗在輕微躍動著,顯出歡喜之意,道:“你很想要孩子?”連江樓走過來,雙手放在師映川肩上,道:“還好。”師映川微微一笑:“那麽,你喜歡女孩還是男孩?”


    連江樓俯身在愛人耳後一吻:“這個問題你不是已經問過了?”師映川笑道:“再問一次不行?”連江樓想了想,說道:“男孩罷。”師映川看到男子這模樣,不由得無聲而笑,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唇角掛著玩味的笑容,似是在笑他太過認真考慮這樣的問題,哂道:“你這人,沒想到原來竟是重男輕女的老古板。”連江樓道:“並非是我看重兒子,隻是世間女子大多身不由已,還是男子自在許多,父母也不必過於擔心。”師映川點了點頭,笑道:“這話也對,不過我師映川的孩子,即便是女兒身,也必是巾幗不讓須眉,令天下男子都自慚形穢。”


    兩人款款說著話,是安靜恬和的時光,師映川將連江樓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道:“待我日後君臨天下,你便是我的王君,你我二人共享這萬裏江山。”連江樓不在意地道:“這些不過是身外物,你與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這才是根本所在。”師映川聽了,就笑得柔和,道:“你說得是。”又笑道:“對了,你想要幾個孩子?”連江樓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毫不猶豫地道:“自然是越多越好。”師映川失笑:“侍人不似女子那樣容易有孕,大部分一生之中也不過是有一兩個孩子罷了,你倒好,這麽貪心,還什麽‘越多越好’,你以為我是豬?”連江樓亦笑,師映川握著他的手,笑吟吟地開著玩笑道:“之前我跟你說過,不知道以後若是我們有了孩子,我到底是會生出一個正常嬰兒還是一顆蛇蛋,所以我在想,萬一我真的生出一顆蛋來,那麽咱們兩個要怎麽處理它?是不是還得輪流孵蛋?或者去找一隻母雞來?”


    師映川說出這話,夫妻二人互相看著,就不由得想到那令人焦頭爛額的畫麵,便忍不住都笑了起來,一時笑罷,師映川端正了神色,對連江樓道:“不過,等到我們可以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時,須得十分謹慎才是,這世間想對我不利的人實在太多,我若腹中有了孩兒,勢必對身體影響很大,隻怕會給人以可乘之機,所以到時候還得好好合計一下。”連江樓神色微微柔和,撫摸著師映川烏黑的長發,道:“有我在你身邊,沒有人可以對你不利。”師映川開著玩笑,道:“我隻是擔心到時候你隻在意孩子,倒不怎麽太在意我了。”


    師映川不過是說笑而已,但連江樓卻神色鄭重,很明顯,因為師映川的話,他有些不悅,就道:“怎會?我之所以在意孩子,是因為那是你為我所誕育的孩兒,若非如此,我又豈會在乎子嗣。”師映川見了,好笑之餘,又有些感動,握住連江樓的手腕,柔聲道:“這麽認真做什麽?我不過是隨口說笑而已,你對我之心,我自然再清楚不過了。”


    麵前之人玉骨冰肌,神情恬淡,身上傳來幽幽草木清香,連江樓神色鬆融,俯身將對方環住,道:“橫笛,現在給我可好?”師映川微微詫異,就無奈笑道:“昨晚不是才……罷了,你想怎樣就怎樣罷,我怎麽從前一直都沒發現你原來竟是這樣貪歡好色的人。”連江樓聽了這甜蜜的小小抱怨,一時間無聲而笑,就將愛人抱了起來,師映川連忙一拉他袖子,向床上示意,連江樓便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香的季卿丘,抱著師映川去了隔壁。


    一番*過後,師映川側身臥著,摸了摸身旁男人的額頭,看到對方眼裏有著抑製不住的笑意,就戲謔道:“這下吃飽喝足了?你這人,天生就是來折騰我的,幸好我不是女人,若我是女子之身,與你在一起這些年,隻看你在這床笫之事上的貪得無厭樣子,想必我早就生了一大堆小蘿卜頭兒了,把這帝宮都塞滿。”連江樓失笑,卻也不辯解,隻將身邊這絕色少年攬入懷中,吻上那早被吸吮得紅嫩微腫的唇,對此,師映川含笑相迎,這是自己心愛的男人,過去,現在,未來唯一也是永遠所深愛的人,如此朝夕相處,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最初的最初,他初識他的時候,就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與占有欲,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那樣地自在,隨心適意,不需要刻意地去做什麽來加深關係,隻要隨性就好,就那麽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很多年,一開始的激昂感情逐漸又加入了親情乃至友情的因素,說不清道不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當年的寧天諭心中,趙青主已經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最終他還是被狠狠傷害,而在千年之後,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如此一來,本該是看清楚了,但是世間總有人還是願意去做傻瓜,於是再一次傷痕累累,不過也許柳暗花明的轉折往往總會在最黑暗的時候到來,他謹慎又義無返顧地再次選擇了相信愛情,還好,這一次,他沒有辜負他,而過去的那些傷害,在久遠的未來的某一天,也應該終會被時光所衝刷殆盡。


    事實上,能夠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固然不易,但這其實並不是最難的,真正的考驗是要以此學會在日後如何避免重蹈覆轍,而如今師映川相信,這個與過去一刀兩斷的‘嶄新’的連江樓,不會再因為任何理由而背叛自己,如果說一開始的時候,師映川還對連江樓持有一定的懷疑與警惕的話,那麽通過這些年的點滴相處,以及一些謹慎的考驗,到後來師映川早已經選擇了相信連江樓,這不僅僅是因為連江樓沒有任何令人懷疑的地方,並通過了師映川所設計的一係列考驗,更重要的是,師映川從內心深處,從最本質上就選擇了去相信對方,這很簡單,隻看世間那些上當受騙的人,難道就真的隻是因為他們生得蠢笨麽?不是的,其中很多人甚至比大多數人都要精明得多,歸根結底,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內心當中願意去相信罷了,本能地不肯去懷疑,而曾經的師映川也是這樣,所以他得到的是再次的背叛,然而這一次真的不同,師映川能夠肯定這一點,此刻,他握著連江樓的手,一切都恍若隔世,不由得心潮難平,但又無所畏懼,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麽,未來的路會走向何方,至少在這一刻,師映川萬分肯定地知道,自己與這個人,都很幸福,而這,就是人生當中最珍貴也最難得的東西了。


    “知道麽,我為了你,能夠做出一些在常人眼中非常瘋狂的事情……”師映川說著,癡癡看著連江樓,一直以來都在猶豫的那件事情,到現在心中就終於做出了決定,他撫摩著愛人英俊的麵孔,道:“江樓,你曾說過你最遺憾之事就是受資質所限,不能晉升五氣朝元之境,難以陪伴我到最後,不過現在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哪怕有一絲希望,我也會替你爭取到手。”師映川說著,眼中幽沉無盡,晦暗而深遠,似是平靜蒼茫的海麵,然而下方深處卻是洶湧澎湃,仿佛能夠將一切都吞噬殆盡,當年寧天諭死後,趙青主一直致力於研究突破宗師境界之法,隻不過還未成功就已身死道消,後來轉世為第十代蓮座談淨衣,耗費數十年時光終於成功完善了此法,並開始收集陰冥水,此法乃是施術者通過一係列方式來吸取受術者的全身精華,奪取對方的一切,繼承受術者的天資根骨,隻不過談淨衣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載體’,最後也是不得不坐化,再往後,到了連江樓這一世,終於遇到師映川,並差一點就要成功了,而師映川現在所想的,就是此事,他希望與連江樓永遠在一起,但《血嬰經》由於連江樓已不能孕育孩子的緣故,所以無法使用,而這門秘法,當年師映川在軟禁連江樓的那段時間裏,曾經從對方嘴裏問了出來,並且在前幾年就已經派人暗中留意各地的武學苗子,尋找資質極高的孩童,希望可以找到根骨奇佳之人,日後可以為連江樓逆天改命,隻不過這談何容易?世間有資質成為大宗師之人都隻是極其寥寥,更何況是大劫宗師,自寧天諭之後,一千多年以來,也不過是又出了一個師映川而已,可見這種希望的渺茫程度!


    然而眼下,師映川卻是終於狠下心來打定了主意,他將希望放在了自己與連江樓的孩子身上,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如果父母資質良好,那麽生下的後代一般也都差不到哪裏去,師映川的資質如今已經是當世最出色的,連江樓雖然不及他,但在宗師之中已是極為優秀的一類,兩人結合所生下的孩子,資質極高的幾率是非常大的,也許,甚至未必不能出現可以與師映川相提並論的天才,雖然這個概率並不大,但至少比起指望派人搜尋到根骨奇佳的孩童,這個方法的成功率明顯要大得多,事實上師映川以前就有過這個想法,但他實在是難以抉擇,畢竟《血嬰經》雖然也是要犧牲自己的骨肉,乍看起來兩者都是一樣的,但《血嬰經》是導致孩子一出世就會死亡,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感情還沒有太深,可是這門秘法就不同了,這需要施術者與受術者一脈相承,根基相同,而且必須等到受術者晉升宗師,此法才可以正式施展,這就意味著孩子生下來之後,一直被養育教導到成年,成為宗師,即便天資再高,這個過程也至少需要二三十年,如此相處之下,所產生的感情豈是尋常?到最後卻要生生奪去對方的性命,身為父親,該是何等痛心難安?師映川遲遲無法做出決定,也就是因為這樣實在太過殘忍無情,然而如今為了連江樓,他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做出了這樣艱難的選擇,隻因連江樓對他而言,太過重要,與其相比,即使骨肉親情這樣珍貴的東西……也是可以舍棄!


    也許是師映川此時的神色有些異樣,使得熟悉他的連江樓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便道:“在想什麽?這樣發呆。”聽了這溫柔的話語,從中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濃濃關切,師映川頓時恢複了笑容,心頭浮現出一片溫情,用潔白的指尖輕輕戳著男子的喉結,道:“在想你。”他沒有告訴連江樓自己的打算,在他看來,雖然連江樓對除了他之外的人都明顯表示出不在意,但畢竟此事涉及到兩人的親骨肉,所以,師映川決定不向連江樓透露此事,如果日後兩人真的有了一個資質可以與自己媲美的後代,那麽師映川勢必會做些手腳,背著連江樓將這個計劃達成,在成功之後也會永遠瞞著對方,讓此事成為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一切的罪惡與自責、不安、痛苦等等,都由他師映川一個人來承擔就好……一時間師映川眼神中閃過片刻的迷離,此時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著以後真的生下一個天資卓絕的孩子,還是內心深處暗暗希望永遠也不要孕育出這樣的骨肉,如此矛盾的心情讓他歎了一口氣,萬般言語積在心頭,卻難以傾訴,隻能自己承擔著,而且,就像從前師映川推測的那樣,這個世界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從不會讓兩名大劫宗師在同一時代出現,這種平衡令古往今來多少人都掙脫不得,可師映川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勢必要爭取那一線生機,與老天鬥上一鬥!


    此時此刻,力量再強大,權勢再滔天,財富再無盡,也是枉然,師映川隻有默默體味著這心情,伏在愛人這樣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但也僅僅如此而已,幸福固然可以分享,而有些東西,自己一個人來負擔就好。


    ……


    三年後,雲霄城,聖武帝宮。


    連江樓突覺自己身在一片幽美環境中,空氣是略帶涼意的清爽,亭台樓閣掩映在翠色林木之間,一切都是那樣熟悉,走得幾步,卻見一個窈窕身影正背對著自己,在一叢鮮花前彎腰挑選著花朵,一時摘下一枝,就轉過身來,見到自己,不由得一呆,這時候麵目就看得清楚,乃是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少女,穿著煙水色衣裙,挽著簡單的發式,頭上隻簪著一支七寶步搖,不見華貴,卻真正是冰肌玉骨,麗色出塵,一雙黑玉般的眸子明如秋水,站在那裏,仿佛一株空穀幽蘭,正靜靜綻放。


    連江樓沒有動,那少女一呆之後,隨即就是嫣然一笑,立刻就小跑著過來,就如乳燕投林一般,徑直撲入連江樓懷中,極是親密的樣子,連江樓微微皺眉,就欲將其推開,卻不知怎的,並不能推動,這時恍惚中就聽有人喚道:“……江樓,江樓?”連江樓猛地一震,整個人清醒過來,張眼看去,隻見麵前是一張絕色玉容,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夢而已。


    又是這個夢……連江樓的眼神漸漸清明起來,握住麵前之人的手,道:“我無事。”師映川摸了摸他的臉,笑道:“怎麽魘住了?”連江樓欲坐起身來:“做了個夢。”師映川不以為意,隻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起來,柔聲道:“再睡會兒罷,天還沒亮。”說著,自己披衣下床,倒了茶給連江樓,連江樓就著他的手喝了,道:“不睡了,今日早些出門,回來也能早些。”師映川歎道:“一轉眼,平琰已經去了三年,我卻隻覺得好象還是昨天的事情……”


    連江樓見愛人眉宇間有微微悵然之色,就安慰道:“往事已矣,何必過於沉溺。”師映川笑了一笑,淡淡道:“過去的就是永遠過去了,再回首已百年身……我明白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起床梳洗,今日師映川要去寺中為早夭的女兒靈犀以及盛年逝世的長子季平琰祈福,隨身攜帶了自己手抄的兩份經書,準備在佛前燒掉,為一雙兒女超度,這是師映川幾乎每年都要做的事情,於是在用過早飯之後,兩人便乘車出了宮。


    如此在寺中盤桓一番,又吃過素齋,直到下午的時候,師映川與連江樓才離開,不過這時正是秋高氣爽時節,兩人倒不大想乘車回去,隻願沿路欣賞一下秋季風光才好,便不曾乘馬車按原路返回,而是選擇了乘船,這裏水路也還多見,很容易就找到了一條船,船不大,但載幾個人不是問題,師映川丟給船家一錠銀子,買了這船,兩人可以清淨自在說話,那船家得了銀子,歡天喜地就把船讓了出來,兩人上了船,連江樓負手立在船頭,足下內力徐徐湧出,馭使著小船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穩穩順水而行。


    此時秋風蕭瑟,草木泛黃,兩岸土地開闊,不遠處田陌交錯,是大片的良田,有麥浪起伏,不時可以看見收割莊稼的農人,如此看著,好一幅秋收美景,令人不由得心曠神怡,恍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師映川知道這不過是假象而已,如今天下武道一脈的實力已日益衰落,到現在已是徹底凋敝,持續了多年的高等武者之間的爭鬥,早已不能再繼續下去,這並非是敵對雙方在各自克製,而是已無力為繼,今時今日,當今天下武道傳承已經出現巨大的斷層,從前那些中流砥柱以及更高等級的武者,在經曆了當初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的亂世之後,還不曾從戰爭中喘息過來,就又緊接著遭遇了青元教與大周之間的決裂與爭雄,死傷不計其數,絕大部分精英武者都死於其中,如此短短幾十年間,幾乎就拚掉了天下武人的元氣,當未來那些殘餘的強者們紛紛退出曆史的舞台之後,留下的就隻會是一個千瘡百孔的江湖,那時的天下武道一脈,必然已淪為皇權的附庸。


    陽光淡淡,照在身上也不暖,師映川與連江樓一麵欣賞沿途兩岸風光,一麵說著話,末了,師映川悠悠道:“到了現在,拚的就是經濟,大周先天上就有弱勢,也許不用太久,青元教便能逼使大周經濟全麵崩潰,至於這個時間會是多少……十年?二十年?總之,不會太漫長的。”此時師映川口中徐徐說著,臉上一派淡然平靜之色,沒有憂慮,沒有厭惡,也沒有自負,有的隻是純粹的漠然,沒有對此投入任何感情的樣子,隻以純粹的理智來分析,但卻任誰都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自信與從容,就好象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是他不能解決的,這時師映川卻又對著連江樓璨然一笑,道:“日後我若登基為帝,你就是我的王君,我們共享我所擁有的一切……”師映川說著,微微仰頭,微笑著看著愛人,深深注視著這個自己此生最愛的男人,然後以手示意,指著兩岸無邊的田野,道:“江樓,你看,你對眼前的這一切還滿意麽?這僅僅隻是開始,而在未來的某一天,還有更加無限廣闊的土地,所有的山川河流,平原穀地,包括草場森林,海天星空,乃至沙漠極地,一切的一切,都將是我送給你的禮物,這萬裏江山,將會被我們的後人所繼承,直至千秋萬載。”


    此時的師映川笑得燦爛,仿佛天真無邪模樣,但言談之間卻是既堅定又無比自信,冷靜如秋水,眼中是洞悉萬事萬物的沉凝,就如同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矛盾交織構造於一體,這使他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奇詭誘人的魅力,令人無法抗拒,連江樓凝視著他,伸手握住那滑膩如脂的雪白手掌,道:“你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師映川長笑一聲,反掌抓緊了連江樓的手,柔聲道:“是啊,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因為我願意將一切珍貴的東西與你分享……江樓,我師映川平生唯一愛的人就是你,我隻想讓你知道,我願意與你一起享盡這世間無邊繁華,也願意陪你一同墮入地獄,這就是我,對你的承諾。”


    --自己可以為大道而百死無悔,那麽為愛呢?此時此刻,師映川終是有了答案。


    連江樓微微俯身,望著麵前高度隻到自己胸口的師映川,他眼睛黑得純粹,乍看是一片平靜的墨色,細察之下卻發現深處正有不知多少幽光交疊激蕩,顯示出此刻與平靜外表並不一致的心情,他這樣注視對方片刻,才忽然緩緩說道:“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是一個理智之極的人。”師映川明白他的意思,就驀地一哂,他笑著,目光凝視對方英俊的麵龐,道:“我當然是這樣的人。隻不過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東西在所有的時候都可以用理性去製約,用利弊去衡量,總有聰明人會頭腦偶爾發熱,但往往正因為有這樣偶爾的不理智與不計後果的行為,才讓世間多了一種叫作‘情’的複雜東西,而世間癡情之人,不論高貴卑微,不論強大弱小,不論男女,什麽也不論,這樣的人,哪怕知道自己喜歡某個人是錯的,卻也還是願意一輩子知錯不改,更不要說你我這樣的佳偶天成……我相信,你對我,也是一樣的心意。”


    連江樓沒有說話,隻是將手放在師映川的頭頂,然後滑移到麵部,掌心柔和地摩挲著那細膩溫潤的臉頰,師映川滿足地歎息,微眯了眼,注視著對方,當年的意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扼殺了那個自己深愛著但卻最終冷酷無情的男人,但卻至少又誕生了麵前這個會回報以 飽滿真摯感情的人,這已是難得的補償,這一次,終於沒有讓自己再失望。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此時秋風送爽,風中有淡淡蕭瑟味道,師映川一手負在身後,笑道:“現在正是蟹肥菊香之際,一會兒咱們回去蒸上一籠肥蟹,到園子裏賞花。”連江樓馭使著小船穩穩而行,聞言就笑了笑:“好。”


    正說笑間,師映川卻忽然眉頭一皺,煩悶道:“怎麽一說到螃蟹,倒突然有些惡心起來……”他如今雖然很少吃普通的食物,但這隻是因為這些東西已經不能滿足他的身體需要罷了,而並非是因為他不喜歡甚至厭惡,不然也不會偶爾吃些自己喜歡的食物來滿足口腹之欲,這螃蟹就是他從前較為愛吃的東西,眼下卻突然一說就惡心起來,胸口亦是微微煩悶,這顯然不太正常,連江樓對此也覺得奇怪,便道:“不舒服?”師映川以手撫胸,納悶道:“確實有點兒……”一時間突然心底某根弦一動,再聯係這幾日自己身上的異狀,不免就有些變色,他畢竟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有過經驗,此時一念及此,越想就越覺得很像,便對連江樓正色道:“我最近這幾天是不是有些嗜睡?明明以我如今的體魄,根本沒有睡眠的需要,怎麽會忽然就有主動睡眠的想法?”


    連江樓聽了,也覺得確實有些不對勁,但他沒有經驗,根本想不到那種方麵,隻當師映川的身體出現了什麽問題,眼中頓時就露出關切之色,但還沒等他開口,師映川就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用手搭在腕上,皺眉細細探察,片刻,師映川終於確認了自己的猜測並非無的放失,臉上的神情就變得有些複雜,他抬起頭,望著滿麵關切的連江樓,歎道:“不用擔心,我的身體並沒有什麽問題,隻不過……”說到此處,頓了頓,就握住了對方的手,不知道應該開心還是憂慮,低聲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們能有自己的孩子麽?現在,你的願望實現了……江樓,我們就要做父親了。”


    這番話的威力不啻於晴天霹靂,正在駕馭船隻的連江樓怔了一怔,明明是再明白不過的話了,他卻仿佛沒有聽清楚似的,隻隱約明白些,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猶豫著不敢相信,還是別的什麽,緊接著腦海中突然就一下子明朗起來,頓時腳下內力一滯,小船差點就被踩翻,連江樓立刻及時穩住,饒是他性情沉穩,此刻也不禁方寸大亂,一時間隻見他神情古怪,目光死死盯住師映川的腹部,半晌,才緩緩伸出手去,遲疑著,最終小心翼翼地碰上了師映川的肚子,不敢用上半點力氣,隻試探著以手撫摩,想說什麽,偏偏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須臾,才有點猶豫又有幾分希冀地道:“……你確定?”


    師映川原本心情複雜,但看到對方這個樣子,反倒是莫名地放鬆了許多,就淡淡笑了一下,道:“我雖然不是大夫,但孕脈這種最明顯易辨的脈象,還是不至於會弄錯的……別忘了,我這個身體在數月前就已經真正具備了孕育子嗣的能力,隻不過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有了。”


    連江樓聞言,放在師映川腹部的手急忙放開,好象生怕碰壞了什麽,師映川見他這樣子,實在滑稽,與平日裏穩重沉著的表現幾乎是天差地別,不由得哈哈一笑,心頭陰霾也散了幾分,打趣道:“你這模樣,怎麽像是抓了火炭似的。”連江樓努力穩住心神,抓住師映川的手,目光釘死在對方的小腹上,就這麽看著,片刻,突然朗聲大笑,師映川極少見他有如此放肆開懷的舉動,失笑之餘,也有些受到感染,正準備說點什麽,連江樓已一把摟住了他,那平日裏銳利的眼神忽然震蕩,化作一池春水,此刻這個一向給人以鋒銳挺拔之極的印象的男人,卻像一個孩子一樣,有著單純的喜悅,一迭聲地道:“橫笛,我們有孩子了,我要做父親了……”


    河水溫柔地拍打著船舷,師映川心中卻是百味雜陳,有些亂,隻撫著連江樓的背,喃喃問道:“江樓,你很開心啊。”連江樓卻不回答,忽然就將師映川攔腰抱起,下一刻,就已消失在原地,等到再出現時,兩人已是身在帝宮之中,連江樓抱著師映川一路進到寢殿,將師映川放在床上,這時連江樓似乎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梳理好了心情,不像一開始時那樣無措,重新沉穩起來,他站在床前看著師映川,似乎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個人才好,停頓片刻,連江樓好象是在認真思考著合適的話語,然後就問道:“……想吃些什麽?要不要喝水?”


    對方鄭重其事地思索了半天,居然就想出這麽一句話來,師映川頓時‘嗤’地一下笑出聲來,無奈道:“知道麽,你現在的樣子,實在是傻透了。”連江樓不以為意的樣子,蹲下來拿著師映川的手輕輕一吻,這才去撫摸師映川平坦沒有任何變化的小腹,又是好奇又是小心的模樣,好象不太敢相信一個兩人共同製造出來的小生命已經棲息在對方腹中了,師映川感受到愛人掌心傳來的溫暖,那是偉岸男性所特有的暖意,他微閉上眼,對他而言,這個孩子所帶來的不僅僅是歡喜,更多的是猶豫與忐忑,如果孩子資質沒有達到一定程度,他現在立刻就會輕鬆起來,放下一切的心理負擔,但如果資質萬一能夠與他相提並論的話,那麽……


    一時間師映川心下一陣冷一陣熱,心緒如麻,連江樓見了,以為他是疲憊,便有些不確定地道:“要休息一會兒?”師映川睜開眼,看到麵前這張仿佛大理石雕成的英俊麵孔上,神情關切而微帶緊張,如此,師映川略一沉吟,就牢牢握住對方的手,似乎想要通過貼切相觸的肌膚從對方溫暖的身體裏汲取力量,以此支撐住自己,就此靜默起來,連江樓感覺到了他的情緒異狀,起身坐在師映川旁邊,攬他入懷,道:“怎麽了?”


    師映川心情有些沉重,又有些安慰,順從地靠在愛侶堅實的懷中,這樣熟悉的氣息與溫暖的懷抱讓他下意識地放鬆,但並不開口,連江樓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了,但畢竟多年夫妻,至少可以隱隱體會到他的不平靜,於是便沒有再問什麽,隻維持著擁他在懷的姿勢,半晌,卻聽師映川聲音低沉道:“江樓,我能感覺到你很高興,所以你放心,我會好好……”


    話隻說了一半,連江樓已打斷了師映川的話,道:“我在你麵前,有時會覺得慚愧。”師映川聞言,不覺微微一怔,連江樓皺著濃黑的劍眉,繼續道:“我比你年長,容色雖還能夠入目,卻也不及你,性情亦是呆板無趣,不解風情,又極具占有欲,不可容人,如此,每每見你,總覺慚愧……以你這樣人物為侶,我總慶幸自己運氣太好。”說到這裏,連江樓頓一頓,既而將麵孔埋進師映川緞子一般光滑柔順的發間,語氣淡淡,其中又有著難以形容的深沉情感湧現:“如今你又為我孕育孩兒,我不知究竟該如何待你,才能回報。”


    師映川聽著這番樸實真摯的內心傾訴,心中微微動蕩,又是歎息,一時間不由得一口氣淺淺吐出,就道:“說什麽傻話……你我之間,又哪裏談得上什麽慚愧回報這樣的東西,你我夫妻本是一體,當年遭遇襲殺之際,你可以為我不顧性命,既然如此,我為你做任何事,都是理所當然。”說著,密長的黑睫微垂,掩住眸底所有快要滿溢而出的複雜之色,臉上露出一抹溫柔,手撫連江樓的鬢發,是篤定不移的語氣:“我們還有很久很久的人生要一起度過,江樓,我為了你,什麽都可以做,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你要陪著我一直到盡頭。”師映川喃喃說著,與此同時,他一隻手輕輕摸著自己的小腹,麵上是一派平靜而決然的神情。


    兩人私語溫存一時,師映川忽然道:“對了,此事不必說與任何人知曉,這種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連江樓知道他的顧慮,便道:“我明白。”就替師映川脫去外衣,換了家常衣裳,又擰了一條濕毛巾,師映川接過毛巾擦了臉,歎道:“這世間有太多人想要我性命,或是垂涎我身上的相關秘法,總之,想要對我不利之人,數之不盡,若非我一身修為足夠強橫,震懾所有宵小之輩,隻怕早已被人生吞活剝……所以,任何時候都決不能夠讓人發現我變得虛弱,我如今身懷有孕,隨著時間推移,實力也必然會隨之被壓製,如果消息傳出,也許有些事情就會脫離掌握,造成不可預計的後果,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小心為上。”


    連江樓微微頷首,這些道理他自然很清楚,不過想了想,就道:“一開始倒也可以掩飾,但時間一長,勢必遮掩不住。”師映川略一思忖,便已作出決定:“等到這肚子實在大到不能以衣衫遮掩的程度時,我便以閉關之類的借口不見外人,等孩子生下來之後,也就沒有什麽大礙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確定了日後的一係列問題解決方法。


    末了,師映川不再談及此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用手按在上麵,就忽然對連江樓道:“江樓,你希望這孩子資質極佳麽?甚至……像我一樣?”連江樓沒有察覺到師映川語氣中的一絲異樣,隻是表情柔和地將掌心覆在對方的手背上,道:“平庸也好,天資縱橫也罷,都是我們的孩子。”師映川輕歎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這孩子……”他忽然又咽口不提,沉默下來,連江樓雖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身為枕邊人,又怎麽會感覺不到對方的異常,就將師映川抱到自己的腿上坐著,撫摩著愛侶的背部以作安慰,道:“今日你的情緒起伏很大。”師映川微微一笑,眯起了那雙漂亮之極的紅眸,此時此刻,他的真實心情遠比表麵呈現出來的寧淡樣子要複雜得多,隻道:“懷孕的人往往脾氣都會變得古怪些。”


    兩人溫言說了幾句體己話,末了,連江樓道:“你既有身孕,是否要傳大夫過來,方十三郎醫術精湛,又極是可靠,不如讓他來按時照看。”師映川不假思索地說道:“這倒不必了,我這又不是第一胎,從前也是生過的,本身自有足夠的經驗,你不用擔心什麽,隻等著安安穩穩做爹就是了。”兩人互視一笑,自是溫存不提。


    大周,搖光城,皇宮。


    天色陰沉著,似是要下雨,馬車裏晏長河掀簾看了外麵一眼,正欲放下簾子,這時卻見兩個身影策馬而來,這是外宮門,能有身份足以在此不下馬的,不過寥寥,晏長河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兩個皇弟,而此時兩名已有少年輪廓的皇子自然也瞧見這明黃幄的馬車,知道是太子,就下了馬,雙雙上前行禮道:“臣弟見過太子殿下。”


    晏長河見二人一身獵服,挎著弓箭,不遠處有一群人自偏門魚貫而入,都抬著獵物,就溫言說著:“這是打獵去了?”兩個小小少年臉上還有著歡快顏色,笑著應道:“是,收獲不錯呢,太子哥哥若有工夫,改日也與我們一塊兒耍去。”晏長河見這兩個皇弟都是俊秀,言行舉止亦是意氣風發,當下心中就微動,又說了幾句,將二人打發了。


    馬車便繼續前行,晏長河放下簾子,臉上緩緩漠然下來,這時自己這太子已做了幾十年,地位穩固,但隨著父皇這些年來不斷有子嗣出生,又這樣飛快成長,其中不乏優秀者,就有時候偶爾隱隱有些心悸,再想到父皇近些年來又是越發深不可測,不再是自己幼年時父子二人親密無間的光景,心裏就一陣陣說不出的寒意澀意,隻無語言。


    馬車行駛著,這就到了內宮,車子在長長的夾道間停下,即便是儲君,此時也不能再乘馬車或者騎馬了,這時晏長河就下了車,天仍陰沉著,雨卻還未下,晏長河改乘了太監抬的肩輿,快到禦書房時,遠遠就見一個紅袍內侍快步迎來,請著入內,晏長河被扶下來,就問著:“父皇今日心情還好?”那內侍就躬身嗬嗬笑道:“老奴瞧著陛下心情也還暢快,早間又多用了些粥。”晏長河聽了,微微點頭,再沒問下去,這是皇帝近侍,能說這些已是可以了,別的,就是知道也不是能說的,當下腳步從容,就隨這內侍進去。


    送到裏麵,這紅袍內侍就退下,晏長河穿過長廊,進到房中,就上前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晏勾辰正在批閱著公文,頭也不抬地道:“坐。”晏長河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略一打量著,就見晏勾辰穿一身常服,戴九龍冠,麵貌依舊儒雅清俊,但晏長河知道,在這巧手妝飾出來的表象之下,已是一張衰老麵容,然而天威難測,自己麵前這個男人登基數十載,到如今已是一手掌控大周,乾綱獨斷,從最初一國小小皇子走到現在,誰能想象?


    一時書房中安靜著,直到麵前一小摞公文都看完,晏勾辰才放下了筆,晏長河見狀,就略直了直身體,坐正了,晏勾辰喝了口茶,就問起近期一些晏長河掌管下的事務,又論起朝政,父子兩人足足談了近一個時辰,晏長河才退了出去,上了肩輿,這時他臉上一直罩著的謙和微笑便斂去,流露出一絲沉鬱,思索著之前晏勾辰所說的每一句話,從中揣摩深意,一時回到東宮,近侍伺候著沐浴更衣,房間裏熏了安神香,晏長河略用了些飯食,就歪在榻上翻著書看,這時外麵已有稀稀落落的雨點掉了下來,晏長河聽著雨打芭蕉之聲,漸漸放鬆下來。


    恍恍惚惚間,起身向外,眼見外麵春光明媚,陽光灑得潑天覆地,花開如錦,姹紫嫣紅,一個少年在樹下,青青衣袍,白白臉兒,目如點漆,眼裏半點雜質也沒有,清明如泉,是出塵之姿,不是師傾涯還有哪個?就見他對著晏長河一笑,道:“昨兒還派人帶了信,說是想見我,現在見了,倒不說話了。”晏長河一時間有些迷離,下意識接道:“本有許多話要說,見了你,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師傾涯聽了,微笑不語,晏長河走上前,執了對方的手,道:“我的心思,你莫非不懂麽。”


    師傾涯目光凝視著晏長河,露出一絲微笑,道:“我當然明白。”晏長河放下心來,就笑起來:“這就……”剛說出這兩個字,卻突地醒悟過來,頓時一凜,麵前師傾涯看著不過十幾歲模樣,可過去這許多年,明明早該是成年人了,這時怎麽卻還是年少時的稚嫩形容?眼下又是秋季,周圍這環境卻怎是春天?自己明明身在東宮,怎麽這地方眼熟,分明卻是當年青元教總部!一時間晏長河整個人全清醒了,當下就欲出聲,但看見麵前少年笑色盈盈,心又猛地一滯,又是甜又是苦,生生說不出話來,惟恐這夢就醒了,再看不到這玉人,縱然如今時光淘染,自己已是深沉城府的合格儲君,但此時在這夢裏,看著記憶中少年翩翩模樣的愛人,體味最初的感情,種種青梅竹馬的往事在心頭一一而過,又想起了彼此當年為了各自利益而絕交時的痛苦,心中感受,實是無法形容,晏長河喉結顫了顫,一雙幽黑的眸子盯著麵前之人,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隻將少年一雙手緊握在掌心裏,眼中濕潤,有千言萬語要傾訴,到了嘴邊,卻隻有一句,說著:“……我很想你。”


    說到這裏,晏長河固然竭力想要保持著平靜,語氣也溫柔,但眼淚卻是再控製不住,一股透明水流就自眼角蜿蜒而下,原來,哪怕是舊夢,也能如此深情啊……


    師傾涯驚訝道:“這是怎麽了?”晏長河不語,隻將這少年時代的愛人擁入懷中,喃喃道:“二郎……二郎!”他這樣一聲又一聲地輕喚著,師傾涯就笑道:“今日你是怎麽了,這樣古怪。”晏長河柔聲道:“你不明白的,也不必明白。”頓一頓,就吻著少年潔白如玉的額頭,歎息道:“二郎,等著我,我會盡一切努力……到那時,再也不會有讓我兩難的選擇了。”說著,卻將少年攬著,放倒在旁邊的花叢裏,師傾涯正欲起身,晏長河已覆上身來,解著彼此腰帶,眼中迷離苦澀交織:“讓我看看你,二郎。”師傾涯微怔,下一刻,潔白的身軀已從衣衫中被剝離,陽光下,兩具身體緊緊纏繞,分拆不開。


    然而再漫長的夢境,總也有醒來的時候,當晏長河悠悠睜開眼時,室內一片安靜,看了一半的書還攤在腿上,外麵雨已下得大了,雨聲連成一片,而方才的一切,在腦海中還是鮮明著,一時間幾乎分不清是真是假,晏長河微怔,良久,歎了一口氣,再真實的夢也終究還是一場夢,當年自己選擇了權力,放棄了青梅竹馬的師傾涯,隻有往日時光還留在記憶裏,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


    晏長河平靜了一下,去用冷水洗了把臉,此時在皇宮中,晏勾辰幽幽自夢中醒來,睜眼看見季玄嬰坐在桌前,正默不作聲地用錦帕擦拭著手中的寶劍,季玄嬰見他醒了,就道:“……做夢了?”晏勾辰看了青衣素巾的男子一眼,微微揚眉:“哦?你又如何得知。”季玄嬰淡淡道:“你方才叫了他的名字,‘寧天諭’六次,‘師映川’十一次。”


    這話一說,晏勾辰頓時微怔,隻目光略顯古怪,既而坐起身來,足有一陣沒有說話,半晌才說著:“是麽。”季玄嬰看了男子一眼,沒有斟酌,隻直接問道:“若是計劃成功,你準備如何處置?究竟是殺他,還是另有安排。”晏勾辰淡淡說著:“現在說這些還早。”頓了頓,望著季玄嬰:“你呢?”


    季玄嬰回答了這個問題,語氣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情緒,沒有猶豫,沒有矛盾,隻有信念與平靜:“我須親手殺他,以此破開內心一切迷障,直達無上大道……我已冥冥之中有所感應,斬此宿世心魔之後,五氣朝元之境於我而言,此生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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