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男子揭下麵具的同時,某間豪華的包廂內,師映川坐在由昂貴獸皮縫製、內填厚實精棉,類似於沙發的坐具上,手裏拿著一份印有漂亮花紋的精致清單,正一目十行地看著,由於交易會上出現的東西不僅僅是天涯海閣自身要拿出來拍賣的,同時也有很多客人有在此平台出售自家物品的需求,所以會事先列出一份單子,將參加拍賣的物品都列在上麵,在交易會舉辦前夕就已經印刷了無數份,早早賣了出去,給需要參加活動的人一個方便,這樣的話,既可以讓買家確定交易會上是否有自己需要之物,由此也有了相對充裕的時間來籌措錢物,又可以間接宣傳,讓貨物有了展示空間,當然,這些清單並非完全相同,乃是分出等級,在搖光城設立多個交易會場,而物品清單也根據價值不同而分作數種,從五十兩銀子一份到二百兩一份不等,許多因為財力有限而不能前往高級交易會場的買家,自然也就沒有花錢購買高級交易會場將要拍賣的物品清單的必要了。


    此時師映川呷了一口熱騰騰的香茗,猶如玉石般晶瑩修長的指頭將手裏的單子翻頁,他手上拿到的這一份要展出的物品清單,乃是與外麵賣出的清單不同,更為詳細也更為精美,這樣的東西數量十分有限,並且也不會像其他清單那樣拿出來賣掉,而是天涯海閣提前派人送出,接到的都是天下間財力最為雄厚或者實力最為強勁以及類似的人物,這樣的人或勢力自然不會很多,原本每一處交易會場都是守衛森嚴,想要進入參加拍賣的人,除了要付數額不等的費用之外,還必須繳納一定的保證金,最高級會場的保證金甚至達到了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高度,而手持這份清單的客人,則是可以不需任何手續,暢通無阻地進入場內,並有特定的高級包廂以供使用,眼下雖然已是天涯海閣舉辦交易會的第十三日,但事實上關於那些真正極具價值的拍賣品的展示與交易,也不過是剛剛開始罷了,至於貨物的安全問題,沒有人會對這個擔心,此時搖光城有多位宗師坐鎮,高手無數,要想在這裏劫掠成功,難比登天。


    師映川手上的清單有著對參加拍賣的物品的詳細分類與估價,他看了一會兒,優美的嘴角揚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抬頭對旁邊的連江樓道:“確實有些東西還不錯,你看看想要什麽,待會兒便拍來給你。”說著,隨手就將單子放到連江樓手中,連江樓看了一眼,並沒有拒絕。


    這裏乃是最高等級的交易會場,進場之人須得付出一大筆巨額保證金,不過即便如此,場內仍然人頭攢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個小型包廂,但數量卻是有限,致使許多大周勳貴都隻能坐在下方的外場,大概又過了半柱香的工夫,隨著鍾聲響起,交易會便就此開始。


    既然是在這個會場展出的物品,那麽自然都是罕見的奇珍,不過對於如今的師映川來說,這個世間基本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值得讓他出手,因為沒有什麽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不過當第六件拍賣品出現的時候,不但在現場引起轟動,而且就連師映川也是微微動容,此物並不在那份詳細的清單之上,顯然乃是有人臨時在天涯海閣寄賣的物品,這種事很常見,這時師映川看了一眼身邊的連江樓,眉宇間的漠然不知為何淡了幾分,微笑道:“陰九燭……還記得麽,二十多年前,我結束試煉返回大光明峰時,就將一株意外得來的陰九燭獻給了你。”


    連江樓微微頷首,一雙猶如冰雪般澄靜的黑眸靜靜看過來,純淨幽黑的一片,他語氣平靜地道:“自然記得。”師映川臉上有淡淡的笑容彌漫出來,隻不過在這笑容之下,卻滿是複雜的冷冽,即使愛情,也不能使他屈服,他輕輕拍著大腿,道:“真是讓人懷念的時光啊。”


    連江樓看他一眼,說道:“當時收到此物,平心而論,我確實有些意外。”向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環,再了不起的醫道聖手也不可能挽救一個因為身體機理衰老而走向死亡的人,但這陰九燭卻是能夠硬生生地為人延續大約十年的生機,也就是說,可以讓人多活十年,要知道生死之間有大恐怖,這樣的寶物,若是得了,誰肯拿出來給人?師映川聞言,長眉微揚,原本俊美如仙的麵孔泛起一絲妖魅,赤色的眸子裏就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笑意,看向連江樓,他的臉極白,不是病態的蒼白,而是一種更類似於玉石的感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兩粒瞳子紅得耀眼,彼此互襯之下,就如同雪地裏濺了兩滴鮮血,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悸,是詭異之美,他修眉舒展,似在掩蓋眼底流轉的回憶,微笑著說道:“因為那時在我心裏,你是我最重要最敬愛之人,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甚至以為你就是我父親,所以雖然我很不舍得那陰九燭,但想了想,比起十年壽元,還是你更重要些。”


    清冽的聲音在空氣中搖曳,師映川說著,臉色卻已淡漠起來,輕歎道:“可惜啊,如果那時我知道被賜予的一切隻是為了讓自己被培養成一個優秀的器皿,來承載自己最愛之人的夢想,那麽我又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他眉宇間生出一抹淺淺的霜痕,有些冷,卻不再說什麽,隻是望向外麵,此時這一輪的拍賣已經開始,短短一陣工夫,就已經掀起了白熱化的爭奪,畢竟無論是什麽人,誰會嫌自己命長,恐懼死亡是所有智慧生靈的本能,因此麵對著能夠延續壽元的陰九燭,許多人都已經瘋狂了,但卻沒有一個人有過其他念頭,要知道這裏可是天涯海閣,若是當年,說不得還會有強者動心,出手搶奪,但如今天涯海閣乃是天下第一教之主師映川的囊中禁臠,敢伸手的,莫不是活膩了?這搖光城內宗師不在少數,誰敢鬧事,直接就是被鎮壓的下場,因此哪怕再渴望此寶,眾人也隻是老老實實地參與拍賣。


    此時還能保持鎮定的人委實不多,無數道熾熱目光都集中在交易台上,截止到眼下,陰九燭的價格已經被抬到了一個恐怖的數目,現在還繼續出價的,都是真正的大人物,不少財力略遜之人隻能黯然搖頭,放棄了競拍,師映川唇角微微牽起,道:“這些世家還真是財大氣粗……”這陰九燭雖然珍貴,但於他而言卻也已經沒有什麽用處,因此也不放在心上,而連江樓從前服用過陰九燭,此物隻有第一次服用之後才會有效,以後再吃下多少也是白費,故而兩人都是毫不動心,不過師映川微一轉念,卻又對連江樓笑道:“這陰九燭對你我二人隻是雞肋,不過對平琰來說,卻是珍貴,也罷,他是做宗主的人,我這個當父親的雖然不去露上一麵,但也不能毫無表示,如此,這陰九燭就當作賀禮送去罷。”


    季平琰如今成為斷法宗之主,更是師映川長子,他的接任大典,各大門派世家都是要派人前去道賀的,師映川雖然不會親自去,但也不能一點表示也沒有,眼下取了這陰九燭派人送去斷法宗,倒也相宜,這樣想著,師映川便準備參與競拍,別看這天涯海閣是他麾下,但做買賣向來講究的便是規矩,眼下已經進入競拍環節,若是師映川開口將物品直接取走,取消這一輪競拍,雖然沒有人敢說什麽,就連將陰九燭寄賣的賣家也不會有半點異議,但這就是壞了規矩,師映川自然無意如此,反正他財力雄厚無比,哪個能與他相較,買下來也就是了。


    這麽一來,師映川便標出了價碼,能夠在包廂中參與交易會的客人不一定都是內力深湛的武道強者,若是喊價,偌大的會場內未必可以聽清,因此包廂內都是設有機括,可以讓主持拍賣的人及時得到信息,同時也能夠讓大家看到有人出價,眼下師映川不曾出聲,隻通過機括出價,顯然並沒有表明身份的意思,而他這一次性加碼,頓時就將陰九燭的價格提高到了許多人已經無法接受的程度,使得場內出現了片刻的安靜,那些一直競爭到現在的客人,基本已經盡數放棄,師映川見狀,便微笑著拿起了手邊的杯子,不過正當他嘴唇觸到杯沿之際,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從東麵一處包廂內傳出,在師映川加碼的基礎上,又拔高了一層,師映川皺了皺眉,他已聽出這是晏長河的聲音,原來這年輕的皇太子也出現在了這次的交易會上。


    “這小子大概是看過物品清單之後,發現中意的,便專門為了淘些好物件而來,現在看見這株陰九燭,就動了心,打算回去獻給他父皇,總之不會是他自己要留下就是了。”師映川說著,忽然微微一哂,身體放鬆向後靠著,顯然是不打算繼續加價了,連江樓淡淡道:“……你要放棄?”師映川輕笑道:“罷了,跟小輩爭什麽,沒的失了臉麵,至於平琰那裏,大不了我派人送一顆以兩頭龍龜精華煉製的丹藥,助他淬練肉身,擴充氣海,也就罷了,這陰九燭既然他要,那就給他,不然勾辰若知道我與這孩子爭東西,卻也不好看。”


    兩人說話間,外麵已是塵埃落定,陰九燭被晏長河順利拍下,接著後麵倒也還有師映川看中之物,不過隻是單純的珍寶而已,被拍下來送給了連江樓,師映川打開盒子,將裏麵一隻美倫美奐的鐲子取出,微笑道:“此物以焰晶打造,戴在手上,縱使身處冰天雪地也是寒氣不侵,這銀子花得也不算虧本。”他拉過連江樓的手,將鐲子往上麵套,但這鐲子美則美矣,價值連城,可那精致秀巧的設計一看就知道是為女子所打造,師映川為連江樓拍下此物,分明就是侮辱,這一點,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畢竟是為女子打造,與女性相比,男子骨骼自然要粗上一些,等到好容易將其硬生生套在手腕上時,連江樓的手都已經被硌得淤青了一塊,師映川撫著連江樓的手臂,笑道:“果然是極相配的。”說著,伸出殷紅的舌頭,輕緩地舔著男子的手,從腕間一直到指肚,看他那沉醉之態,仿佛是要將這隻手細細啃吃了一般,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一股詭秘異樣的氣息,就好象這個軀殼裏不是人類,而是一個極端恐怖的存在,對此,連江樓卻依然不動如山,絲毫不改臉上近乎固定的淡漠,他雙眼如同兩輪明月,純澈無瑕,似乎半點也不擔心師映川可能會做出的任何舉動,對師映川那諷刺似的話語更是充耳不聞,師映川見狀,嗬嗬笑了一下,放開了連江樓的手,道:“好了,時辰不早,你應該喝藥了,我們回去罷。”


    這時交易會也到了中場休息的時候,兩人離開會場,坐上馬車便向青元教總部駛去,他二人低調出行,並未引起旁人注意,除了之前負責接待的天涯海閣之人以外,甚至沒有外人知道師映川曾經來過這裏,不一會兒,馬車來到一處大街上,師映川掀開車簾向外看去,說道:“還有一會兒才能到,你可以先睡一陣。”連江樓坐在溫暖的獸皮褥子上,後背倚著一隻軟枕,聞言便微微閉上雙目,師映川見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繁華,便笑道:“看來今……”


    話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師映川的身體突然繃緊,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冰冷而可怕,仿佛一頭凶獸,沒有半絲溫度,他死死望著遠處的一個身影,那是一個身穿青袍,腰佩長劍的男子,正步履穩健地走向一家酒樓,雖然是背對著馬車,然而那熟悉的身材輪廓,那舉手投足之間的細微特征,已令無意間瞥見此人的師映川當即就凝定了視線,在刹那間就確定了對方的身份!他曾經的伴侶,他兩個兒子的生父,他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如冰雪般淡漠的男人,季玄嬰,或者說,他曾經的義弟,曾經被他視作親人的那個人,唐王溫沉陽!


    此時此刻,無數時光之前的那張俊美麵孔在記憶之海中徐徐浮出水麵,那個被帝王賦予極大信任卻最終參與到一場巨大陰謀中的男子,那場欺騙背後的隱秘,一直到了千年之後才被揭開,也就是在洞悉了那個秘密之後,師映川才終於明白了那個人臉上的笑容之中所隱含的更深層次的意義,以及微笑背後的那份冷絕--我得不到的東西,那就親手毀滅罷!


    是你啊……淡淡灰色的情緒如同陰雲般覆在心頭,心底深處,忽地就有著某些記憶在翻騰,師映川心中低喃,原本即將爆發的情緒瞬間盡消,眼神也恢複了清明,他眸內閃爍著清澈之色,表情緩緩冷漠下來,下一刻,他自腕上取下一根紅繩,係起滿頭黑發,隨意垂在身後,眼神平靜,然後便傳音給正在駕車的黑衣男子,道:“本座臨時有事,你送連江樓回去,不得有任何差池。”男子立刻應下,此人乃是師映川的心腹,雖暫時充作車夫,但事實上卻是一名武道強者,因此師映川並不擔心連江樓的安全,他看了正閉目養神的連江樓一眼,伸出手輕輕撫過男子垂在肩頭的黑亮發絲,道:“……我去見一個故人。”


    未幾,一間酒樓的包廂內,青袍男子坐定,伸手取下臉上的麵具,露出一張皎潔如銀月的麵孔,眼下距離上菜還有一段時間,男子麵前隻擺著幾碟精致冷盤和點心,並一壺熱茶,男子放下麵具,動手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然而就在這時,口中的茶水還沒有入腹,男子卻突然微微一震,手上的茶杯頓時出現了裂紋,就在這同一時間,包廂的門被推開,一個身材高大的俊美男人走了進來。


    門在他身後自動關上,男人一身黑色袍服,上麵裝飾著細密的銀色花紋,麵容沉靜如水,以平靜卻悍然的姿態出現在青衣人的視線當中,這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沉寂下來,所有見到他的人都難以相信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美麗的男人,那不是陰柔脂粉之美,而是跨越性別的淋漓盡致的單純美麗,青衣人一向堅穩的道心不可抑製地輕顫了一下,此情此景,種種心思,猶如一股清泉,於無聲之處流淌,又好似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整個人包圍起來,緩緩纏緊,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魂牽夢縈卻又怨恨至深的身影,那是刻骨銘心的感覺,在這一刻,青衣人沒有去想自己接下來會遭遇到什麽,他甚至不是很關心這一點,因為眼下那種絲絲縷縷悸動的情緒已經占據了心頭,異樣,濃烈,又陰沉厚重,讓他驀然感覺到一種無以言說的滋味,就像是平生第一次拿起劍時的那種感覺,是陌生也是熟悉,卻同樣地深刻莫名。


    師映川半眯著赤色的雙眼,看著眼前的人,當他看著這張臉龐,他就想起了當年那個因為藥性而赤身被自己壓在身下的軀體,然後就是更久遠之前那個對自己平靜叫一聲‘皇兄’的男子,也就是這時,師映川心中突然微微一動,思緒就有些紛亂了,他心中自問道:“經過了這麽久,明明已經是情分已盡,怎的我卻還是沒有徹底放下他麽?是啊,我原本以為可以忘記了,放開,然而如今再相見,才發現原來並不曾真的放下……也對,畢竟,他是平琰和傾涯的父親啊……”


    這些紛亂的思緒此起彼伏,然而師映川的腦子卻越發清醒,他猛一握拳,頓時眼神一清,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他低聲道:“很久不見了,玄嬰……又或者,我應該叫你沉陽?”


    身著青袍的季玄嬰如同一株筆挺的翠竹,他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對方,師映川並不再往前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籠罩在季玄嬰身上,赤色眸子裏有著幽幽之火,感受著對方體內那雖然被刻意收斂但仍然澎湃的旺盛氣血,道:“看來在覺醒記憶之後,你與十九郎一樣,也在短時間內獲得突破,成為宗師之身。”師映川猶如實質的視線盯在季玄嬰臉上,在過來的路上他就已經猜到了季玄嬰會來到搖光城的原因:“……你是來參加交易會?看來這裏有你需要的東西。”


    事實上師映川的推斷並沒有錯,季玄嬰如今早已被他發布公告,天下通緝,之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會來到搖光城,確實是因為這裏有他需要的東西,成為宗師之後,對一些藥品丹丸乃至一些天材地寶等物的需求已經不是靠個人的武力就可以獲取,隻有巨大的人力財力資源才能夠辦到,這也是曆來那些自由散修出身的宗師們大多會接受某國家或世家門派供奉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以季玄嬰現在敏感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走這條路,甚至不能與外界輕易接觸,要不然他也不會隱藏真容出來走動,而在天涯海閣舉辦的此次盛況空前的交易會上,卻勢必有著許多高品級的貨色,就連宗師強者也會需要,至於交易所需的金銀,季玄嬰從前身為萬劍山奉劍大司座,身家之豐厚可以想象,當初他離開萬劍山,自然不會空手,所以才讓他有足夠的財力購買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至於說到此舉冒險,其實倒也算不上,若是從前的搖光城,隻要有外來的宗師進入,必然就會被坐鎮於此的諸多宗師感應到,但是如今卻是不同,從前宗師強者極其罕見,不過經過這些年來的戰亂,一些隱世不出的宗師紛紛現身,雖然在戰爭中隕落了一部分,但也還是會有幸存,這其中也包括一些因為戰爭的巨大壓力而導致最終突破的新晉宗師,如今天下間的宗師高手已不像從前那樣基本不出現在大多數世人麵前,尤其近期天涯海閣舉辦交易會,無數人匯聚搖光城,整個皇城之內,各地到來的大宗師也不隻三五個,因此季玄嬰這個新晉宗師的到來,按理說在正常情況下根本就不會被發現,事實上他也的確順利地連續兩天都從交易會上拍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今日他之所以身份暴露,也隻能說是機緣巧合,天意如此了。


    “我不得不說,對於你,我一直都懷有一種與對待其他人都不相同的感情……”師映川晶瑩如白玉的臉龐上泛著淡淡的柔和光澤,語氣微顯輕柔,卻又蘊含著一股攝人的魅力,他長身玉立,淡然自若地望著季玄嬰,清澈的目光如夢似幻,身為兩世都與對方有著複雜牽扯的人,即便心中憤怒,然而曾經的那些情分,又哪裏會當真絲毫不在意?猶記初見之時,這人年少俊雅,走進廳中,長身玉立,雖不苟言笑,但不經意間眼波微轉,就是千樹萬樹梨花開,再後來意外相見,這人一身狼狽,陰錯陽差之下就有了肌膚相親之實,再後來,與這人做了多年夫妻,攜手平靜度過那些光陰,許多昔日畫麵,曆曆在目。


    季玄嬰默然,他沒有接師映川的話,而是直接說道:“皇……映川,你是來殺我?”他語氣沉著,絲毫沒有緊張之意,因為他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縱然身為宗師,也沒有超過一成的把握成功脫身,作為寧天諭曾經的義弟溫沉陽,他很清楚對方的手段,即便師映川現在還沒有達到當初的那種力量高度,他也明白如今的自己並非這個人的對手。


    聽了這話,師映川搖了搖頭,他看著麵色波瀾不驚的季玄嬰,心中百味交雜,在這個紅塵世間,永遠不會缺少各種扭曲的愛與恨,所以那些因愛成恨的人也往往很多,曾經的溫沉陽就是其中之一,一時間師映川晶瑩如紅寶石一般的眼眸中有著一絲複雜之色,畢竟再怎麽心思深沉的人,在麵對自己極信任之人的背叛時,也依舊不能釋懷,他輕歎道:“殺你……不,我也不知道,大概我並沒有那麽想殺你罷,哪怕你曾經做過那種事,更何況,你這一世還是平琰和傾涯的父親,莫非我要告訴兩個兒子,我殺了他們的生父?”師映川一對眼睛像是兩粒紅寶石,幽幽精光四溢,勝過天上最亮的星子:“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對你,畢竟你曾經背叛過,在帝國的毀滅中,你充當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


    季玄嬰似乎不為所動,平靜的麵容上沒有半分變化,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寒意凜冽的寶劍,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麽,你待如何?”說話間,他緩緩站起身來,潔白如玉的臉上仿佛有著一絲隱隱的悵然,顯然在他心中,此刻的感覺並不像表麵上那麽平靜,對於麵前的這個男人,並非能夠做到無動於衷,師映川見狀,背負著雙手,靜靜說道:“我現在麵對的你,究竟是季玄嬰還是溫沉陽?”季玄嬰注視著他,眼裏似乎有著什麽,卻仍然隻是平靜道:“這不重要。”師映川輕聲:“是麽?也許罷……玄嬰,對於你而言,感情這種東西,大概隻是束縛你前進的羈絆罷,我當年成為你的心魔,後來你以情曆世,看破塵緣,就連我們的兒子,你都閉門不見,也許在你眼裏,想要達到更高的境界,便需要得情,曆情,忘情,然後無情,如此,七情六欲皆斷,方能擺脫一切束縛,劍心通明,這是你自己的道,是非對錯隻能由你自己評價。”


    師映川意興闌珊,他深深凝視著季玄嬰,這個曾經讓他視為幼弟,這一世又曾與他枕席廝磨的男子,他的聲音如同鍾聲般飄蕩,低喃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話音未覺,一道青光已破窗而出!幾乎同一時間,一道黑影也緊隨其後,瞬間衝出,一青一黑兩道流光轉眼就跨越了無數距離,一番追趕之後,最終來到一片蒼茫雪穀之中,此時兩人仿佛有默契一般,不約而同地雙雙停下,季玄嬰麵色平和,雙目如水,沒有一絲異樣的情緒,心神沉入了最為清澄通透的境界,冰天雪地中,他就如同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令人望而生畏,他緩緩拔出腰畔所佩的古劍,整個人仿佛與白雪寒風融為一體,季玄嬰的聲音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盤,又似響在情人的耳邊的呢喃,清人心脾:“……我有一劍,請君鑒之。”


    這一刻,呼嘯的寒風驟止!這一劍,依稀是煙花怒放於星空,美極幻極,季玄嬰容色清冷,嘴角卻莫名有著淡淡微笑,人人皆知他是磨礪道心,淡情摒愛,終於自心中斬除師映川這個心魔,然而唯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年他究竟是怎麽度過,他從未想過會是那樣疼,那樣傷,在無數個夜晚,一遍遍地想起曾經那些溫柔畫麵,在無數個日日夜夜,奮力揮動著手中的劍,某種情感,某種意念,終於讓他在不知經曆過多少次煎熬的時候,開始領悟新的道路,這一劍,儼然已有了屬於自己的靈魂,活了過來,然而季玄嬰卻從未對任何人用出過這一劍,因為那些人都不配,因為有資格看到這一劍的,天上地下隻有一個人,隻能用給那一個人看!


    劍氣破空,然而斬破虛空的爆鳴聲卻並不強烈,反而有些依依低柔的意味,看似鋒芒消減,但在師映川這樣的大宗師眼中,則是清楚無比地認識到那劍意之犀利,實在是超乎想象,仿佛能夠破開一切阻礙,直指人心,髒腑生寒,師映川終於動容,這一劍沒有戾氣,甚至沒有殺氣,隻是如同極盛過後趨於淡,此時此刻,風鼓扯著季玄嬰漆黑的長發,在冰天雪地中飛散飄舞,是一種獨特的美,師映川清嘯一聲,眼底微寒,突然間袖中飛出七道彩光,匯聚一處,仿若一把大劍,師映川大袖飄飄,探手抓出,踏雪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勁風猛地自劍尖爆出,周圍的空氣頓時像是海嘯暗湧,那種強力的淩烈激流,根本令人無法忍受,連耳膜都要被震破,隻見在他身周,無數積雪在同一時間滾滾飛卷,疏密萬點,仿佛一場暴風雪,將視野內可見的一切景物,都吞進了這一片呼嘯的風雪之中!


    幽暗又明亮的劍光如雪中寒梅般盛放,震人心神,仿佛要一舉撕開這天地,季玄嬰手中長劍淩厲無倫,劍意在每個瞬間都不斷攀到一個新的高峰,季玄嬰眉眼如霜,嘴角淡淡微笑,沒有真正愛過痛過,就不會有這樣的劍法,沒有冷絕斬絕的心腸,就駕馭不住此刻這一劍,電光火石之間,季玄嬰麵上的神情似有瞬間的柔和,如同沉浸到了某種境界之中,恍惚中,仿佛像是回溯到從前,再一次於心中流淌,也是這一刻,那縈繞在心頭的陰翳似乎有了新的感觸,刹那之間的明悟,輕輕滌蕩了心中所有的斑駁,至少在此刻,隻留下了一股最為精粹的劍意,令季玄嬰終於跨出了人生道路中的一個大步--至愛至痛,愛極傷極!


    從沒有人見過這樣輝煌的劍法,如此璀璨壯麗,赫然已達到了劍術的極致!片刻,呼嘯席卷的風雪過後,一切漸漸恢複平靜,亂雪消散,抬眼望去,視野開朗清和,淡薄日光絲絲垂落,季玄嬰青袍古劍,黑發飄揚,頭頂是幽淨廣浩的天空,整個人仿佛定格成一幅優美的畫卷,師映川站在不遠處,先前聚成一把大劍的幾支短劍重新散開,飛回師映川袖中,重新蜷扣在他的小臂上,師映川原本係住長發的紅繩早已斷開,滿頭青絲獵獵飛舞,他望著季玄嬰,片刻,忽然就笑了一下,輕聲說道:“如此劍法,如此劍意……不愧是被喻為萬劍山最劍心純粹的人物,玄嬰,天下劍修萬千,唯你可配‘劍仙’一稱。”


    師映川說話之餘,隻見他袖中緩緩淌出一線猩紅,沿著雪白的肌膚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指尖,然後滴在雪地上,仿佛開出了幾朵紅梅,接著梅花越開越多,最終在地上匯成一小灘鮮血,融化了積雪,季玄嬰的目光盯在那一小片猩紅上,不說也不動,師映川亦是毫不動容,隻伸手在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止住了血,他微微點了點頭,問道:“這是什麽劍法?”季玄嬰長長的睫毛微垂,唇中吐出淡淡話語:“……情到濃時情轉薄。”


    “真是好名字。”師映川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胸口,潔白如玉的手上頓時沾了一片猩紅,這時才能恍然發現他的胸前赫然已經是濕了一片,隻不過之前因為他穿著黑衣,才並不明顯,若不仔細觀察,是發現不了的,此時師映川伸出舌頭,舔去手上的鮮血,這才麵不改色地道:“已經刺到正確位置了,不過,終究距離心髒還有一點距離。”


    隨著師映川最後一個字落下,季玄嬰手中的長劍突然墜地,整個人也微微搖晃了一下,緊接著便重重倒地,麵朝下伏倒在積雪中,後背上,赫然插著一支青色短劍,而此時扣在師映川臂上的北鬥七劍,隻有六支!


    師映川輕輕吐出一口帶著血腥氣的白霧,然後走向不遠處的季玄嬰,他蹲下來,手放在了劍柄上,卻並沒有拔出季玄嬰背上的短劍,事實上他這時隻需要用力一按,季玄嬰立刻就會在短短幾次呼吸間便死去,因為無論大宗師的生命力有多麽強悍,畢竟也還是血肉之身,被整個捅穿了心髒之後,雖然能夠多堅持片刻,但最終也一樣會死!


    一時間師映川目光幽深,靜靜看著一動不動的季玄嬰,曾經兩人在一起時的一幕幕翻上腦海,同時又想起溫沉陽的狠絕,若貪戀從前夫妻情分,這樣罷休,看起來似乎很容易,然而若真的如此,容其活下來,那麽曾經被背叛,偌大帝國覆滅的仇,竟是白白的就算了麽?那是這個人欠他的,現在隻要這樣輕輕按下去,他們之間的所有恩怨就到此為止了,徹底了結,幹幹淨淨,況且今日兩人相遇之事並無第三個人知曉,即便季玄嬰隕落,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隻要自己不說,季平琰與師傾涯兄弟二人就永遠都不會知道是自己殺了他們的生父……霎時之間,師映川心中已是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這人當年與自己情同兄弟,可是因愛生恨,負自己良多,按理就該這樣殺了,討還血債;但這一世那些恩愛纏綿,又並不是假的,多年夫妻情分,雖然聚少離多,後來又因故斷絕,卻也依然不能抹滅,彼時師映川心中萬分煩擾,實在不知究竟該如何決斷,當此之際,縱然再殺伐果決、心思深沉之人,也難以作出選擇。


    師映川置身於雪地之中,望著眼前男子,他麵上神情複雜,靜靜凝視,但最終,師映川的手到底還是沒有按下去,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抱起了季玄嬰,在冰天雪地中越行越遠。


    卻說先前師映川半路忽然無緣無故地下了馬車之後,車夫便按照師映川臨走前的吩咐,繼續駕駛著馬車,一路順利地回到了青元教總部,將連江樓安然無恙地送回師映川的住處,其後連江樓喝過藥,沐浴梳洗一番,便在榻上休息,不知過了多久,早已熟睡的連江樓忽然似有什麽隱隱約約的感應,莫名其妙地驚醒,他緩緩睜開眼,就發現師映川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榻沿,身上的長袍已經脫去,丟在地上,隻穿著一條褲子,裸著整個上半身,空氣中淡淡彌漫著血腥氣,師映川背對著他坐著,手裏拿著什麽東西,似在處理傷口,連江樓見狀,神色微動,他坐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顯然受了不輕傷勢的男子,不由得微皺劍眉,問道:“……你受了傷?”


    對於連江樓的發問,師映川隻是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手上動作不停,麻利地處理著傷口,他肉身打熬得極其強悍,隻要不是致命傷的話,那麽他就不會很在意,而眼下他所受的傷,基本對他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影響,更何況他手中絕品丹藥無數,傷勢恢複隻是時間的問題,一時師映川利索地處理好了身上的傷,回頭見連江樓隻是安靜坐著,一言不發,便笑了笑,道:“不用擔心我,沒什麽大不了的。”連江樓看了他一眼,道:“是誰傷了你。”師映川隻微微一笑,並不回答,起身去換了一件幹淨長袍,他並沒有打算對連江樓說出季玄嬰的事情,因為他事實上並不能完全把握連江樓對於季玄嬰究竟是抱以什麽樣的態度,要知道這一世季玄嬰雖然與連江樓是親叔侄,然而在千年之前,溫沉陽乃是與趙青主勾結,葬送了寧天諭的大好河山,而偏偏,溫沉陽卻又視趙青主為情敵,想必殺心盎然,因此這兩人之間牽纏兩世的複雜關係,委實令人捉摸不清。


    一時師映川換下帶血的衣物之後,就取了丹藥服下,然後在榻上盤膝坐好,閉目調息起來,連江樓見他麵色略顯蒼白疲倦,便下床去取了靜神香點燃,將香爐放在師映川麵前,嫋嫋白煙升起,模糊了師映川的麵容,隨著煙霧有一部分被其吸入鼻中,師映川眉宇間的神情也略微舒緩了下來,連江樓坐在一旁注視著他,不言不語,此時師映川的頭發已經梳理得紋絲不亂,鬢如刀裁,濃密墨發挽結成髻,簪了一支素色玉簪,寬袖的織錦外袍裏麵隻有一襲純白的中衣,麵上一副毫無防備的放鬆神態,黑睫低垂,沒有了平日裏的冷漠,淡紅色的菱唇微合,如同春分時節兩片最穠豔的桃花瓣,誘人采摘,連江樓靜靜看了片刻,起身離開,未幾,外麵忽然傳來悠悠笛聲,清冷瑰麗之中隱隱帶有一點感懷,正如某人一般,優美的旋律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飛舞,又不斷消失在冰冷的空氣裏,而此時真正的傾聽者,其實隻有一個人而已,不知不覺間,師映川睜開眼,麵色無波--我們之間的距離,也許隻是一步而已,然而僅僅這一步,卻已是天涯海角。


    師映川的傷勢並不重,而他也不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麽而受的傷,他既然不說,也就沒人能問,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他受了傷,知道此事的僅僅是有限的一些人罷了,過了些天,師映川恢複力驚人,身上的外傷已經基本無礙,這一日他自己動手換過藥,便派人去召師傾涯過來,一時師傾涯來到室中,見師映川正拿著剪刀在修剪著一盆墨梅,便上前行了禮,道:“父親召我有事?”師映川轉身看去,隻見師傾涯穿一件大紅底子芭蕉葉印花的厚袍,臉容雪白,頭發烏黑,配著那精致容貌,雖還年紀尚輕,卻也當真是一個極俊秀的少年了,師映川放下剪刀,一手負在身後,淡淡道:“本座叫你來,是有一事要問你。”


    師傾涯道了一聲‘是’,然後就垂手站著,靜候男人接下來的話,師映川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隻不過,皇帝當年就有這個意思,後來擱置了,不過前些日子的時候,他就正式與我說起此事,事關你自身,本座便想聽聽你的意思。”


    這番話聽得師傾涯有些疑惑,但他沉得住氣,隻道:“父親請說。”師映川似乎很滿意他這樣從容淡定的態度,伸手在師傾涯的頭頂摸了摸,有些隨意地道:“你也不小了,本座在這個年紀,已經有了你兄長,你再有幾年也要元服,也許是時候考慮一下你的婚事了。”師傾涯聽了這話,頓時一愣,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竟是要對自己說這種事,他是極聰明的孩子,想到師映川剛剛提起晏勾辰所說的意思,瞬間就猜到了幾分,一時不由得脫口道:“父親這是要給孩兒選一門親事?是晏長河?”師映川聞言一笑:“你這孩子,倒也伶俐。”說著,又擺了擺手,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倒也不是說要選晏長河,本座的意思是打算給你挑選一個合適的伴侶人選,而且也不是現在就一定要定下來……不過,本座問你,你對長河是什麽意思,覺得他符合你的要求麽?”


    向來出身顯赫的人,大多自幼耳濡目染,置身於普通人無法接觸的環境當中,比起同齡人要早熟沉穩許多,因此師傾涯聽了這話,倒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隻意外了一下,便低頭沉思起來,很快,少年抬頭望向麵前的男人,道:“我想知道,父親對這件事是什麽意思?”師映川淡淡道:“長河那孩子不錯,可惜受天資所限,此生不會有太大成就,本座並不屬意他,不過,既然是你自己的婚事,那麽最好還是你自己中意才好,你若願意結這門親事,本座不會阻攔,若你不喜長河,那麽本座將準備在各大宗門世家之中選出合適的人選,作為你未來的妻子或者平君,一來唯有世家大派才有良材美質,二來這也是一種安撫各方人心的手段,不過,這些都是建立在你同意的基礎上,若你不願,本座也不勉強。”


    說到這裏,師映川頓了頓,似乎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看向窗外,語氣淡薄如煙:“當年你兄長的親事就是本座一手包辦,到如今,總不該讓你也一樣……”


    師傾涯聞言,鬆了口氣,不過畢竟還是孩子心性,不禁就說道:“父親現在不勉強我,但為什麽當初就給大兄指定了親事?我聽說那時大兄與梵大哥彼此並不熟悉,還好他們現在很是和睦,不然的話,若是他們關係不好,父親豈不是做了一件錯事麽。”師映川聽到這話,濃長的眼睫在眸下投出一片淡淡陰翳,神色悠然地哂道:“傻孩子,你問為什麽?這裏麵其實原因很多,但歸根結底,本質上就是因為你兄長和劫心他們兩人當年的實力不夠,就好比本座年少時期與你千叔叔的婚事,當時由兩宗一手促成,本座與十九郎兩個當事人的意見反而沒有人會關心,若是那時本座有現在的實力,誰又能勉強得了。涯兒,記住本座的話,隻要你有著其他人會畏懼的力量,那麽你所說的一切都將得到執行,這才是一個男人真正的價值所在,想要做到這些,你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師傾涯目光微微迷離,旋即輕聲道:“孩兒知道了。”師映川的拇指摩挲著少年白嫩如玉的臉龐,見少年有點不太習慣地縮了縮脖子,便笑了起來,道:“涯兒,本座做了許多在世人眼中萬惡不赦的事,你覺得本座是一個惡人是麽。”師傾涯麵上頓時露出尷尬之色,俗話說‘子不言父過’,縱然麵前這個男人有天大的不是,那也還是他父親,這樣的問題他能怎麽回答?當下隻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師映川見狀,哈哈一笑,道:“果然還是個孩子。那麽,為父現在就再教你一課……世間的一切,唯有力量才是根本,曆史的真相都會湮沒在時光當中,涯兒,你要記住,曆史,向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當初泰元帝若沒有身死國滅,那麽後世的那些記載隻怕就會與事實有很大不同,所以涯兒,名聲這種東西,最沒有用處,世人皆謂我為魔,那又能如何?本座當年殺人盈野,被視為天下第一魔頭,然而現在呢?本座卻是人人敬仰畏懼的天下第一教之主!要知道當初散布瘟疫,害死了多少人命,破壞了多少家庭?可到了今時今日,又有誰敢公然指責本座,若是本座願意的話,現在就可以下令,將天下所有那些有關本座生平之事的書籍等等全部毀去,重新編纂,如此一來,隻要本座不死,或者本座的後代可以一直把持權位,那麽千百年後,又有誰會知道本座曾經做過的那些事?”


    師映川不徐不疾地說著,拍了拍師傾涯尚且稚嫩的肩頭:“本座對你寄予厚望,你也許比你兄長更像本座。”師傾涯卻在想著另一事,嘴裏說著:“父親不如真的下令焚書重編了罷,何必讓那些東西流傳於世。”師映川笑道:“何必如此,本座一生行事,又豈懼後世評說!”


    師傾涯聞言,先是愕然,既而似乎想通了什麽,躬身受教,不過想到師映川剛才說的事情,少年便又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唇說道:“父親方才問我的事,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答複,現在我還小,也沒有這些想法,婚姻之事言之尚早,我隻一心習武,父親可否等再過幾年,到時候再議此事。”師映川揚了揚眉:“也罷。”一時見麵前的少年修眉星目,頭上一點殷紅,輕易就能從他身上看到他生父的影子,心中不覺暗歎,卻想起自己與那人之間的種種恩怨,心裏就有些亂,師映川注視著師傾涯,不知道怎麽,就忽然輕聲說道:“你說,為何總是那些錯過的東西,才會讓人覺得珍貴?”


    這莫名其妙的話讓師傾涯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也沒多想,隻下意識地反問道:“既然很珍貴,那為什麽還要錯過?”師映川聽到這還有些孩子氣的話,登時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如此……然而,既然已經錯過了,那就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


    師映川忽然有些意興闌珊,他興味索然地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但師傾涯並沒有馬上走,而是遲疑一下,道:“父親,我想去看師祖……”師映川眉頭一皺,接著就笑了笑:“沒有這個必要。不過……”他頓一頓,忽然笑得有些肆意:“涯兒,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麽?”師傾涯一時轉不過彎來:“……呃?”師映川嗤笑,眼中幽光燃燃,他彎腰將臉靠近了少年的臉,緩緩說道:“你師祖其實與本座一樣,也是隱藏的侍人之體,所以,當初他害本座失去孩子,現在,本座就要他還給本座……嗬嗬,涯兒,日後你師祖給你生出一群弟弟妹妹,你開心麽?”


    師傾涯如遭雷擊,他呆呆看著男子近在咫尺的完美麵孔,一時間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師映川肆意輕笑,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臉:“好了,回去罷。”當下就打發了師傾涯回去,自己枯坐了一會兒,便動身前往皇宮,此時晏勾辰正在批閱奏章,見了師映川來,就笑道:“這是吹了什麽風,倒把你吹來了。”師映川微微一笑:“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上次與我說的事,我已問過涯兒,那孩子並未表示反對,既然如此,我也不會阻撓,一切順其自然罷了,日後他如何選擇,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晏勾辰聞言,麵上頓時露出歡喜之色,笑道:“好,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們小孩兒家的事,就由得他們罷。”


    當下晏勾辰吩咐中午添幾樣師映川喜歡的菜,留師映川吃了飯,過後兩人相對而坐,宮人奉上香茶,師映川潔白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杯子,微微垂眼,顯得那眼梢長長,仿佛以筆勾挑,說道:“我近來隱隱有所感應,準備馬上閉關,往後這些日子,怕是都不會露麵了。”晏勾辰神色微動,道:“你這是要突破了?”師映川言簡意賅:“說不準。”他雙眼之中忽然微微出現了凝重之色,原本清亮如水的赤瞳似乎蒙上了一層陰翳,沉聲道:“我在那處門檻外已經卡住一段時間了,原本幾年前我就很有可能進入五氣朝元之境,隻是可惜啊,一來我當時滋生心魔,二來受過重傷,後來又是產女重傷,連番打擊遲滯了我的進境,對我影響很大,所以雖然功力不斷加深,但境界卻遲遲不能突破,如今隱有所得,但是不瞞你說,這次閉關,也許會出現一些我也無法掌握的變故……”


    晏勾辰聞言,頓時麵色微變,悚然道:“果真?”他可是很清楚師映川這番話意味著什麽,正常來說,宗師的壽命是很長的,二三百年並非妄想,可世間真活到這個歲數,最後壽終而死的宗師,絕對沒有幾個,這其中自然有諸多原因,但最多見的,就是因為走火入魔之類的問題而導致死亡!成為宗師,修為已達人間頂峰,想再前進些許,都是困難重重,一個不慎,走了岔路,往往就是死局,因此晏勾辰才會反應這麽大,一時間隻見他麵上神情凝重,道:“既然如此,要是……映川,不如你就暫且緩……”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麽從我開始練武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沒有了退縮的權利,我輩之人,何懼於此?”師映川打斷了晏勾辰的話,隨即啞然失笑,微微搖了搖頭:“既是選擇做這求道之人,那麽即便有朝一日我死於此路之上,我也不會後悔,隻因我早就明白,一個人若想實現自己的目標,就唯有爭,唯有鬥!與天鬥,與命爭!人永遠都是不知足的,在需要為生存而苦苦掙紮時,會想著吃飽穿暖,當衣食無憂之後,就想要更多,待權勢力量都有了,就想著長生不死,我如今要什麽沒有?所欠缺的,也隻有這‘永生’一途罷了。”


    師映川微眯起眼,伸手在晏勾辰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況且,我也隻是覺得或許會有些超出掌握的問題出現,但未必是真的就有什麽凶險,你不必想太多。”說到此處,師映川的語氣又輕鬆起來,淡笑道:“何況你不要忘了,我手裏可是有著最大的一張底牌,就算出現最壞的情況,我也能從容轉世,不過是從頭再來而已,怕的什麽?而且這也隻是我的猜測罷了,說不定到時候什麽事都沒有。”晏勾辰麵色微緩,道:“你說的也在理……但,不論如何,你都要多加小心。”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師映川便離開了,晏勾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眼中有複雜幽暗之色湧動,時至今日,天下已定,然而平靜的表麵下,又豈知沒有暗流洶湧?自古以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師映川勢力之大,足以撼動國本,兼之身世與平生際遇太過離奇,手段鬼神莫測,因而早有天命在身的說法流傳,實在是讓人無法不警惕,晏勾辰在私人感情上與師映川情同夫妻,可兩人都是當世的人傑,所思所想又哪裏是普通人那般簡單,這感情之中,又是攙雜了多少利益糾葛?一時間晏勾辰想起方才師映川所說的話,麵上依然還是凝重,流露出憂慮之色,然而在那眸內深處,亦透著幾分深深的複雜,他捫心自問,自己在聽到師映川或許會有危險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過索性師映川就此出事才好,哪怕這樣的念頭隻是一瞬間?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遭遇不測,還是希望他安然無恙?然而人性的複雜,又豈是能夠清清楚楚地論個明白,隻怕是自己這個當事人,也是分辨不清啊……


    數日之後,師映川孤身離開青元教,沒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落腳之處,這次閉關對他而言非同小可,以他如今多疑的性情,根本不相信其他人,畢竟以他現在的身份,牽動利益甚廣,仇怨更是極大,縱然表麵上眾人歸服,但想要對他不利的人,絕對不在少數,而且他身懷秘法,簡直就是一座人型寶庫,誰不想從他身上得到那些秘密?對此,師映川隻是讓傀儡暗中監視兼保護連江樓,又將教中事務都安排下去,確保在他閉關期間,一切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待諸事既畢,師映川這才離開青元教,獨自一人來到了事先就已經準備好的秘密閉關之地。


    此處地處深山荒林腹地,杳無人跡,師映川在這裏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挑選了上好的肉身儲存著,一旦有變,真的出現了最壞的局麵,那麽立刻就施展奪舍之法,雖然準備的肉身資質不可能與自己相比,但也已經是很不錯的了,畢竟與資質修為相比,還是性命最重要。


    時光匆匆,轉眼間天氣轉暖,冰雪化凍,萬物在蟄伏了一冬之後,眼下已開始悄然萌發,天氣雖還寒冷,但枝頭已有了新生的綠意。


    此時一處大山腹內,裏麵卻是別有洞天,原本此處黑幽無光,但眼下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卻照得周圍明光柔和,光線雖不強烈,但已足夠看清四下的景致,隻見到處石筍垂垂,卻是一個天然溶洞,十分美麗。


    突然間,卻聽一連串‘喀嚓’之聲在洞中響起,仿佛是骨骼活動的聲響,與之同時,一個聲音幽幽道:“還好,終究是有驚無險……”但話未說完,那聲音猛地一滯,既而就帶了幾分驚疑:“我的聲音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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