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順水而行,等到艦隊浩浩蕩蕩終於駛到了雲霄城所在的地界時,遠遠就能看到一大片一望無際的黑色建築陰影,縱然艦隊離那高大的城牆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卻依然能夠感覺到從上麵散發出的掩蓋不住的肅殺之意,千年以前,這裏曾是大陸上最為雄偉瑰麗的城池,也是最為富饒的帝都,天子之城,如今曆經悠久歲月,一座嶄新的城市於塵埃廢墟中拔地而起,經過數年建設,無數的人力物力投入,終於形成了今日所見的模樣。


    朝陽自地平線徐徐升起,新生的光輝淡淡如金,遙遠處是巍峨城市,橫無際涯,若是有泰元帝時期的人從天上往下麵看去,就會發現整個城市的布局乃至建築式樣都依稀有一絲當年的形容,雖然並不盡然,但終究還是有些像的,眼下師映川立於船頭遙望於此,審視著自己失而複得的土地,臉上神色似乎微微迷離,仿佛一幅沉澱了無數歲月的畫卷再次緩緩鋪開於眼前,望著視野中似乎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盡管曾經的一番氣象早已不再,然而置身於此,恍惚中自有一種回溯時空的錯覺,昔日場景,那些湮沒在曆史塵埃之中的各色人物,仿佛就在眼前,師映川心神微震,旋即清醒,既而輕輕握起了拳頭,微垂眼瞼,將暗紅的眼瞳隱於其下,而更多的東西還是深藏在心底,他想到昔日那波瀾壯闊的一幕幕,想起在這裏曾經上演過的那些愛恨情仇,背叛與陰謀,許多已經有些淡忘的熟悉麵孔一一湧現在腦海當中,被拋棄被背叛被傷害所造成的一切哀傷與痛苦,這一刻似乎盡數化解,盡管曾經淪落於泥濘之中,卻掙紮著重返人間,追求夢想的心永遠不死,他看著這一切,忽然就有些狷狂恣意地笑了起來,是啊,這正是他要的生活,登上更高的絕峰,看到更遠的風景,為此可以賭上自己的所有,享受這樣的榮光,讓生命就此升華,自己苦苦掙紮修行,走在這荊棘之路上,為的不就是如此麽?為了征服一切,擁有一切,踐踏一切啊……


    此刻遙遠處依稀有縹緲的號角聲傳來,那是這座城市在迎接主人的歸來,師映川看過去,注目於眼前的一切,唇邊就緩緩綻放出一朵驚心動魄的肆意笑容,這座原本似乎要永遠湮沒在曆史塵埃中的皇城,在主人回歸的這一天,再次煥發了新生,重現當年的威嚴與榮耀。


    帝君歸位,萬人迎賀,沒有過多的喧雜聲,然而滿城人頭攢攢,一道道身影湧動著,舉袂成蔭,一眼望去盡是黑壓壓的一片,這是隻為一個人而沸騰的時刻,此時初升的朝陽散播著薄薄的光亮,照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當最前方小山一般的五牙巨艦徐徐停靠在碼頭之際,長長的踏板隨之放下,師映川身披黑色長袍,頭戴血玉冠,緩步而下,就像是一輪降臨人間的烈陽,周圍黑壓壓的人群頓時齊齊拜倒,就如同倒伏的麥浪一般,向四下擴散開去。


    師映川看著這畫麵,耳邊是淡淡風聲,仿佛這一切都離他那麽近,又那麽遠,帶著塵埃的熟悉味道在鼻尖流轉,讓他的心情有些複雜,與此同時,不遠處,船上一身青袍的季玄嬰望著前方正走下大艦的黑色身影,盡管這個角度看不到對方的正麵,但季玄嬰知道,此刻那人的目光必然是看著前方的,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因為神龍天生就是乘風馭雲於九霄之外,遨遊四海。他靜靜看著那黑色身影,忽然之間就全明白了,為什麽絕情絕心的自己會對眼前這樣熟悉的畫麵感到震動,為什麽本應該冰冷的血卻在隱隱沸騰,因為,藕斷絲連啊。


    --揮劍斬情絲,但,真的就斬斷了這情絲麽?


    萬眾跪拜中,唯有前方一人仍然立於原地,千醉雪一身戎裝,怔怔望著那人,看對方精致如仙的麵容,也看著那臉上說不出所以然的平漠神情,千年光陰匆匆,鬥轉星移,原本英毅的容顏變成了絕色麵孔,曾經漆黑如子夜的雙眼變成了猩紅瑰麗的眸子,然而那眼神氣度,依稀還是舊日味道,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文采風流,名臣雲集,打造出不世偉業,那也是一個帝國最興盛的時代,最後的輝煌,此時此刻,那人沉著望來,穩凝如山,氣勢磅礴似海,周圍旗幟飄揚,萬人伏拜,眾星捧月一般,那麵貌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仿佛時光刹那間回轉到許多年前,就是當年大帝禦駕回京的場景,而那神態,那笑容,真是當年大帝英姿煥發模樣,千醉雪心中重重一顫,如此心門一開,就是兵敗如山倒,整個人仿佛已經怔了,魂魄在一瞬間蕩然而去,是連自己都未必能夠剖析清楚的微妙心緒,下一刻,一身戎裝的千醉雪已快步上前,在那人踏上地麵的同時,深深單膝跪於對方麵前,聲音微啞道:“……陛下,你終於回來了。”


    師映川微微一笑,此時在他眼中,一切都仿佛變得異常的緩慢,記憶深處,緩緩浮現出那久遠的時光,他的聲音低柔而明亮,如同金玉相擊一般,右手隨之伸出,作出虛扶的姿勢:“……大司馬請起。”千醉雪看著這笑容,在這一刻,他知道了什麽是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而這,與容貌無關,他怔了怔才反應過來,然後緩緩起身,站到師映川身後,師映川嘴角露出一抹很難言喻的笑容,喃喃道:“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舊年……”說著,師映川笑意不減,登上早已等候多時的輦車,浩浩蕩蕩的隊伍緩慢離開碼頭,向著聖武帝宮方向而去,這帝宮便是整個雲霄城的核心,是師映川日常起居與處理青元教教務的所在。


    在雲霄城建成之前,搖光城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城,而此刻展現在人們眼中的這座匯聚了無數人力物力、由世間最頂尖的大匠殫精竭慮才共同構建打造出來的雄偉城市,無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大街兩側建築林立,街道表麵以巨大的石板鋪就,一眼望去,各式各樣的高大建築一層層地延伸開去,一些建築後麵便是明渠,足以容納大型船隻經過,師映川坐在車上,身邊坐著麵無表情的寶相龍樹,還是少年的師傾涯侍立在側,帶有一絲驚訝之色地望著車外的一切,師映川神色寧和,兩手放在膝上,道:“……怎麽樣,此城比之搖光城如何?”


    “搖光城不如多矣。”師傾涯真心實意地讚歎了一句,他這決非虛言,要知道大周原本隻是天下諸強國之一,搖光城身為國都,縱然是天下有數的富饒繁華城市,但也格局有限,哪怕後來隨著國力日益強盛,幾番擴建,乃至最終大周統一天下,搖光城也無非是在規模上擴大了許多而已,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因為這其中所要涉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尤其是耗費的銀錢將會是一個恐怖的數字,因此朝廷決不會這麽做,而這雲霄城卻是師映川號令各大宗門世家集體獻物獻力,無數富商大賈爭相投入,調集而來的各種物資匯聚如海,在普通人無法想象的巨大財力支持下,生生令此城拔地而起,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雄城。


    “……當年泰元時期,城中尚有三座寶塔,皆是高達二十七丈,塔上懸掛無數銅鍾銅鈴,一旦有風吹過,發出的聲音就會傳得很遠,幾乎整個城中的人都能聽到。”師映川看著車外說道,他看到的是滿目繁華,曾幾何時,當年那繁榮鼎盛的皇京變成了空蕩蕩的廢墟,遍地腐朽,生機泯滅,然後又從廢墟中浴火重生,成就了如今輝煌的雲霄城,滄海桑田,不過如此,一時間不由得心中微瀾起伏,才會對身旁的師傾涯說起這些舊事,一時間又抓起身旁寶相龍樹的手,輕輕撫摩著,寶相龍樹麵目如初,臉色自然,然而目光凝滯,明顯不似活人,而師傾涯聽著這話,就歎道:“這些舊事,書中都不曾記載過,現在聽父親說起,才算知道。”


    師映川似被一語戳中心事,神色有瞬間的變化,微微扭曲了一下,但並不曾被發現,表麵上還是麵色如常,隻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大腿,仿佛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又仿佛已經冷漠到了骨子裏,說道:“關於那個時期的許多書籍都被各大宗派焚毀,後來流傳下來的也隻是寥寥,大多都是語焉不詳,稍微詳細一點的,也都是保存在諸宗當中,普通人根本接觸不到,你就算是在宗門內看過那些古籍,所得也是有限,也就是為父……還能記得一清二楚。”


    師映川說著,淡淡的微笑就在嘴角凝固起來,他慢慢合起方才展開的手指,拳頭輕捶了一下大腿,表情變得森沉,他看著車外這座失而複得的城市,慢慢說道:“傾涯,你記住,一個人如果蠢笨的話,未必就是不幸,說不定往往還會傻人有傻福,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但一個人如果很聰明,那麽他一旦犯了錯,往往就是非常可怕的錯誤,而聰明人如果動了真情,那就更是可怕,若皆大歡喜也還罷了,但若是不幸遇人不淑的話,那麽也許就是生不如死。”


    師傾涯聽到師映川提起這樣敏感的話題,便不好再吱聲,一時到了聖武帝宮,眾人便安頓下來,不過後麵相關的一係列瑣事卻不是三五日就能統統安排妥當的,因此直到小半個月後,一切才漸漸走上正軌,雲霄城也就此正式成為青元教的大本營,諸多宗師坐鎮其中,城內高手如雲,使得這座城市不但繁華興旺,更是被打造得固若金湯,而此時天下第一城的稱號也由從前的搖光城換作了雲霄城,與此同時,天涯海閣這個龐然大物的進踞,則是令無數家族之間商業往來的重心紛紛轉移,而海族鮫人與陸地上的大筆貿易運行,促使這裏迅速成為豪商巨賈趨之若騖的所在,如此種種,帶動著這座城市的經濟以日新月異的形勢飛速發展起來。


    轉眼已是草長鶯飛時節,濃綠蔽目,翠意蓬勃,聖武帝宮中亦是百花齊放,紛繁如海,此時明媚日光下,師映川正負手與身旁的男子邊走邊低聲交談,男子容色傾城,雙耳與普通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正是鮫人之主左優曇,眼下他雪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是隻有在對待心上人時才會表現出來的柔情,不過他身旁的師映川則是不同,雖然表情溫和,但那微微上翹的嘴角以及過於明利的眼睛,卻顯示出他此刻並未像左優曇那樣心情柔軟。


    兩人說了一會兒閑話,正好這時走到一片人工湖泊前,幾隻羽毛潔白的丹頂鶴身後跟著出生不久的小鶴,意態嫻靜地在水麵上緩緩遊弋著,見了人也毫不驚慌,隻作未見一般,不遠處有漢白玉打磨的小圓桌和矮凳,供人休息所用,兩人便坐了下來,自有一直遠遠跟隨在後麵的侍從迅速上前擺好鮮果糕點之類的東西,然後再靜悄悄退開,師映川拈起一顆淡黃的果子,看了對麵的左優曇一眼,明晃晃的日色投在他的臉上,越發顯得肌膚透亮,猶如白瓷一般,口中說道:“你這次來,要在這裏停留多久?”左優曇笑了笑,道:“總有一段時間的,近來鮫人與陸上各大家族之間貿易額巨大,我這次來有不少事情要處理,一時半刻不會離開雲霄城。”


    周圍開了滿滿的香花,繁盛不負春光,兩人沐浴在這明淨天色下,閑閑說著話,末了,左優曇忽然神色微凝,放低了聲音道:“前時我去承恩宗看過平琰,能看得出來梵少君的事情對他影響很大,如今整個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大愛說話,也似乎比從前越發沉穩了。”


    師映川聽了,心裏微微閃過一絲異樣波動,但麵上卻是毫無起伏,隻看那日色如金,春光似錦,淡淡說道:“世事無常,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已經是成年人了,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有些事,別人都幫不了他,隻能看他自己,他是我師映川的兒子,沒有什麽能夠打倒他。”左優曇也知道師映川說的是實情,就歎道:“我看了蘭督,那孩子長得很像梵少君。”師映川微微垂下眼瞼,注目於麵前桌上的一盤果子,但聲音依舊穩定沉著之極:“……是麽。”左優曇輕聲道:“蘭督是爺的第一個嫡孫,從出生到現在,爺還沒有看過,既然如此,要不要……”


    “不用了。”師映川知道左優曇的意思,便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他揉著太陽穴,道:“雲霄城最近事情太多,我沒有時間去承恩宗看一眼,而孩子現在還小,萬裏迢迢送到這裏也不好,所以暫時就先這樣罷,以後總有機會相見。”頓一頓,又道:“梵七情隻有劫心一個兒子,如今獨子已去,隻留下一雙兒女,如此,日後等蘭督大一些,可以讓他多去晉陵走動一二,畢竟我已讓他繼承梵氏血脈,也算是給梵七情一個安慰。”左優曇微微點頭:“爺想得很周全。”


    彼時陽光明媚,風中花香熏人欲醉,雀語婉轉滴瀝,師映川的長發被風輕輕拂起,軟綿綿地無聲,他細白的手指輕叩著桌麵,隻有一雙鳳目隱約閃爍著血紅色的光芒,說道:“鮫人的貿易重心已經轉移到雲霄城,搖光城那裏,已經隻剩下從前的三四成了罷?”左優曇點頭道:“的確如此,大概還剩下三成半的樣子……現今雲霄城如日中天,搖光城隻能遜色一籌了。”說著,左優曇的神色變得有些嚴肅起來,他坐正了身體,望著師映川道:“爺究竟是怎麽想的?皇帝那裏,爺一向都是維持著平和共處的局麵,但我覺得爺並不是會一直默認這樣的局麵持續存在的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說到這裏,左優曇頓了頓,看著師映川平穩如湖麵一般的赤色眼睛,語氣低沉中透著嚴肅:“爺建立雲霄城,就是第一步罷。”


    這還是左優曇首次在私下裏拿出這等認真肅穆之態,與他平日裏很少談及敏感話題的性子反差很大,師映川聽了,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微微閉上眼,仰起頭,麵孔迎著明媚陽光,片刻,他才驀地睜開雙眸,望向左優曇,淡淡笑了起來,說道:“優曇,你與晏勾辰不同,他是一國之君,哪怕與我再有情義,也終究隔著些無法忽略的東西,而你我之間,卻沒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師映川說到這裏,眼中幽幽如淵,坐在石凳上,身形未展,卻已是崢嶸氣象,徐徐道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其實在皇帝心裏,這句話隻怕也是心聲。”


    師映川淡漠而笑,眼簾微垂,卻是森森寒光半斂,他手指輕敲桌麵,表情平靜如水:“皇帝他希望傾涯與長河兩個孩子在一起,由他們兩人的子嗣繼承皇位,這將是朝廷與青元教之間的平和過渡,對各方都是影響最小,我若是與普通人一樣,隻有百年光陰的話,那麽,我很可能也會默認這個想法,不去爭太多,但是優曇,我偏偏卻是壽元悠久之人,以我如今的身體狀況,再加上秘法,活上數百年隻是等閑罷了,若是將來真有一日打破桎梏,那就是長生久視,如此一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又怎會坐視大權不能獨攬?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說到此處,師映川眼神淡漠,徐徐道:“人皆有所執,而聰明人往往更是執念深沉,當今天子未必不清楚我的心思,但他隻作不知,為何?無非是放不下這一家一姓的榮辱興衰而已。”


    直言不諱的行為,抹殺了一切表麵上的粉飾太平,雨打風吹去,展現出長久的平和之下那冰冷的事實,左優曇心中微凜,同時又覺得理所當然,這時師映川卻目光微動,端詳著左優曇,道:“優曇,現在的生活,你可還喜歡麽。”左優曇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爺怎麽忽然會這麽問?”師映川雙手放在桌上,眼皮微斂,說著:“當年害你性命,是我欠你,所以我想過,若是你想做什麽,想過著什麽樣的生活,這些我都可以給你,你想要平靜生活,我便送你山青水秀之地,造一片人間樂土,若你想要富貴榮華,這更是簡單,總之,除了因為資質所限,無法讓你成就宗師之外,以我如今的力量,幾乎可以滿足你的所有願望。”


    左優曇默然不語,他目視師映川,半晌,才搖頭道:“我記不起從前的事,每當我試著努力去想當年的事情,頭就好象快要炸開一般,極是痛苦難挨,我想,也許我永遠也不能徹底記起曾經的一切了,但這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左優曇說著,忽然一笑:“其實,縱然恢複了記憶,又能如何?就算真的會有那麽一天,我也還是我,綠波與左優曇,終究還是不同的。”


    “也對。”師映川微閉上眼,淡淡吐出一句,沒有再說什麽,反倒是左優曇猶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覆上了對方放在桌上的一雙雪白手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隻希望爺能夠活得輕鬆,永遠不要被仇恨與情愛蒙蔽了雙眼……有的時候,明明想要抓緊一些東西,卻反而會失去更多。”師映川聞言,睜開了眼,望著麵前的男子,既而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很是燦爛,甚至令左優曇都愣住了,因為在他的印象當中,師映川在成年之後,幾乎已經算得上是事事處變不驚,城府極深,已經很少有像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候,而這時師映川已經稍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沉聲說道:“這條路我已經踏上,就再不會回頭,也無法回頭,隻有一直走下去,但你不必擔心,因為我肯定自己腳下所走的道路是正確的。”


    正值此時,忽聽不遠處有稚嫩清脆的笑聲傳來,有孩童的聲音奶聲奶氣地響起:“……爹爹!”同一時間,師映川鬆開了手,左優曇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見師傾涯帶著師靈修正向這邊走來,師靈修原本拉著哥哥的手,眼下就鬆開了,顛顛地搖擺著跑了過來,到師映川麵前抱住對方的腿,仰著一張雪白的小臉笑眯眯地看著師映川,甜甜叫道:“爹爹……”師映川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男孩的頭頂,這時師傾涯已經快步走了過來,上前先對師映川行了禮,又向左優曇點頭示意,這才含笑說道:“今日天氣是極好的,所以剛才我便帶了三弟來這裏玩,誰知就碰見了父親和左叔叔。”左優曇看著長身玉立的師傾涯,微笑道:“二公子真是長大了,還記得當年剛見到時,二公子還是個小娃娃,如今一轉眼就快成家立業了。”


    師映川亦有同感,似是被勾起回憶,就道:“是啊,當年剛交到我手裏之際,他才出生不久,用繈褓裹得嚴實,現在卻已經這麽大了,果真是歲月催人老。”說著,低頭看了一眼師靈修,模糊的笑容裏是晦澀不明,道:“修兒,還記得你左叔父麽?”師靈修烏黑的眼睛眨了眨,扭頭看著左優曇,他年紀還小,距離上回見左優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了,怎麽可能還記得,就好奇地打量著左優曇,左優曇臉上帶了笑容,他不知道怎的,對師靈修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當下就微笑道:“小公子看來是不記得我了。”師映川拍了拍師靈修的小腦袋,道:“叫左叔叔。”師靈修聞言,便很乖巧地甜甜叫了一聲:“左叔叔……”


    左優曇聽師靈修乖巧喚了一聲叔叔,麵上不覺笑容更甚,眼中滿是喜愛之意,師映川見狀,麵色自若,卻忽然對左優曇說道:“看來你很喜歡這小子,有些投緣,既然如此,不如就做靈修的幹爹怎樣?”左優曇聽了這話,頓時一愣,不由蹙了眉頭,他下意識地望去,隻見那人少年模樣的麵孔上,水紅色的嘴角淡淡勾著一抹猜不透的微笑,左優曇有些怔住,隨即就推辭道:“這怎麽行?說起來我不過是爺的下人罷了,被公子們稱一聲‘叔叔’都是托大,隻因被爺說過幾次,這才腆顏受了,但如今爺卻讓我做小公子的義父,這是萬萬使不得。”


    師映川赤眸微眯,眼中紅芒流轉,不可言喻,他見左優曇推辭,便笑了笑,道:“好了,用不著這樣,我知道了。”一副理解對方的樣子,在以後的日子裏也沒有再提起此事。


    濃春季節,雲霄城中春光似錦,城內遷居了大批的世族門閥,富商豪賈,因此幾乎時時可見錦衣玉帶的年輕貴人們呼朋引伴地宴飲作樂,數不盡的畫舫樓船在水上穿梭,從中蕩出絲竹歡靡之聲,但作為整個雲霄城中心的帝宮之中,卻並沒有旖旎的歌舞升平,身為宮主的師映川除了練功之外,剩餘不多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處理各種事務。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偌大的湖麵上舞樂聲陣陣,傳出很遠,湖上有巨型水榭,飛簷勾翹,碧瓦燦燦,身穿紅袍的俊美男子嘴角微帶一絲邪肆笑意,一手拿著酒杯,一手隨著音樂節奏打著拍子,不遠處,衣衫清涼的眾多舞伎如同穿花彩蝶也似,赤著雪白的玉足翩翩起舞。


    一縷清風淡淡吹過,隨之而來的,是類似於青草一般的古怪香氣,不知何時,長長的玉榻上已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身影,纖細的身軀被碧湖青色的薄袍蓋住,外麵係一件雪白的珠紗罩衣,長衣廣袖,遠遠望去,仿佛一層白色的柔軟輕霧籠於身體表麵,隱約可見其上那若有若無的絲絲銀色暗紋,來人唇若塗朱,膚色類雪,麵孔與往昔相似,隻是稚嫩柔軟了太多,兩個人並排坐在玉榻上,眉宇間的相似之處就仿佛比平時明顯了一些,紀妖師隨手拿起麵前一隻雙龍出海紋樣的赤金酒杯,提起酒壺斟滿了酒,遞給對方,那人暗紅的眼瞳看過來,然後伸出纖白勝雪的手接了杯子,將杯內胭脂色的美酒一飲而盡。


    紀妖師突然就笑了起來,發出嗤嗤的笑聲,他斜睨著身旁的少年,道:“你這個樣子,總讓我覺得不習慣,因為實在太像我討厭的那個女人。”師映川的眼球微微一動,便有瑰麗的紅光在其中流轉,他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輕柔摩挲著酒杯冰涼的邊沿,不動聲色地道:“看多了也就習慣了。”紀妖師沒說話,盯著他潔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渾圓飽滿,每一顆都殷紅得發紫,如同鮮血一般,似能燙傷人的眼睛,片刻,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開了視線,繼續自顧自地看著歌舞不休,師映川對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聞,輕輕啜了一口酒,道:“……你這次來,還是為了看他麽?”


    紀妖師揚了揚眉弓:“難道是為了看你不成。”師映川拈著沉甸甸的酒杯,輕笑道:“父親大人,我不得不說一句實話,你這性子,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隨意說著,等到壺裏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時,師映川便站起身來,與此同時,就覺得右手突地一沉,卻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師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麽?”紀妖師攥著那纖細皓腕,沉聲道:“把他交給我,讓我帶他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時間,如何?我可以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師映川似笑非笑的樣子,道:“這件事沒得談。我不允許他身上發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離開我的掌握,他必須待在我身邊……所以,如果你想要見他的話,隨時都可以,但絕對不要想著帶他離開雲霄城。”


    聽了師映川的話,紀妖師似乎早有預料,並沒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說,他原本也沒指望會說動對方,他鬆開了師映川的手腕,整個人又恢複了方才散漫不羈的狀態,冷冷道:“我也要說一句實話,你這性子,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師映川輕笑,隨後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經的皇宮,聖武帝宮對於師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師映川緩緩走在小路上,出於一種難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經的泰元皇宮,其實就是一個某種意義上的江湖,隻不過換了一種表述方式而已,並沒有刀光劍影的剛烈,從頭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陰謀與背叛……沉浸在這樣的一股情緒當中,不知不覺間,師映川就來到自己的住處,那裏有一片清清碧水,許多異種蓮花婷婷嫋嫋,在許多年前,這個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種滿了蓮花,如今幾乎按照原貌恢複過來,清澈的水中仿佛有無數記憶的碎片在沉浮遊弋。


    水邊有人在作畫,男子安靜地站在岸邊,麵前一張條案上鋪著雪白的紙,筆墨俱全,男子執筆而畫,十分專注,對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毫無察覺,旁邊青衫素帶的男子則是動手調兌著顏料,師映川走過去,水中的漣漪微微蕩開,就出現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塵如仙的容顏,隻是多了幾分沉鬱,師映川看著那紙上才畫了一小部分的蓮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連江樓淡淡應了一聲,旁邊季玄嬰則是掃一眼師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調好了顏色,連江樓的動作很快,幾乎一氣嗬成,沒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筆,師映川過來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錯。說到畫畫,不,不僅是畫,琴棋書畫這幾樣,我都是總也比不上你。”說著,忽然抬手攬住連江樓的脖子,手掌將其後頸壓低下來,仰首吻住了對方的唇,與此同時,師映川張開嘴,輕輕含住那薄唇,溫柔地吮吸起來,他唇瓣柔軟溫潤,裏麵仿佛藏著一汪蜜,暖滑的舌頭靈巧之極,隻要稍一接觸,就再不願分開,連江樓呼吸微屏,似乎被這美麗的妖魔所蠱惑,那靈活如蛇的舌頭在他的口腔內肆無忌憚地四處遊走,每一顆牙齒甚至都被細細地舔舐,帶起酥麻的怪異之感,而對於這一切,一旁的季玄嬰站在原地,不過是冷眼旁觀而已。


    須臾,師映川鬆開男子,嘴角猶帶笑容,他的手在連江樓結實的胸前隨意勾劃了幾下,哂道:“我那便宜父親想帶你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時間,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嗬嗬,你還真是讓人欲罷不能啊,這樣,今晚你就歸他了,我讓出地方,讓你們可以好好敘舊。”


    晚間師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鳥那裏,深夜時分,月亮透過薄雲,將清透如水的銀光幽幽灑落,淡淡的柔光籠罩著整個大地,此時皇皇碧鳥已睡熟了,師映川卻是盤膝打坐,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到他這種程度,已經完全不需要睡覺,隻因其他人在睡覺時身體所得到的一切休養和調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時修行進度也依舊不耽擱,這是最上乘的養氣之術。


    此時一間布置簡單,但收拾得十分潔淨整齊的房間裏,一盞宮燈兀自散發著光和熱,將室內照出一片昏黃的光影,床前掛著素色的帳子,依稀可以看見裏麵睡著一個人。


    夜色深不可測,有風吹進房間,燭火頓時顫悠悠地搖晃起來,隱隱地猙獰,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床前,站在那裏看著帳內之人,昏黃的燭光照在黑影臉上,露出一張好看的麵孔,那容貌還像多年前一樣俊美,隻是眉宇間少了幾分灑脫,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與風霜。


    向遊宮伸出手,緩緩撩開紗帳,床上正蜷睡著神色平靜的男子,額心一點殷紅如血,向遊宮看著,心中微微一痛,仿佛有輕柔而平靜的的劍氣在胸腔內緩緩遊動,令人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切,向遊宮站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終於伸出手,輕輕拍在了男子的肩頭。


    真氣刺入穴道,頓時令原本熟睡的男子猛地一顫,旋即睜開了眼,再無睡意,下一刻,黑色的眼瞳突然微微一縮,季玄嬰看到了床前站著的身影,並看清楚了那張臉,他眉頭鎖起,然後就緩緩坐了起來,目光罩在對方身上,即使眼下修為俱失,不過一介普通人而已,但整個人依舊冷峭如劍,聲音沉沉道:“……你為何會在這裏。”


    黑幽幽的陰影中仿佛彌漫著某種不可知,向遊宮靜靜看著床上的男子,低聲道:“我來救你出去。”季玄嬰目光深邃,裏麵似乎流轉著什麽,但他神色卻還淡漠著,隻道:“你根本不熟悉這裏,為了順利潛入帝宮而不被發現,包括掌握那人的動向,伺機來見我,你提前收買了多少人,動用了多少關係?向遊宮……即使你已是大宗師,這也依然是在用性命來冒險。”


    向遊宮聞言點了點頭,居然還有心情露出一點笑色,微笑道:“確實很冒險,但總該試一試才知道,不是麽?我知道後果,而這也不是一時衝動,畢竟有些事情,總是要做的。”


    季玄嬰深深望他一眼,瞳色清涼如雪:“你成功的可能不超過三成。”向遊宮微笑不減,卻已伸手拿起床頭的外衣披在季玄嬰身上:“動作快些,時間越長就越有暴露的可能。”


    事已至此,季玄嬰知道對方既然選擇這麽做了,就必是鐵了心的,一定要帶他離開不可,任誰也無法動搖,因此沒有抗拒,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和鞋襪,向遊宮便帶著他悄悄離開,不知道向遊宮事先究竟做了多少準備,總之他們一路有驚無險地順利離開了聖武帝宮,又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了雲霄城,向遊宮催動全力趕路,兩人都很清楚,走得越遠,他們就越安全。


    耳邊水聲依稀,當兩人穿出一片樹林後,麵前便出現了一條大河,河邊泊著一條船,這時向遊宮才終於鬆開季玄嬰,麵上露出如釋重負之色,道:“好了,隻要我們乘船往西,進入流花江,就再不會留下任何蹤跡。”話音方落,隻聽一個聲音不徐不疾地響起,平靜而緩和,然而同時卻也蘊含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強大力量:“……是麽?”


    這聲音淡淡如水,並未著力,但響在這夜深人靜的野外,卻恰倒好處地能讓每一個字都被聽得清清楚楚,字裏行間更是帶有隱隱森冷的堅硬感,幾乎就在這同一時間,向遊宮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季玄嬰的肩頭,疾速飄退,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雪白纖長的手仿佛憑空出現一般,徑直抓向二人,那隻手好似帶有某種奇異的力量,無孔不入,封鎖了四麵八方,那隻小巧潔白的手掌極美,如同一瓣細膩無瑕的雪蓮,姿勢亦是曼妙無比,然而此刻卻隻讓人心中生出無窮的顫栗,在向遊宮不甘的苦澀眼神中,五根玉指勢不可擋,輕輕扣住了季玄嬰的手臂,下一刻,陡然間天旋地轉,季玄嬰隻覺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被一股無可違抗的力量高高拋起,但落在地上時,卻摔得並不重,隻是略有些震蕩,但整個身體卻已絲毫動彈不得,連一根手指也不行,而這時不遠處的向遊宮已與一道青色身影交上了手,兩人眨眼間就已來到水上,向遊宮厲叱一聲,右拳已重重擊出,然而這一拳之下,對方亦是同樣以拳相迎,在雙拳接觸的瞬間,向遊宮隻覺得仿佛被一座山正麵砸中,全身的血液頓時因為巨大的震蕩而幾乎沸騰起來,氣血翻湧,尤其右拳幾乎失去了知覺,不知疼痛,但他此時又豈會退避,當下袖裏劍靈蛇般躥出,瞬時劍光縱橫!


    但這一切卻詭異地仿佛投入死水當中的石子,並沒有激起絲毫漣漪,一切都好象被黑暗悄無聲息地一口吞噬,當季玄嬰再次看清了視野中的畫麵時,隻見向遊宮單膝跪於岸邊,一手撐地,對麵,一個身形筆挺纖細的人影正站在十幾丈外,黑色的長發在風中輕輕揚起,清美如月神一般的容顏上,殷紅的雙眸深深望向這裏,嘴角微勾,如此清麗之極的相貌,本該有柔軟嫵媚之氣,然而那一雙深寂眼睛裏散發的冷光,卻令人根本無法生出半點邪念,他站在那裏,就仿佛站在雲端之上,俯瞰眾生,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好似深不見底的死淵,能夠吞噬一切,這一刻,季玄嬰心頭突地一冷,好似心髒被鋒利的冰錐深深抵住,冷意森森入骨。


    師映川的目光淡淡掃去,其中似乎並無鋒芒,他的臉上也沒有什麽憤怒的樣子,反而是毫不在意的淡然,他甚至笑了笑,隻不過這笑容於他而言,無非是一種表情罷了,與喜怒哀樂無關,一時間師映川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如同瀑布般散下的黑發,這個動作本該帶有女性的脂粉氣,但此時此地,由他做來,卻給人一種詭異又驚駭的恐怖之感,此時師映川似乎並沒有對人說話的想法,隻是自言自語地道:“……看來本座這些年來是有些太寬容了,以至於很多人已經忘了本座是一個脾氣並不好的人,所以才敢當麵打本座的臉,是麽?”


    言及至此,師映川原本平靜的目光徒然一利,猶如無數劍氣爆發,寒光凜冽,他看向不遠處正緩緩站起身來的向遊宮,冷漠道:“你我少年時期結識,雖然不像我與白照巫之間那樣友情深厚,但我也視你為友,然而如今你卻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這就是對待朋友的規矩?向遊宮,我知道你愛慕季玄嬰,但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有分寸的人,所以從前即使在季玄嬰還是我的平君的時候,我也並不阻攔你與他交好,然而現在,你卻分明已經越過了我的底線。”


    夜色深沉,淡銀色的月光籠罩一切,潤物無聲,師映川置身於清風中,纖細的身子籠罩在長袍下,衣袂飄飄,不知怎的,看著他的身影,卻仿佛是有些孤寂之意,而那說話時的聲音於平和之中偏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懾人氣勢,這時向遊宮卻忽然笑了笑,既而深吸一口氣,滿頭黑發卻是突然崩斷了發帶,四散飛揚,整個人的氣勢突然上漲,他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絲毫不能動彈的季玄嬰,表情瞬間變得很是複雜,當他確定對方並沒有受傷之後,這才收回視線,對師映川道:“不錯,我的做法的確令人不齒,但有些事,終究是不能不做的。”向遊宮說到這裏,語氣忽然又一軟,道:“縱然他有不對之處,但畢竟與你有過夫妻之情,又為你生下兩個兒子,帝君又何必如此為難他?以宗師之身,卻被禁錮修為,行奴仆之事,又時常身受羞辱折磨,這未免有些過分了。”


    師映川聞言,驀然哈哈大笑,他伸手一指向遊宮,冷笑道:“過分?此人對我所做之事,即便用性命也是償還不起,向遊宮,你可知道,因為你這一己之私,救人之舉,會給自己招來什麽樣的下場!莫非真的以為本座不殺人麽!”向遊宮神色平靜如水,未有絲毫後悔畏懼之態,又或者並不在意,負手徐徐隻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有承擔任何後果的準備……他是我的知音人,我平生最開心的時光,就是與他相處的時候,也僅他一人而已,所以,縱然不能琴瑟相諧,我也不能看他淪落苦海而無動於衷。”師映川目色幽幽如鬼火,雙手交叉搭在小腹前,麵無表情地望著這個月光下平靜的男子,淡淡譏諷道:“這個人,永遠隻愛他自己,或者,再加上一個我?至於對你向遊宮,他絕對不會有情愛之意,而你為了一個根本對你沒有絲毫情意的人,甘願冒險,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個武帝城作賭,值得嗎?!”


    “……這與值得與否無關,我想這樣做,便做了。”向遊宮神色平靜,別有一番靜謐安詳之意,隻聽他喃喃低吟道:“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如此輕聲說著,然後他就看著師映川,露出一絲安然的微笑:“至於武帝城,有白照巫在,以帝君與他的交情,我知道帝君必不會遷怒。”師映川冷冷一嗤:“愚不可及。”向遊宮坦然一笑:“也許罷。這其中滋味,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師映川表情木然,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話音方落,刹那間,突然就有萬千掌影綻放,雪白的掌影交織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網,以排山倒海之勢兜頭罩來!師映川猶如鬼魅一般,身形之快,在原地都留下了殘影,說時遲那時快,向遊宮長嘯一聲,無數劍光自他指尖迸發,整個人已是人劍合一,團身迎上!師映川見此情景,不怒反笑,十指猛地交扣,將掌影攬住,優雅收攏在一起,卻是緊接著狠狠斬出!


    這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一切就重新歸於寂靜,師映川線條優美的菱唇微微向下輕扯,顯示出那極其強勢的性情,仿佛天生就是一個征服者,此刻他神色從容,方才還有些戾氣的冷漠表情也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好象月光一般自然隨和的淡淡平靜,袖中潔白的指尖正往下滴著血,他看著不遠處衣衫染血麵容微黯的男子,抬手將指尖上沾著的鮮血輕輕舔去,蹙眉道:“你身為宗師,即使晉升時間不久,也不該如此不濟……”說著,目光一轉,移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季玄嬰,眼中就有了幾分了然,似笑非笑地道:“原來如此,是因為擔心波及到他麽,真是個多情種子。”


    眼下季玄嬰修為被禁錮,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甚至不能動彈,而身為宗師的向遊宮與作為大劫宗師的師映川之間的戰鬥,隻要有哪怕一點波及到季玄嬰,就會輕而易舉地將其抹去,於是向遊宮隻能在一麵竭力戰鬥之餘,一麵還要分心將兩人的戰鬥餘波及時擋住,護得季玄嬰平安,如此一來,他在原本就具有壓倒性力量的師映川麵前,又能支撐多久?


    此時向遊宮半跪於地,半邊身體已經被鮮血染紅,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五個血洞,鮮血正向外汩汩湧出,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經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覺,眼下已經沒有了再戰之力,但他對於這一切仿佛渾然不覺一般,隻輕輕咳嗽著,顧不得擦去嘴角溢出的鮮血,眼睛望向僅僅隻有幾步之遙的季玄嬰,苦笑一下,溫言道:“玄嬰,我已是盡了力了,隻可惜天意弄人,終究還是功敗垂成……”季玄嬰躺在地上,隻有眼睛和嘴還能動,但即使處於這種境地,他也依然還是麵色平靜,其涼如雪,淡淡回應道:“我已承你之情,你盡力了,是我連累你。”


    向遊宮微微一笑,突然猛地噴出一口血來,這時師映川已邁步走了過來,站在向遊宮麵前,向遊宮神色鎮靜,並無悔恨之態,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到底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師映川微微眯起眼,突然間五指一探,重重拍下,頓時隻聽一聲悶哼,向遊宮已然暈厥過去,師映川麵沉如水,看也不看向遊宮一眼,徑直走到季玄嬰麵前,他蹲下來,伸手撫摩著季玄嬰的臉頰,清冷而笑,道:“很不錯,玄嬰,居然能誘得向遊宮這樣的人不惜為你出生入死……不,不對,這樣的本事,應該是唐王溫沉陽的手筆,是不是,二弟?”季玄嬰一言不發,隻是靜靜躺著,師映川也不以為意,隻漠然道:“都在與我作對……這世上的人,就沒有一個省心的。”說著,提起季玄嬰,又將昏迷的向遊宮也挾了起來,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此夜,師傾涯房中燈火未熄,少年披著一件單衣,手捧一卷書,卻沒看進去,隻在燈下出神,直到忽然有一聲燭花爆裂的微響發出,他才一下回過神來,這時卻發現腹中饑餓,便召了下人進來,命其去取些吃食,趁這空暇,師傾涯索性又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走出屋子,卻見廊下有人正倚著朱紅的柱子,心不在焉地抬頭望著天空,師傾涯微微一怔,就上前道:“都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那人一回頭,麵容清秀,卻是千穆,大司馬千醉雪乃是其伯父,因此千穆在帝宮之中自有落腳之地,倒是可以時常與師傾涯見麵,此時這眉宇間已褪去幾分青澀的少年看著師傾涯,便微微一笑,仿佛閑話家常似地隨意道:“我睡不著,所以就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你這裏了,有心與你說話,但又怕時辰太晚,打擾你休息。”


    師傾涯搖了搖頭,將身上披著的單衣穿好,有些意興闌珊地道:“我也沒睡,正看著書……如此,隨我進來罷,我剛剛讓人去取些吃食,正好我也睡不著,不如你我下幾盤棋,用些點心。”千穆自然沒有異議,兩人便一起進去,這時下人已送來了幾樣精美糕點,兩個少年擺開棋局,邊吃邊對弈起來,不過千穆是個心思敏銳之人,很快就覺得今夜的師傾涯似乎有所不同,對方雖然看起來與平日裏一樣沉靜自如,但細心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好象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幾近忐忑,千穆遲疑了一下,便停了手中欲落的棋子,道:“我看你似乎心神不寧,是有什麽事麽?”師傾涯聞言,頓時一愣,旋即就整理了一下心情,這才淡淡道:“沒什麽。”千穆見他不願說,也就不便多言,正打算岔開這話題,卻突然隻聽有下人在外急聲道:“帝君駕臨,還請公子速速出迎!”


    千穆頓時麵露驚愕之色,這都已經是下半夜了,那人莫名其妙地來這裏做什麽?不知怎的,這令他突然就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當下卻見師傾涯神色微變,緩緩站起身來,垂下眼瞼說道:“阿穆,你先回去罷,我去迎父親。”千穆幾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我陪你。”話音方落,隻聽房門‘砰’地一聲被人猛地踹開,一個纖細身影徑直而入,玉麵含霜,鳳眼生威,不是師映川還是哪個?這突如其來的驚變令室內二人俱是一震,千穆雖然驚愕,但反應極快,已行禮道:“見過帝君。”來人麵色如水,看不出喜怒,這時師傾涯也已躬身一禮,道:“這麽晚了,父親怎麽來了?若有事,隻命人召兒子過去就是了。”師映川深深刮了少年一眼,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卻是忽然就露出了一絲冷冰冰的笑容,仿佛是斟字酌句地道:“……二郎,好叫你知道,方才你爹與人潛逃,為父費了些力氣,才將他二人擒拿回來。”


    師傾涯頓時麵色微變,一旁千穆亦是愕然變色,師映川說了這麽一句話之後,旋即淡淡一哂,說話的口氣雖然還算是平靜,然而那冰冷的語調卻讓人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栗,隻道:“向遊宮私自潛入帝宮,二郎我兒,你莫非就沒有話要對為父說麽?”


    師映川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說話的口吻也平淡得像是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聲音也還算溫和,然而對於師傾涯來說,卻字字句句都撞在心頭,撞得他胸口憋悶無比,這時師映川已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肩,麵上依舊平平,可那眼神卻陰沉得怕人,隻道:“告訴我,這裏麵有沒有你插手?我回宮之後,第一個就想到了你,當然,如果真有你參與,向遊宮也是不會說出來的,不過,宮中各方人員分布巡查是何等縝密仔細,又有高手坐鎮其中,縱然向遊宮誘以重利收買,且動用暗中的關係,隻怕也是難以順利成事,想要做到把握最大,終須有宮內的重要人物在這其中提供方便,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很多,而這些人當中,有理由也有膽量參與此事的,隻有你。”


    師映川徐徐說著,又定定地看了兒子半晌,才繼續以平淡的口吻道:“好孩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父現在隻是猜測,不過,相信隻要查下去的話,最終一定會有結論……那麽,現在告訴我,你與此事,究竟有無關聯?”


    麵對父親的詰問,師傾涯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否認,但看著師映川那雙冰冷猩紅的眼眸,師傾涯終於沒有辯解,而是微微低下了頭,麵無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既而艱澀道:“……是。”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已重重抽在了師傾涯臉上!師映川並未收力,這一巴掌結結實實甩下去,頓時就將師傾涯打得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嘴裏立刻流出血來,一旁千穆見此情景,大驚之下,當即就搶上前去,將幾乎被打得閉過氣去的師傾涯一把抱住,緊張急道:“傾涯?”不遠處師映川卻已將腰間絛帶扯下,拿在手裏,不置可否地冷笑一聲,看著正在千穆懷中緩緩睜開眼睛的師傾涯,聲色俱厲地道:“混帳東西,小小年紀,倒學得吃裏爬外起來!”說話間,一雙赤眸已如同冰湖一般,洶湧著無限寒意,咬牙道:“你給我好好聽著!孽子,你平日裏胡鬧也就罷了,無非是孩童心性,誰沒有過?隻是你這次實在是心太大了,膽子包了天,弄鬼居然弄到你老子頭上來!我師映川教出你這樣的兒子,真該一頭碰死!”


    言罷,右手突然一甩,隻聽‘啪!’地一聲響,一條青影已狠狠抽中了師傾涯肩頭,卻是師映川手中攥著的那條腰帶,這帶子是係腰的,本是柔軟織物,打在幼童身上都是無妨,但此時在師映川手裏,被他內力縱貫,比起牛筋鞭子也是不遑多讓,尤其他運力之巧,生生打破了師傾涯的護體真氣,頓時抽得衣衫開裂,白皙的肩頭立刻皮開肉綻,師傾涯悶哼一聲,身子微一搖晃,不禁吃痛皺眉,師映川猶自不解氣,指著師傾涯冷笑道:“本座有今日局麵,是血裏火裏用性命打拚出來,偏偏你這不肖畜生,卻串通了外人來謀算親父,這種事傳揚出去,旁人會作何感想?這次能串通外人打我的臉,下回是不是就要弑父篡權了?嗯?”


    這話說得太重,為人子女的,萬萬承擔不起,師傾涯忍著疼痛跪下,啞聲道:“兒子知道此舉不妥,但阿父懷胎十月生下兒子,兒子總要報答,阿父在此為奴為仆,不得自由,堂堂大宗師,落得這般下場,兒子實在不忍,有心救阿父脫困,即便違背父親,也顧不得了!”


    “還敢頂嘴!”師映川怒極反笑,又是一鞭狠狠抽出,這下打中了師傾涯的前胸,又是一道血痕,師映川麵色陰沉,冷冷看著少年,道:“你這孽障雖非我親手撫育,卻也一向待你疼愛,結果你就是這樣報答我!混帳東西,莫非以為是我血脈,就有恃無恐起來?莫要忘了我還有你大哥,就算沒了你也照樣有兒子!”言罷,看也不看師傾涯一眼,抬手又是一鞭!但這一下並沒有打在師傾涯身上,卻是千穆眼疾手快地擋在前麵,從耳根到脖頸被打得皮開肉綻,但千穆卻仿佛恍然不覺,隻緊緊護住身後少年,急聲道:“請帝君息怒!”


    “……滾開!”師映川大袖一甩,頓時將千穆揮開,此時他心中怒極,以他的性子,對向遊宮所作所為倒不怎麽憤怒,反而是大半怒火都轉移在了師傾涯身上,隻因他兩世蹉跎,都是被最親近之人背叛傷害,所以內心深處最恨的就是被身邊之人所傷,師傾涯是他親骨肉,卻做下這種事,怎能不讓他又氣又恨?一時間隻聽室內鞭聲大作,夾雜著悶悶的痛哼,在這樣深靜的夜裏,令人不寒而栗。


    正當這時,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雜亂響起,有人匆匆奔進來,乍一見了室中景象,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尖叫道:“……映川!”這人容色殊麗,有一種介於少女與少婦之間的別樣風情,麵上卻未施粉黛,滿頭秀發也隻用一根簪子鬆鬆綰了髻,沒穿裙,隻胡亂係著一襲泥金蜀錦長衣,這副模樣明顯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正是皇皇碧鳥,先前師映川大發雷霆,下手痛打一向寵愛的師傾涯,下人們都是唬得魂飛魄散,哪個敢來摻上一腳,早有機靈的急忙跑去皇皇碧鳥住處報信,師映川一向愛重這個青梅竹馬的二夫人,師傾涯更是在皇皇碧鳥身邊撫育多時,因此若是找人來救場,也隻能找皇皇碧鳥,而皇皇碧鳥在聽說這裏發生的事情之後,睡意早已飛到九霄雲外,當下再顧不得其他,便匆匆趕到此處。


    眼下皇皇碧鳥見丈夫一臉怒色,而師傾涯原本一個好好的俊秀少年,此刻卻是發亂衣碎,被打得血葫蘆一般,一旁千穆也是身上好幾道傷痕,看那樣子,想必是護著師傾涯時被打的,皇皇碧鳥心頭頓時一口氣湧上,幾乎暈厥過去,她自己沒有孩子,一向視師傾涯如同親子一般,當下再顧不得許多,奔過去便一把抱住渾身皮開肉綻的少年,痛道:“我的兒,這是怎麽惡了你父親,竟打成這個模樣!”


    師映川見一向注重儀態的妻子衣發不整地趕來,便怒色稍減,隻沉聲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先回去!”皇皇碧鳥見狀,已是不覺清淚漣漣:“爺這是要把涯兒打死不成,他年紀還小,即便做了什麽錯事惹爺發怒,也不該下這樣重的手!”


    師映川此時已斂了幾分怒色,冷冷道:“你自己問這混帳都做了什麽好事!”皇皇碧鳥雖是護子心切,卻也是知機的,見狀,就看向師傾涯,此時師傾涯已被打得傷痕累累,輕聲道:“是我自己做錯事,二母莫要傷心……”就將事情略略說了,皇皇碧鳥聽了來龍去脈,心中發冷,急道:“你好糊塗!”她是了解師映川的,知道這是觸了對方痛處,難怪師傾涯被打得死去活來,可畢竟這是自己當作骨肉的孩子,怎舍得?當下便如同護雛母雞一般,將少年抱在懷裏,向師映川哀求道:“涯兒是做錯了事,可他畢竟還小,映川,你就饒了他這次罷!若真要罰,就來罰我好了,是我管教無方,才讓他做了糊塗事。”


    見妻子苦苦哀求,懷裏的兒子又是一副淒慘模樣,師映川目色幽幽,已是恢複了冷靜,他扔下手裏的腰帶,冷冷對師傾涯道:“也罷,先饒了你這孽障,免得讓你母親傷心。”說罷,就喝道:“來人!自今日起,不許這混帳踏出此地一步,給我閉門思過!他若私自走了,你們這些奴才滿門也就不必活了!”說罷,一摔袖子,頭也不回地疾步離開。


    師映川對於此事並沒有輕輕放過,其後接連十數日,聖武帝宮之中很是清理了一批人,俱是與此事有牽扯的,至於向遊宮,師映川並沒有取其性命,而是封了一身修為,派人送回武帝城,責令如今已身為城主的白照巫將向遊宮拘禁起來,鎮壓在武帝城某深山之中,就如同當年澹台道齊一般,至於武帝城,師映川終究看著白照巫麵子,並沒有牽連在內。


    不過此事既出,雖然有師映川捂著,不欲傳得沸沸揚揚,但畢竟不可能完全蓋住,終究是有不少人通過各自的渠道得知內`幕,而遠在承恩宗的季平琰記掛胞弟,寫信向師映川求情,但書信送出,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並無回音,季平琰知道父親性情,也就不敢再勸,怕反而招致二弟更遭父親厭棄,因此隻得徐徐圖之。


    搖光城,大周皇宮。


    “……你是說,要去雲霄城?”


    禦書房中,晏勾辰一身常服,麵色平靜地看著眉宇間一派焦躁模樣的兒子,晏長河神情鬱慮,手掌不住地摩挲著腰帶上鑲嵌的美玉,見父親開口,便道:“是。傾涯如今被軟禁,聽說當時打得也不輕,兒子想去探望一二……”


    晏勾辰淡淡道:“你是太子,無故不得輕易離京,莫非你不清楚?”晏長河麵露遲疑之色,語氣就弱了一分,道:“兒子自然知道,隻不過傾涯他自幼也是嬌養長大的,從來不曾被責罰至此,如今卻突然被帝君重責,兒子隻怕他心裏一時受不得。”


    晏勾辰眉頭微皺,語氣也有些淡漠:“你這是關心則亂,傾涯畢竟是你映川叔父的親子,雖說此次受責,也不至於當真遭了厭棄,那傷勢也並非是傷筋動骨,況且父子之間,能有什麽解不開的結?你在東宮安心讀書習武,莫要一天到晚的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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