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優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乎是從牙縫裏一點一點地用力擠出了後麵的問話,他慢慢說道:“有一件事,我想問教主。”師映川注意到他的不同尋常,眉頭便不由得聚得深了,當下心念微轉,一麵微微頷首道:“你說。”


    左優曇的臉色有一抹不正常的蒼白,他凝視著師映川,想起往日裏那些絲絲縷縷的溫暖,良久,他起身走到對方麵前,然後單膝跪下,抬頭看著容光照人的少年,心神一時搖動,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喉頭卻好象生鏽一般,有些發不出聲,他努力幾次,才終於說了出來,聲音微帶嘶啞地道:“……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假話,沒有真正騙過我,既然如此,我現在想問你,我,左優曇,是不是鮫人曆史上的那位聖子,純血鮫人綠波?”


    師映川聞言,神色頓時微變,他的瞳孔明顯縮了一下,隨即牢牢盯住左優曇的麵孔,仔細審視著上麵的每一個細節,最終他得到論斷:左優曇並非是恢複了記憶。一時間師映川飛速轉念,就明白了什麽,眉宇間也就此積起淡淡陰霾,他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目光低垂,斷然沉聲道:“是誰告訴你的?”雖是這樣問,但師映川臉上神情依舊漠然,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事實上以他的修為,方才他雖然不在現場,但隻要他願意,就可以將船上任意一處的動靜都清清楚楚地聽在耳中,隻不過他不可能閑得無聊去這麽做罷了,所以季玄嬰之前與左優曇之間發生的事情他並不知情,然而師映川是何等聰明之輩,哪怕知道當年之事的人加他在內足有數個,但他甚至連想都沒想,就已經確定了告訴左優曇真相的人究竟是誰。


    左優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盡力維持著快要散亂的心緒,手掌微微發顫地捏起成拳,輕聲道:“告訴我,究竟是不是?”師映川麵沉如水,雙眉微挑,微有冷意,看著臉上帶有希冀之色的男子,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沉默的原因當然不是什麽不安,但終究他還是開了口,準備說出答案,但幾乎就在他張口的同時,左優曇突然低聲嘶語道:“……教主!”與平時緩和從容的語氣不同,眼下左優曇的聲音雖然並不高,但語氣裏卻充滿了三分求懇七分惴惴,他出身皇室,骨子裏終究有著驕傲,縱然麵對生死之際,也不至於如此軟弱,但此時麵對著這世間自己最愛之人,他卻是祈求著對方不要給自己一個不想聽到的答案。


    師映川心中幾不可覺地微微一顫,一直以來,無論是作為泰元帝還是這一世的師映川,他在外人的印象裏都是魔頭於世,狠毒無情之極,但師映川自己卻很清楚,那隻是對旁人罷了,對於自己人,他其實還是溫軟,左優曇跟隨他多年,豈能沒有情分?一時間心中百轉千回,一雙眼睛神采莫測,顯然此刻心中正是波濤洶湧,但終究師映川還是微微一歎,一雙赤眸沉靜如水,對於左優曇的性子,他可以說是了若指掌,左優曇不但表麵剛硬,內裏亦是如此,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騙,自己眼下雖然可以矢口否認此事,但日後左優曇一旦有了確切證據,或者是恢複了記憶,那麽隻怕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諒他師映川,想到此處,師映川隻沉默了片刻,便緩緩說道:“……不錯,你就是綠波,當年鮫人一族的純血聖子,你本是半鮫之身,近年來卻逐漸轉變成鮫人容貌,我想,這也許就預示著將來有一天,你會恢複從前的記憶。”


    左優曇愣了一下,心中震顫,最後一絲僥幸也消失得幹幹淨淨,原本絕美的容顏依稀有了些許灰敗,他低下頭,神色微惘,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不知為何就閃過了一絲淒厲決然之色,聲音略微低沉了起來,啞著嗓子說道:“……那麽,當初我又是怎麽死的?”


    左優曇此時的眼神,表情,問話,就像是一根細如牛毛的針紮在了師映川的心頭,雖然不疼,但是早已曆經滄桑、被打磨得堅似鐵石一般的心髒卻是微微一動,情緒終究還是為之動蕩起伏,事已至此,師映川也不再隱瞞什麽,因為這沒有意義,他伸出手,放在左優曇的頭頂,眼神如水且漠然,聲音卻是清冷:“當年趙青主練功走火入魔,已是人力不可挽救,隻有傳說中的鮫人寶珠有可能救他性命,那時我深愛於他,哪怕隻是一線希望也要抓住,因此逼迫綠波泣珠淚盡,綠波死後,雙眼果然化為寶珠,趙青主服下之後,這才痊愈。”師映川說著,看左優曇徹底失色的臉,淡淡道:“當年的確是我逼死了你,莫說是你,就算是我親生父母,親生兒女,以我那時對趙青主的感情,也一樣會統統殺了,隻要可以挽回他的性命。”


    師映川如此說著,這一刻的他,眼神之中的冷決無情讓人忍不住顫抖,如同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明明師映川麵上神色基本沒有一絲變化,隻是平靜,眉宇間更是一派淡漠,可事實上他並不像表麵這樣無所謂,眼眸深處隱隱有著暴虐的情緒,按理說他如今已是心念四通八達,難有窒礙,但此時師映川隻覺得心頭情緒些微起伏,他還記得當年那一幕,美麗的鮫人就像是一朵開到荼靡的花,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時節絢爛卻絕望地死去,而此時在師映川麵前,左優曇出奇地沒有什麽反應,原本蒼白的臉上,神情平靜得近乎詭異,隻是眼中卻有什麽仿佛承受不住,氣血在胸腔內竄騰不已,令左優曇隻覺得一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了身體,師映川靜靜看著他,有絲縷日光落在那幽深的紅眸裏,看著有些懾人,師映川的手在左優曇頭頂緩緩摩挲了一下,道:“我不會將此事撇得一幹二淨,當初的確是我害你性命,此事確鑿無疑。”


    左優曇聞言隻覺心如刀絞,多年來他身居高位,長此以往,原本的性情早已在潛移默化之中逐漸變得深沉厚重,但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骨子裏仍然還是當初那個傲氣卻又脆弱的少年,此刻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一時間他怔怔不語,隻望著這個改變自己一生的人,剛才對方那一番話,那幾乎讓人落淚的話,以再直接不過的方式親手斷絕了他的最後一點妄想,即使是早有準備,可是在聽到對方親口說出這番話的一刻,也還是覺得心悸神搖,左優曇抬著頭,使力咬住唇,然後卻發出一聲低笑,雖然他極力想要忍耐住,但一線晶瑩的水痕卻還是不受控製地擅自脫出了眼角,沿著美玉也似的臉頰往下淌去,在下巴位置匯聚成水滴,搖搖欲墜,緊接著,隻聽一聲輕微的響聲,一顆渾圓溫潤的珠子已經滴溜溜在地上滾動,師映川眼神微斂,輕輕一伸手,那珠子便被他攝入掌中,師映川端詳著此珠,時隔千年,自己卻是再次看到了這一幕,鮫人泣淚成珠。


    “事已至此,你待如何?”師映川鬆開手,對著左優曇輕聲感慨道:“你若不能接受,我會放你離開,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再與我見麵,離開我之後,你會活得很輕鬆。”


    左優曇聞言,身體頓時一震,他抬眼望著師映川,卻說不出話,臉上浮現出掙紮之色,他聽得出來師映川的話字字誠摯,沒有絲毫空言敷衍的意味,並非是想將他暫且安撫住,半晌,左優曇低聲道:“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是,我此刻的心情,真的很難受……”


    “我隻能說,很抱歉。”師映川說出這麽一句,左優曇深望著他,似乎終於決定了什麽,一字一句地道:“若是現在連江樓有性命之危,隻有我的性命才能救他,你會怎樣做?”


    師映川沉默,某種情緒宛若一縷輕煙一般,溶入到眸色深處當中,他輕歎一聲,道:“我至今都無法忘記,當初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所帶給我的震撼,那是一種仿佛將所有的感情都積聚得太久太久之後,突然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最絢爛光華。”說完這番話,師映川對著左優曇笑了笑,但隨即他就斬釘截鐵地回答了對方剛才的那個問題,說道:“一個人的心底其實一共就隻有那麽大的位置而已,所以我能夠付出的也隻有那麽多,終究是有限的,因此當有人已經占據了這個位置的時候,就不再有其他人能夠立足的餘地,所以,無論重複多少次,我都還是會選擇舍你救他。”


    師映川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他這幾十年來也經曆過很多俊男美女,但左優曇終究不同,這個人與自己相伴太久,不管忠心還是愛慕,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然而就算這樣,在性命攸關之際,他仍舊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連江樓!


    左優曇聽到這個答案,低下頭去,讓師映川看不到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哪怕是他早已知道這個答案,但在親耳聽到的時候,還是難以抑製心中的痛楚,須臾,他抬起頭來,突然展顏一笑,麵上是淡淡笑容,他笑著,如此耀眼,麵上雖然仍有蒼白之色,但是這一笑之間,就似是百花綻放,有著驚心動魄的魅力,他說道:“你的確從來不會騙我,這很好。”


    左優曇低低而笑,攥住師映川的手,放在自己雪白的臉頰上,自年少時就相守跟隨,一點一滴凝聚積攢下來的信任,情分,默契,愛意,那些東西,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這一切都在眼前浮現,左優曇一陣目眩欲昏,卻還一字一句地道:“我夢想中的感情是永恒不改,而鮫人一生當中也隻會愛上一個人,我不後悔,就像你從來沒有後悔愛上他一樣……”


    --恨著嗎,應該是恨的,恨他的無情與不公,可終究還是貪戀著那些溫暖,不願……放開!


    這時師映川的手放在了左優曇的肩上,輕輕拍著,似在對這個已經精神十分虛弱的男子做著有限的安慰,不過隨著他的手忽然拍在對方頸側時,一切也就此結束,左優曇身體一鬆,這便昏迷了過去,陷入沉睡,師映川起身下了軟榻,將左優曇抱到榻上躺好,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兒,眼下左優曇的心情過於起伏,這對身體是很不利的,讓他昏睡過去是最好的選擇。


    將左優曇安置妥當之後,師映川眼中閃過淩厲之色,一拂衣袖就離開了房間,他凝神感應了一下,以他的手段,在一定範圍內想要找到一個人,隻要熟悉對方的氣息,那麽此人就會如同黑夜之中獨自閃亮的星子一般,醒目無比,根本逃不過他的法眼,果然,師映川這樣稍作感應,幾乎立刻便鎖定了一個氣息,當下他毫不猶豫地出了船艙,果然就在甲板上看到了一個修長的身影,靜靜站立,陽光鋪灑在身上,整個人都似是泛著光澤,雖然隻能看到那遙遙而立的背影,瞧不見麵容,但隻看那儀態天成的飄逸,就知道必是極為豐姿如玉的人物,師映川見狀,臉上有微微怒色一閃而過,雖是兩人之間距離尚遠,但下一刻,他就已經出現在對方身後,袍袖一拂,緩緩說道:“……是你對優曇說了當年綠波之事?”


    這一道聲音十分清靈脆麗,非鳳吟鸞吹不足喻其美,但偏偏卻又像是自修羅地獄之中傳出,挾帶著一絲絲森寒蕭殺之意,冷厲無情,令人從肉身到靈魂都忍不住顫栗,那人聽到這聲音,就轉過了身來,臉上想必是塗過藥,原本鮮紅的掌印與微腫已經消失不見,如同皓皓明月一般的容貌挑不出半分瑕疵,仙姿淡然,歲月也不曾在上麵留下哪怕些許的痕跡,雖然衣著普通,滿頭青絲也僅僅是簡單束著而已,但不經意間已是奪盡光彩,尤其一雙漆黑的眼睛明亮似星,又深靜如幽潭一般,委實有著攝人心魂的力量,男子看了看師映川,雖然被師映川一語道破了行徑,麵上卻也沒有一絲半點的意外,隻是微微揚眉,坦然說道:“……不錯。”


    師映川忽然就覺得頭皮有些微微發麻,這當然不可能是害怕,而這世間也已經沒有什麽能夠讓如今的他感到害怕,此時的這種感覺,事實上不過是因為體內氣血加速流動的緣故罷了,師映川緩緩吸一口氣,望著季玄嬰,他見其一派輕描淡寫之色,就不由得嗤笑,麵上神色森冷,負手立著,卻並未發怒,隻說道:“玄嬰,你這樣做,有意思麽?”


    季玄嬰玉容清冷,若有所思,也似有所悟,道:“我隻做我想做的事。”師映川定定望著他,猩紅的眼底深處逐漸泛起層層陰翳,麵上露出森然的神色,與此同時,從師映川身上傳出的壓力也越來越濃厚,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不過即使如此,季玄嬰也還是巋然不動,半晌,就見師映川突然冷笑著說道:“知道麽,溫沉陽的悲劇就在於欲`望太強烈,而自身的能力偏偏又不足以打破現實的桎梏,去實現自身的欲`望,這才是他一切矛盾與痛苦的根源。”


    季玄嬰聞言,瞳孔微微一縮,轉眼就重新恢複如常,冰冷清絕的麵容上玉色煥然,他淡淡頷首,一雙漆黑眸子斂去了方才些許的波動,變得清澈透明,道:“你說得很對。”


    季玄嬰直截了當地承認了對方的說法,他望著師映川,兩眼深鬱,明明是如此清澈似水的眸子,明明是那般平和的目光,卻讓人無法感覺到一絲情感的存在,他整個人就好似一塊冰,性子冷漠之極,但骨子裏的烈和狂又仿佛是一團燃燒的火焰,如此一來,非但並不顯得矛盾,反而巧妙無比地契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給人一種冰火兩重天的奇異觀感,季玄嬰望著麵前的少年,雙手攏在寬大的袖袍裏,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力量,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即使得到,也會失去,皇兄當年雖是突破大劫宗師之境,修為蓋世,但終究還是凡人,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若是皇兄能夠再進一步,真正成就不死不滅之身,又怎會遭人暗算。”


    一番話並不尖刻激烈,但從某種程度而言卻比刀子更鋒利,即使是師映川再心高氣傲,亦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有道理,一時間冷冷看著對方,心中微窒,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而季玄嬰也同樣看著他,坦然自若,平靜又清冷如水,就仿佛剛才說出那些話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傲然立於原地,一雙眸子中所蘊含的深邃神采,有著令人心甘情願沉醉於其中的魔力,然而兩人如此對峙不過片刻,師映川眼中的森冷之意便漸漸消淡,恢複了原本的平和與明淨,這時師映川突然哈哈大笑,這不是那種令人看了就心寒畏懼的笑,而是仿佛破開雲霧的第一道陽光那般燦爛奪目的肆意大笑,他邊笑邊兩眼看著季玄嬰,心中的凶戾之意卻隨著言語緩緩化去,說道:“說得好,玄嬰,其實你我二人有些方麵真的很像,你很好,很好……嗬,說來也好笑,這世上有人可以為了自己心愛之人去死,但也有人因為得不到心愛之人,索性就令其去死,人心之複雜可見一斑,情之所在,孽隨之生,比最高深的武學還要難上百倍。”


    季玄嬰安靜地默默聽著,整個人便如同潺潺流水,看似有情,事實上卻是無情,他是清俊出塵的美男子,師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兩人雙雙而立,使得這個畫麵看起來很美,但表麵之下卻是殘酷,一時師映川收了笑,心中卻是百轉千回,此時他發現季玄嬰的樣子在他眼中似乎莫名變得模糊了起來,明明就近在咫尺,卻偏偏好似霧裏看花一般,彼此之間仿佛拉開了一段漫長得幾乎無法測量的距離,師映川終於微微一哂,籲了口氣,淡然說道:“真是古怪,從前你我是結義兄弟,我待你真可以說是很親厚了,自認為算得上是一個很合格的兄長,但你後來卻一心害我,到了這一世,我與你們幾人成親,除了因為梳碧是女子,我不免多照顧她一些之外,在你與寶相和十九郎三人之中,我對你最是愛惜,而你後來將我當作磨刀石,砥礪道心,終得一個劍心通明,如此,兩世我都是待你用心之人,但你偏偏皆要對我不義,玄嬰啊玄嬰,難道你天生就是冷心冷肺,誰待你好,你就要挫磨誰麽?”


    “也許罷。”季玄嬰忽然微微一笑,宛若初春的陽光一般,能夠在彈指間就逼退一切陰雲,他眼下修為被禁錮,與普通人沒有兩樣,沒有任何倚仗,也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手段,生死操縱於人手,半點不由自身,然而此時他站在師映川麵前,站在這個天下第一高手同時也是古往今來第一魔頭的麵前,靜立從容,卻自有一種巋然不動的氣度,隻徐徐說道:“當年你我有了肌膚之親以後,我擺脫不了困擾,便去尋你,那時我就說過,你是我的心魔,所以我會利用你,與你生活在一起,曆盡人間情愛滋味,希望可以最終斬去阻礙……我就是這樣的人,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麽,縱然兩世為人,也改變不了根植於骨髓的這份無情無義。”


    師映川低低而笑,嘴裏說著讚同的話:“說得太對了。”季玄嬰亦是淡笑,既而伸出手,緩緩牽住了師映川一隻白玉般完美的纖細手掌,捏緊那根晶瑩尾指,低頭輕吻了一下,雙眼之中幾不可覺地流露出一絲溫柔之極的神色,瞬間又轉為清冷,就說道:“溫沉陽當年曾經秘密將自己與寧天諭的生辰八字交給號稱鬼算子的卦師霜別情,霜別情看過之後,說這二人隻有兄弟之緣,沒有夫妻之份,溫沉陽便問可有逆天改命之法,霜別情沉吟許久,後來便說若是其中一人將另一人直接或間接致死,那麽來生或許二人就因此會有一段情緣,不過因為原本二人之間沒有紅線相牽於手,所以即便這般強行牽上紅線,也不過是牽住尾指罷了,終究不能持久,後來溫沉陽參與謀逆之事,我承認也許這其中,或多或少就有這個因素在內。”


    師映川聽了這段自己不曾知曉的往事,頓時微微愣住,既而突然失笑,他笑得幾乎捧腹,道:“你居然……二弟啊二弟,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我本以為自己平生所見最為偏執狠絕之人,乃是趙青主,可是沒想到,原來你卻是絲毫都不亞於他,甚至更為瘋狂啊……我想我知道了,原來一個人永遠都不會是為了另一個人而活的,即便溫沉陽再愛寧天諭,但唐王終究還是唐王,愛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寧天諭可以是溫沉陽的一切,甚至也許比溫沉陽的性命還要重要,但他絕對不會是溫沉陽生活中的唯一,不然,最後又怎麽會走到那個地步?”


    師映川冷笑著,目光未有稍離地看著季玄嬰,輕輕搖頭,像,真像那個人,像那生有玲瓏心竅而又心狠手辣的唐王,但似乎又不大像原本的季玄嬰了,不過,也許這隻是真正的本性罷,在季玄嬰的世界裏,非黑即白,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想要就去拿,如此來看,又果然還是他,甚至從來沒有變過啊……一時間師映川不自覺地緩了緩呼吸,方才他還有些情緒泄漏,但如今徹底冷靜下來之後,心中固然不平,不過外表上卻已看不出絲毫端倪,此時他隻覺得恍若有刺骨冰涼的潮水湧上來,直至沒頂,這世間諸事當真是殘酷無比,置身其中就仿佛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之間行走,幾乎看不到絲毫光芒,到處都是漆黑模樣……可是啊,隻要是不凡之人,哪一個不是如此,就因為這些人這樣至情至性,因為這樣太強烈鮮明的個性,所以他們無論是好是壞,都還是活生生的人,也正是這些才使得他們鮮活而生動,世間人心最妙,千變萬化,人心之複雜莫測,有著世間最肮髒也最美麗的色彩,誘惑與危險並存……這很好!


    如此自哂幾聲,師映川伸手輕輕拍一拍自己的額頭,已是習慣性地將這些起伏雜念都統統壓滅下去,重新將情緒安定下來,隻不過心底深處到底還是有很多感觸是消抹不去的,一時師映川神色微動,旋即恢複漠然,身為武者,皆忌情緒起伏過大,他運轉玄功,練神入微,無念無垢,一切殘餘的負麵情緒都已在頃刻之間被驅除得幹幹淨淨,化作微不足道的塵埃,當下師映川哈哈一笑,反手攥住了季玄嬰的手腕,道:“害人終害己,玄嬰,你總有償還的時候,我等著。”


    季玄嬰聽了這話,不知為何,清冷得宛若冰雕一般的麵容卻是微微有了融化的跡象,他看著師映川,緩緩說道:“好。”


    ……


    搖光城,大周皇宮。


    眼下正是一年之中最為酷熱的時節,就連樹上的蟬也叫得有氣無力,彼時一處園內,翠樹如蓋,萬花簇簇齊放,一片繽紛勝景,這園子占地極大,花木葳蕤,古色古香的亭台玉閣錯落有致地掩映其中,又有假山嶙峋點綴,秀湖如鏡,景色明麗雅致之餘,又頗具一種磅礴大氣,這樣一處園子,當初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


    一間涼亭內,放著一張寬大的軟榻,鋪有青玉席,絲絲生涼,涼亭四處垂下薄如蟬翼的雪白紗帳,幾近透明,柔滑細膩之極,外麵的熱風吹來,被這紗帳一篩,在透入亭內之際就已變成了涼風,隻因這紗帳乃是鮫人以海中玉蠶所吐之絲精心織成,一尺玉綃便要白銀萬兩,尋常富貴人家不過是將其製成手帕汗巾而已,似這般奢侈地拿來做帳子,委實令人咋舌。


    亭內不過寥寥幾許擺設,並不見如何奢華氣派,但卻給人製造出一種舒適寧謐的氛圍,此時一名穿著折枝牡丹花紋紗曲領袍的俊秀少年正坐在軟榻上,身後半靠著一隻軟墊,手裏拿著一本冊子在看,麵上神情頗為悠閑懶怠,顯然全身都處於放鬆無比的狀態,在不遠處,一個看起來年紀比亭內少年略小幾歲的黃衫少年正在演練劍法,那亭內的少年已是俊秀不凡,但這黃衫少年卻更是容顏豐絕,清麗出塵猶如冰山雪蓮,眉心一點殷紅如血,而在這絕美少年六七丈外,一個與那亭內少年看起來年紀差不多的清秀少年正懷中抱劍,仔細看著黃衫男孩演練劍法,目光一動不動,似乎生怕錯過一招一式。


    亭外劍光璀璨如銀河倒掛,片刻,晏長河放下手中的拳譜,凝目注視著師傾涯練功,師傾涯年紀比他還小,但眼下武藝已不是他能相比,晏長河看著,眼中不由得露出羨慕之色,他雖然已經很努力,但資質所限,這一生注定在武道一途上走不了太遠,而師傾涯卻是前途無量,這樣一想,不免心中微微黯然,不過晏長河畢竟是做了多年的儲君,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比,既然明知道此事不是人力可以更改,那就索性便將心中這些躁意暫且拋開,這時他移了視線,目光轉到不遠處那抱劍少年的身上,眼中就閃過一絲精芒,一時間晏長河心中冷笑,他起身出了涼亭,沐浴在炎熱的日光中,麵帶笑容地看著師傾涯演練劍法,看著看著,不由得就出言感歎道:“這就是國師傳與你的‘青蓮劍歌’麽,果然精妙之極。”


    聽到晏長河這般感歎,師傾涯暫時就收了劍,轉身對晏長河笑道:“我還沒有完全領悟這套劍訣的妙處所在,你若見到我父親使出這套劍訣,想必就不會這樣說了。”晏長河望著少年麗色天然的容顏,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動,就道:“國師自然武功蓋世,但我還是覺得你使起劍來最是好看。”


    聽到這話,那抱劍少年眼中冷漠,而師傾涯則是眼神微波,他看著晏長河,忽地就微微一笑,道:“長河哥哥,你果真最是會哄人的。”晏長河脫口道:“我哄誰也不會哄你。”


    一時就有些安靜,師傾涯注視著這個比自己略大些的少年,沉默不語,他看似很平靜淡定,但實際上聽了這話,心裏卻是有微微的波瀾,雖然知道自己與晏長河之間是有利益關係為紐帶,這是前提,但不知不覺中,還是有些不快,與此同時,心頭漸漸浮現出平日裏相處的畫麵,想到此處,師傾涯忽然就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不想再說什麽了,不過他雖然沒有將這些心思都露在臉上,但晏長河出身皇家,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如何會看不出這美麗少年的心情忽然變得低沉起來,見狀,神色微微一動,就道:“傾涯,你怎的好象不開心了?”


    師傾涯淡然笑道:“好端端的,我有什麽不開心?”他一揚手,劍光再次亮起,終有某種衝動忍受不住,整個人已縱掠出去,宛若長虹貫日,劍光團密得水潑不進,漸漸的,師傾涯運劍到極致,心隨意轉,一股說不出的快意在胸中鼓脹激蕩,當下隻聽一聲清嘯,師傾涯隨之騰身而起,一劍之威,竟仿佛四周的空氣都變成了清清湖水,被平推出去,肉眼可見的波紋以劍尖為中心,向周圍擴開,這‘青蓮劍歌’原本師傾涯還並沒有徹底領悟,但此時他卻莫名進入到了一種奇妙的境界裏,將此劍訣終於完整地施展了出來!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卻突然有意外的事情發生,師傾涯隻覺得一道前所未有的鋒銳劍氣瞬息來到身前,刺得他雙眼幾乎無法睜開,整個人仿佛刹那間墜入冰窖一般,四肢都幾乎被凍僵了,他大駭之下,白皙的額頭瞬間就沁出了一層冷汗,且不說來人究竟是如何避過重重皇宮守衛來到戒備森嚴的此處,隻說以自己如今的修為,對於此人究竟是如何靠近又如何現身乃至動手,竟是全然無所察覺,對方武功之高,遠超想象,就似是從天外而來,突然降臨人間一般!


    心思電轉之間,師傾涯終究臨危不亂,竭力向後急掠,同時一劍刺出,與此同時,隻見一道青影飛掠如電,速度之快,無限接近於凝滯,刹那間竟是讓人出現了一種混亂的錯覺,師傾涯心神都為之震懾,他甚至連對方的容貌都無法看清,隻知道在這一瞬間,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抹流光,又或者是一縷風,無所不在,天地之間仿佛再沒有其他東西,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應當,讓人無法不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麵對這等自己根本沒有反抗之力的境地,師傾涯骨子裏的某種東西竟是被激得就此蘇醒,尚且稚嫩的少年不但沒有頹喪束手,反而厲叱一聲,手中長劍激刺而出,璀璨奪目的光華猛地在刹那間瘋狂爆發出來,淩空直下!


    附近的空氣似乎是凝固了一般,每一絲動作都變得沉重無比,但少年那璀璨的劍光卻不在其內,那光芒如此刺眼,又如此絢爛,仿佛這一刻就連陽光也要消退,隻剩這清冷又極其傲烈的一抹光輝,最終化為一點寒星,迅速且無限擴散開去,這時卻聽一個聲音低低一笑,隨即一點淡淡青芒無聲無息間彈出,下一刻,師傾涯悶哼一聲,就好象一塊石頭似的橫空飛出,斜斜趔趄著落在地上,‘蹬蹬蹬’一連後退了十餘步,這才總算是勉強站住了,少年麵色微微潮紅,大口喘著氣,但是卻沒有受傷,這時晏長河已搶上前來,將其扶住,急切道:“傾涯,你傷到哪裏了?”而那抱劍少年卻是仍然站在原地,目光死死望向一處,師傾涯沒有回答晏長河的話,眼睛隻牢牢盯著遠處那背對著自己的纖細人影,那人一身素色衣袍,負手而立,沐浴在日光中,不過是一個背影而已,就已經給人一種無限美好的感覺,整個人透著一股出塵意味,師傾涯微微喘息道:“……父親?”


    說著,趕上前去,來到對方麵前,就見這位千百年來無出其右的絕代魔頭素袍淡衣,頭頂挽了個簡單的髻,眼神平淡無波,不曾流露出半點情緒,整個人就像是一朵照水青蓮,濃淡得宜,若論容貌,師傾涯本身已是極罕見的美少年,鍾天地之靈秀,但此人雖看起來也是少年模樣,但容色之盛,已超出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極限,非筆墨所能詳盡形容,師傾涯與之相比,就似星子與明月的差距,仿佛世間一切美好的詞匯綜合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其美,尤其那周身的氣度,更是讓整個人多了一份令人呼吸不暢的神秘力量,一時間師傾涯見了對方,清美的麵孔上就露出了驚喜之色,連忙見禮道:“父親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孩兒無禮,竟沒能前去迎接。”


    師映川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霎時間周圍燦然生輝,他原本已是將近中年,但如今看起來卻比自己的幼子還要稚嫩一些,唯有眉宇之間的凜冽與厚重才讓他與青澀少年區別開來,他淡淡笑道:“本座剛剛回城,方才見你將那‘青蓮劍歌’施展得圓熟完備,便出手試試你的斤兩。”說著,伸手拍了拍師傾涯的肩,麵露滿意之色:“不錯,原本以為你短時間內還不能將此劍訣吃透,卻不想你如今已能將其運用自如了。”


    師傾涯聽到父親誇讚自己,心中歡喜,這時晏長河也已來到跟前,行禮道:“見過國師。”師映川的目光在他與師傾涯身上轉了一轉,對晏長河道:“剛才去看了你父皇,他正要遣人來召你,你這便去罷。”這時那抱劍少年也已經來到近前,行禮道:“小子千穆,見過教主。”與師傾涯和晏長河不同,他是第一次見師映川,身份也不能與二人相提並論,因此縱然上前,也隻是微微垂首,沒有直視對方,甚至不曾看清對方到底是什麽模樣。


    師映川淡然掃了一眼少年那與千醉雪依稀有一二分相似的清秀輪廓,道:“罷了。”又看向師傾涯,這時方道:“涯兒,隨本座來,你可以去看望你父親了。”師傾涯聞言,精神微振,道:“是。”就對晏長河說道:“那麽待會兒就不與你下棋了,我先去探望阿父,等到晚上再去找你下兩局。”晏長河含笑點頭:“好。”師傾涯將寶劍歸於鞘中,遞給那清秀少年,囑咐著:“幫我拿回去罷,告訴碧鳥阿姨晚上不必等我吃飯了。”那少年點一點頭,接過了劍。


    當下父子二人離開園子,師映川這時從腰間取下一隻精美的銀色小扁壺,拔開塞子,右手兩指虛抬,頓時一道細細的晶瑩酒液自壺內騰空而起,分毫不差地鑽進了那淡粉色的微張雙唇中,師映川慢慢品著,神態悠然,享受著美酒的醇香,師傾涯走在他右側略靠後的地方,拿帕子擦了擦額上剛才被師映川突然出手所驚出的冷汗,這時候卻聽師映川忽然說道:“……這段時間本座外出不在,如今看來,你與長河之間的關係似乎更好了,但是有一句話你要記住:很多事情淺嚐輒止就罷了,不要太當真,以免最終形成一個近乎執念般的想法……不過,本座聽說那千穆才到搖光城不久,剛才看著,卻似乎與你已經混熟了,看來他很對你脾氣。”


    當年天下混戰,乾國皇帝千呼蘭於乾國覆滅當日,攜皇後蓋青青自盡殉國,遺有一獨子,被萬裏趕來的千醉雪救下,帶回萬劍山,便是這千穆,後來就一直在萬劍山修行,此子父母天資皆是尋常,但生的這個兒子卻是資質優秀,多年來在萬劍山勤勉修行,很少下山,不過身為武者,也不能隻知道埋頭修煉,足不出戶,否則豈不成了呆子,所以近些年來隨著千穆年紀漸長,也就不時下山曆練一番,前段時間奉師門之命,隨萬劍山派往搖光城的隊伍一起進京,將宗門今年按例需要繳納的貢品押運到青元教總部,待貢品送到之際,正好師映川剛剛啟程前往新城,這千穆到了京中,貢品交割清楚之後,其他人便返回萬劍山,而他卻是留了下來,他是千醉雪的侄兒,身份不同,很快就與師傾涯熟絡起來,短短幾個月之間,已是頗為交好。


    此時師傾涯聞言,神色一動,就有些拿捏不定的樣子,這世上任何一個孩子對親生父親原本就是又敬又畏,更何況師映川並非普通人,師傾涯很清楚自己的父親生性古怪,平日裏雖然一般都是很好說話的一個人,然而若是一旦當真作出了某個決定,那就是無可挽回了,當下輕聲道:“父親不喜歡麽?”師映川看了他一眼,淡淡而笑,又喝了一口酒,這才說著:“倒也不是。年輕人有著自己的想法,這是理所當然,你們小孩兒家的事,自己拿主意,隻不過本座要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自己上點兒心,多看,多想,不要輕易下結論。”


    師傾涯麵色一正,道:“孩兒明白。”不過他又微垂了眼睫,聲音卻略微有些沉著地說著:“碧鳥阿姨跟我說過,人在年輕的時候無論做什麽都無所謂,隻要讓自己覺得開心就好,至於過後到底是會留下值得經常回憶的東西,還是讓人一想起就覺得後悔甚至痛苦的遭遇,這些都是人生當中的重要財富……所以,我也是這麽想的。”


    師映川聽著,若有所思地看著少年,但這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他也不曾過多地說什麽,隻麵帶微笑地道:“等你以後經曆得多了,你就會知道為父今日之言的重要……你要牢記不可輕涉情愛,這並非為父嚴苛,隻不過世事如此,本無長情。”


    師映川所說的這番話,師傾涯字字句句都聽得明白,但組合在一起之後,不知怎的,這些字句所代表的意義卻讓他有些心神微惘,但他又不想問什麽,這時就聽師映川語氣趨於冷淡,繼續說道:“長河這孩子,像他父皇……皇帝這個人,無論是說什麽話,都會讓人覺得他是真心實意,很是坦誠,再加上自身魅力,這些混合起來,就仿佛是一壇最為香醇的美酒,味道絕頂,卻又說不上什麽時候就有毒,本座言盡於此,你能聽懂多少算多少。”


    父子二人說話間,已來到外麵的空場夾道,一輛大車就停在那裏,這車駕體積極大,就像是一座移動的屋舍一般,雪白帷帛垂下,兩串紫金鈴掛在左右二側,清風吹來,叮當作響,由四頭模樣凶武雄健的異獸套著車,兩名勁裝大漢牢牢挽著韁繩,師映川與師傾涯二人上了車,車內自成一室,有美貌侍女奉上香茶,一時父子兩個無話,過得多時,車駕出了皇宮,駛往另一方,那裏與皇宮相接,朱門重重,亦有金龍繞柱,建築巍峨,隻是周圍與皇宮不同,並沒有身著大內製式盔甲的宮廷禁衛巡邏守護,而是由身穿長袍,袖口繡有血色蓮花的武者把守,不時可見三三兩兩腰懸蓮牌的男女出入其中,這便是天下第一教派青元教的總部,也是世間所有武者敬畏的所在。


    車駕進入其中,師映川臉上微露倦意,他漫不經心地道:“一會兒就去見你父親罷,你兩位祖父也在,正好一並見見,還有你大伯。”師傾涯聽了,就知道他說的是季青仙與寶相脫不花二人,便點頭道:“孩兒也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兩位祖父了,大伯也是一樣。”師映川笑了笑,伸手摩挲了一下少年的頭頂,他眼下形貌比起師傾涯更顯稚嫩,但師傾涯被他這般摩挲,依稀感覺到仿佛還是自己年幼之際,被高大的父親抱於懷中撫愛,心中並無別扭之感,他看著師映川稚貌纖體,不由得就問道:“父親這個樣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之久了,按理說這個階段的人最容易長身體,應該已經有些變化,怎麽孩兒卻瞧不出父親這副肉身長大些呢?”


    對於自身是否變化,師映川自然最是清楚,不過他早已猜測出幾分,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就說道:“這是小事,為父如今與常人有異,這肉身或許數年才會成長些許,若要恢複從前模樣,隻怕不是一朝一夕可得。”


    兩人隨意說著話,未幾,到了師映川的寢宮,父子二人下了車,師傾涯由下人引著,徑自去見季玄嬰等人,師映川則去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變化,當下解去衣物,縱身入水,不久之後,隻見池內水花翻騰不已,過得一時,轉變為蛇身的師映川自池中出來,披上侍女提前放在一旁的長袍,這才出了浴室,來到一處清淨房間,上榻盤身而坐,閉目開始打坐。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門而入,容貌尚且年輕,但一頭長發卻是白如霜雪,正是寶相龍樹,這處房間分為內外兩間,以珠簾相隔,外間盡是書架,上麵擺滿了書,寶相龍樹掀簾入內,隻見室內一派明朗,靠窗的青玉方榻之上,一個形容妖異的少年正在打坐,身上所穿長袍雖然寬大飄逸,卻掩不住一抹森森白尾,此情此景,夢耶?真耶?


    寶相龍樹又向前幾步,看著仍然靜靜在榻上打坐的少年,神情微惘,盡管早已知道對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但此時親眼看到,自然心情不同,一時間師映川雙眼不睜,依舊盤坐在原地,一副不聞外物的樣子,額間一線怯顏紅得隱隱泛著血色,要不是還有呼吸,整個人幾乎就是一尊雕塑,有暖風拂入室中,帶起了少年的長發,耳上長長的水晶垂穗亦在輕輕擺蕩,寶相龍樹這樣看著半人半蛇模樣的少年,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忽然就覺得微微有些寒冷,如此看了很長時間,他才聲音有些微啞地道:“……映川?”


    師映川聽得寶相龍樹開口相喚,終於緩緩張目,他側首目視著寶相龍樹,這是對方第一次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師映川見其神色,便道:“怎麽,我這個樣子,看起來很怪異駭人罷。”


    寶相龍樹沉默了片刻,既而緩緩頭,他望著師映川皎如明月的秀稚容顏,道:“不,沒有,我很多年前就對你說過,我對你的容貌並不在意,否則當初我第一次遇見你時,就不會一眼看中當時相貌還很平庸的你了。”寶相龍樹說著,已邁步走到師映川麵前,他彎下腰,伸出手去,撫上了師映川分布著些許白鱗的麵龐,眼神中微有波瀾,他沉聲說道:“我隻是想知道,映川,值得嗎,為了所謂的長生不死,為了天下無敵,你所付出的這一切,果真值得麽?”


    “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師映川忽然笑了一笑,他的神情純淨而淡然,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輕輕點在了寶相龍樹的眉心之間:“為了自己最終的那個夢想,我可以犧牲幾乎所有的一切,更何況區區皮囊而已,又算得了什麽?我完全不在意這樣的小事……寶相,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你沒有經曆過,就無法體會我的心情,我很清醒地嚐過死亡的滋味,也體會過失去一切的感覺,所以我絕對不要再次讓自己置身於那樣的境地,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人都難以想象的代價,哪怕是變成怪物,甚至更沉重的代價,你明白麽。”


    師映川的眼神無比冷靜,也無比認真,寶相龍樹凝視著他,良久,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道:“……我明白了。”師映川微微合起雙眼,用手捏著眉心,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會在那邊多待一陣。”寶相龍樹這次是與季青仙和寶相脫不花二人一起從蓬萊來到搖光城,季青仙與寶相脫不花主要是來探望季玄嬰,季玄嬰如今成為師映川的階下囚,這二人雖然自知無法向師映川求情,饒恕季玄嬰,但那畢竟是親生骨肉,怎能毫不關心,因此至少也要來見幼子一麵,而寶相龍樹則是要來見師映川,當初師映川身體變異的消息傳出,寶相龍樹愛他猶如性命一般,自然十分牽掛,但正好那時有要事脫不開身,後來等到有時間了,師映川卻又前往新城,因此在後來得知師映川準備返回搖光城的確切時間之後,寶相龍樹算了算日子,便趕來搖光城見其一麵,正值季青仙與寶相脫不花也準備探望幼子,於是三人便同船而至。


    寶相龍樹在師映川身邊坐下,歎道:“我在那邊待著做什麽,看著他,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寶相龍樹口中的‘他’自然便是季玄嬰,原本兄弟重逢當然是一件喜事,但聯係到季玄嬰的真實身份以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寶相龍樹自然心情複雜,哪裏還能在季玄嬰那裏待得住,對於這一點,師映川自然心知肚明,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心頭的陰雲,對寶相龍樹道:“他終究是你弟弟,你即便心裏惱他,也總要顧及到你父親的想法。”


    寶相龍樹歎道:“我明白。”說著,忽然微微咳嗽了幾聲,就用手壓著太陽穴慢揉,師映川見狀,就問道:“怎麽了?”寶相龍樹不以為意地道:“一點小毛病,沒什麽。”


    當下兩人又說了些正事,末了,寶相龍樹眼望外麵如花景致,似是有所感慨,說著:“寶花這些年一直在外,不與家中聯係,隻偶爾傳回幾封書信報平安,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怎樣了。”師映川聞言不語,他自然知道寶相寶花為什麽要一直銷聲匿跡,不肯露麵,此女對連江樓情有獨鍾,偏偏連江樓對其並無情愛之念,後來連江樓落入自己之手,若是其他人,寶相寶花必然是不惜性命也要去闖上一闖,營救心上人,但偏偏自己卻是寶相寶花的表弟,不但與寶相一族有著緊密的關係,而且權傾天下,寶相寶花又如何救得了人?在多方矛盾與心灰意冷之下,以寶相寶花的性子,在外漂泊也就成了意料中之事。


    兩人聊了一會兒之後,有人來請寶相龍樹過去,是寶相脫不花那裏有事吩咐,一時寶相龍樹離開,師映川想了想,也出了屋子,片刻,他來到一間內殿,推門進去,連江樓正睡在床上,旁邊放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藥汁,師映川蜿蜒來到床前,俯身看著床上臉色微微有些蒼白的男人,道:“還不舒服麽?”連江樓如今修為被禁錮,體質與普通人沒有區別,最近又旅途跋涉,長時間待在水上,便生了病,好在隻是一點小問題,並無大礙,上岸之後休息兩日就是了,因此師映川也沒什麽擔心的,一時他坐在床邊,將那碗藥汁端起來,瑩白如玉的手心上似有若無地微微現出一抹青芒,頓時原本還冒著熱氣的藥汁就仿佛被扔進了冰窟裏一般,變得溫涼起來,師映川這才將碗遞過去,道:“喝罷,已經涼了。”


    連江樓坐起來,拿過瓷碗,將裏麵的藥汁一飲而盡,師映川伸出舌頭,輕輕舔去對方嘴角的一絲藥漬,布滿鱗甲的手背在連江樓臉上順勢一劃,眼裏有幽幽熾熱之色,淡笑道:“看到你這個樣子,真是讓我心癢得緊,可惜我這個身體看起來應該不是短時間內就可以長成的,說不定需要幾十年才能夠長到可以與你行房的程度……不過這也不打緊,以你的壽元,完全不需在意這樣的小事,到那個時候,你就可以為我生兒育女了。”


    師映川說著,笑容裏也多了幾分明燦:“我這次真的想好了,將來我們有了孩子,無論男女,就叫寧神通,怎麽樣?神通,神通,這名字寄予了我對這孩子的希望,我要讓這個孩子成為了不起的人,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萬事萬物都臣服在這孩子的腳下,你說好不好。”


    這名字也還罷了,以師映川今時今日的地位,給子女取再狂妄霸道的名字也是尋常,但這個‘寧’字,卻是意味深長,連江樓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反應,師映川也不在意,他起身道:“好了,我先走了,你休息罷。”他一反常態地沒有對連江樓進行折磨,對此,連江樓略有意外,不過也自然樂得如此,一時師映川回到剛才的房間,卻是命人去召那千穆過來。


    將近一柱香的工夫之後,千穆在侍從的帶領下來到這處宮殿,走至一道高高的朱門前,雖然千穆此刻心裏平靜歸平靜,但終究還是生出了一絲緊張之意,不過等他剛靠近這扇門不足半丈時,就聽從裏麵傳來一個清越如同冰玉相擊的聲音,說著:“……進來。”話音未落,朱門從內而外地被人打開,兩名容貌姣好的侍女分立左右,千穆跨進去,走入內間,就見一個纖細人影正坐在一張青玉方榻上,身後跪坐著一名秀麗侍女,為其梳頭,烏黑濃密的長發披散而下,被女子精心用象牙梳慢慢梳通,一襲長袍漫不經心地鬆鬆披在身上,露出修長的頸子以及微削的雙肩,可以看出裏麵必是什麽也沒穿的,但這些千穆都不曾注意到,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人露在外麵的肌膚上,不,那已經不能說是肌膚,雪白的鱗甲滿滿覆蓋其上,更令人生駭的是,長袍下露出的不是腿,而是盤曲的尾身,盡管如今世人皆知青元教主身上發生的異事,但此時千穆親眼目睹這等情狀,仍然不免暗暗心驚。


    那人正在低頭看著一本泛黃的冊子,瞧不到容貌,千穆慢慢走上前去,深深拜下道:“千穆見過教主。”對方淡淡‘唔’了一聲,放下冊子,抬起頭來,之前兩人雖然已經在皇宮碰過麵,但千穆那時並未看清對方的相貌,而眼下在看到對方麵容的一刹那,千穆隻覺得腦子裏嗡地一下,瞬間隻剩下一個念頭:世間竟有這等絕代佳人!他不是沒有見過貌美之人,他曾當麵看過斷法宗這一代大宗正季平琰,對方容色如仙,不愧是當世絕頂的美男子,但就是那據說與其父青元教主容貌十分相似的男子,與眼下這真正的怯顏美人相比,亦是失色許多,一時間千穆暗自猛地一咬舌尖,清醒過來,他不敢再看,微微低下眼簾,心中已是凜然。


    這時侍女已精心挽好了發,將發冠戴上,師映川揮手示意其退下,這才抬眸正視麵前不遠處的少年,他看向對方的目光是沉靜而淡漠的,在這一刻,千穆才驚覺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哪怕根本沒有泄露出絲毫威壓,僅僅隻是被那雙猩紅如血的眼睛所注視,全身上下就已經好象在被利劍反複戳刺一般,生疼難挨,令人產生連靈魂都要為之顫抖的感覺,那是威震天下懾服四海,執掌生殺予奪大權的無上氣魄,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但千穆卻隻覺得漫長無比,最終,師映川目光微斂,這一切頓時消失無蹤,他拿起侍女奉上的冰鎮飲品啜了一口,雪白的麵孔上有散漫之色,特別是額頭至眉心處的一線紅痕,異常顯眼,片刻,他才淡淡道:“……知道本座為什麽召你來麽。”千穆清秀的臉上微微一抽,他深吸一口氣,臉容微垂,應答卻越發小心,靜心寧神地說道:“千穆不知,還請教主示下。”


    師映川神色如常,可一雙眸子卻顯得深沉,內中隱約有絲絲紅芒流過,撼人心魄,他眸光直視過去,似笑非笑地望著少年,唇角微綻,卻現出冷意,但他說話並不淩厲,反而有些溫溫吞吞的,淡漠道:“你與涯兒有意親近,是何目的?”


    如此直接的話語,出乎千穆的意料,不過他雖還是少年,但心誌已不是普通成年人可比,當下坦然相對,微微沉聲道:“千穆沒有什麽目的,隻是與傾涯公子很是投緣……”師映川雙眼一眯,一雙猩紅的眸子裏泛著淡淡的紅光,下一刻,千穆頓時悶哼一聲,不由自主地單膝跪在地上,一股有若實質的龐大壓力像是大山一般壓在他的身上,整個人幾乎承受不住,甚至逼得全身的毛孔都本能地封閉起來,連汗都不能滲出來一滴,就當千穆即將受到創傷之際,身上突然一鬆,那股重逾萬斤的壓力刹那間消失不見,瞬時少年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毛孔猛地張開,轉眼就已大汗淋漓,連內衫都濕透了,整個人便似是剛剛洗了澡出來一般,師映川目光錯開,唇角扯起一痕好看的曲線,道:“其實本座剛才,有過殺你的念頭。”


    室內頓時一片死寂,千穆心中猛地一震,全身的肌肉刹那間繃得死緊,他再清楚不過了,自己眼下麵對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不,也許不應該稱作人,而是這個世間最可怕的魔頭,隨時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為了達到目的,曾經奪取了億萬人的性命,眼下若是隨手殺了自己,就像是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你是乾國皇子,父母家族毀於戰亂,不管你本人怎麽想,按理說,本座殺了你,是斷絕後患。”師映川說著,閉起眼,伸出右手,緩緩揉著自己的眉心,隨著指尖的揉捏,雪白的眉心處漸漸泛紅,他似乎完全懶得去看此刻的千穆究竟是一副什麽樣的表情,隻一直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輕顫,有如蝶翼,以如此稚齡模樣,卻有滄桑言行,這使得他眉宇之間充滿了詭譎又魅惑的矛盾,而千穆這時候什麽也沒做,少年隻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說一句話,因為他知道麵對著這樣一個人,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都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所以索性沉默是金,而這也是最好的應對方式,這時卻見師映川睜開眼,一雙豔紅的眼瞳裏並沒有散發著應該有的冰冷而又嗜血的光芒,但千穆知道,這個看起來外貌比自己還年少的‘人’,絕對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他努力穩定心神,不讓自己看起來有絲毫異狀,師映川看他一眼,忽然就嗤笑一聲,道:“放心,你是十九郎在這世間僅剩的血親,所以本座不會對你怎麽樣。”


    師映川輕舒衣袖,一陣淡淡清風自那寬大的袍袖間逸出,輕柔地吹拂在不遠處少年的身上,將其身上的汗水被吹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片幹爽,他一雙赤瞳中仿佛盛滿了無盡血海,能夠讓人的靈魂也為之驚悸,又或者根本毫不在意,他靜靜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年,眼神越來越寧靜,沒有任何情緒,隻開口說道:“年輕人自然有年輕人該有的朝氣,結交朋友或者追求心儀之人,這都無可厚非,但前提是,你必須忘記當年的事情,忘記乾國,這對你有好處。”


    千穆頭顱微垂,任誰也看不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隻聽他緩緩道:“……是。”師映川閉上眼,語氣淡漠:“好了,你下去罷。”千穆這才慢慢站起身來,退出房外。


    ……


    新城的建設在大量人力物力的強大支持下,開展得如火如荼,青元教總部按時會收到來自新城的情報,詳細匯報進程,在這一年的冬天,晏勾辰舉辦祭天大典,改年號為隆紂,成為繼泰元帝之後,又一位統禦四海的無上帝王,大典上,青元教教主師映川被正式敬封為聖武帝君,統領天下武道流派,大典過後,多少有識之士私下暗議,隆紂帝此舉,表麵上乃是安撫人心,但實際上或許已意味著朝廷與青元教之間已經有了難以扭轉的分歧趨勢,在經曆了多年戰亂之後,天下未必就是真正迎來了太平。


    ……


    隆紂初年,四月,搖光城。


    偌大的京城內,行人車馬往來不息,這是天子腳下,繁華富庶程度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當年天下戰火四起,山河破碎,許多地方已是滿目瘡痍,需要長時間休養生息才能慢慢恢複過來,但搖光城卻是截然不同,從未被戰火所波及,再加上又經過多年經營,到如今繁華興盛之處,可謂天下無雙。


    此時搖光城中一家頗負盛名的清雅小樓三樓內,兩名女子相對而坐,其中一人柳眉修目,豐麗如仙,雖然早已經不是如花年紀,但歲月卻並未在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如墨青絲隻用一支金釵簪住,淡雅脫俗,仿佛還是韶華時節,乃是瑤池仙地的溫淥嬋,在她對麵坐著的,卻是一名女冠,此女頭上束髻,插一支紫色長簪,一襲素色織綿道袍裹住身體,右手側橫放著一把拂塵,這女冠容顏端麗,雖然神色淡漠,但整體不知道為什麽,卻給人一種猶如火焰般亮烈的感覺,竟是寶相氏為情所困,已離家在外多年的嫡小姐,寶相寶花。


    就在二女見麵之際,某間大殿中,師映川雙眉微皺,轉身對下方之人道:“寶相的身體,果真像你所說?”那人戰戰兢兢地道:“回君上的話,原本新年過後,獄主的病情已經開始轉輕,哪知不到半月,又再次加重,如今一個月裏,總有三五次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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