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當年在梳碧遭辱懷孕的那件事裏,你究竟充當了什麽角色?”


    一語既出,頓時石破天驚,寶相龍樹心頭大震,他心神駭然地望著師映川,似乎是想要觀察師映川的神情變化,卻發現師映川臉上隻是如同死水一般死寂,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心中不由得一冷,或許是室內太空闊的緣故,即使燒著地龍,還有火爐燒得正旺,寶相龍樹也沒有感受到半點兒暖意,隻覺得全身的皮膚都好似在被無數鋒利的小冰刀不斷地刮著,他強行維持著鎮定的樣子,呼吸卻是幾乎被凍住,指尖在大袖內不自覺地微微輕搐,似他這般心性堅穩、意誌如鐵般的人物,在麵對多少險境困阻之時,卻也從不曾像此刻這樣震駭生怖!


    師映川的呼吸帶著死寂而漫長的意味,他剛剛還平靜的麵龐在眼下已經微微扭曲起來,他的眼神也被那死寂所浸染,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息,與氣質無關,與修為無關,那是一種由於憤怒快要達到極致而產生的狂暴,狠狠扭曲交錯在一起,在那猩紅的眼底形成了令人為之顫抖的滔天火焰,寶相龍樹眼見他如此,忽然間輕輕籲出一口氣,他停一停,語氣低淡如一抹將熄的煙氣:“……你都知道了?”寶相龍樹沒有抵賴,沒有狡辯,事實上他知道就算不承認也沒有用,師映川既然問出了這麽一句話,就代表著必然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而他寶相龍樹雖然並不是什麽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但也決不是那種會胡攪蠻纏去狡辯的潑皮無賴!


    看到寶相龍樹這樣的反應,有深重得無法消去的怒氣從師映川的唇角一絲一絲地漫了出來,他卻是將一概寒意都盡數掩去,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無法忽視他的憤怒之強烈,那原本親切溫和的麵孔已經變了,變得像是在麵對陌生人時才會有的冷硬,一顆心也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他靜靜站在那裏,看著床上的寶相龍樹,沒有了溫柔,沒有了愛意,隻以死寂而憤離的眼神與其相對,聲音如同野獸在瀕臨死亡之際的最後嘶吟,令人心悸:“給我一個理由……”


    “理由……嗬嗬。”寶相龍樹此時已經不見了一開始的驚駭頹哀之色,英毅的臉龐上帶著幾許說不出的落寞,他眼中透出一絲苦楚,嘴角微抿,臉上卻露出了一點淡漠的笑,自嘲般地笑著,此時此刻,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他想說自己愛意深沉,所以身不由己;想說妒火熊熊,喪失了理智;想說自己後悔了,不該如此……但所有的想法在腦子裏打轉,還沒有訴諸於口,他卻忽然發現無論自己如何應對,事實上都隻是軟弱的行為罷了,他寶相龍樹一個堂堂男兒,做了也就做了,造成什麽後果都接著便是,又有什麽必要像個軟弱無能的婦人一樣哭求解釋?


    男人緩緩抬起了頭,注視著師映川,眼中露出一絲溫柔之色,卻沉默著,不發一言,良久,才輕聲歎息道:“還能有什麽理由,你知道的。”師映川的心好似泡在滿是碎冰的冰水裏,又冷又刺痛,他絕美的麵孔被深深的哀痛所籠罩,幾乎不可自拔,喉嚨當中好象梗著什麽尖銳的東西,上不得下不得,他啞聲道:“為什麽?……為什麽!”寶相龍樹有些冷淡起來,嘴角含著一縷無望的哂然:“你心裏自然知道,何必又來問我?川兒,你當然是知道的。”師映川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那樣沉重,聲音如同一下一下敲擊著的牛皮大鼓,震響在耳邊,他突然間疾步奔到床前,一把攥住了寶相龍樹的肩,咬牙道:“不應該這樣的,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與人為善,從來沒有太多的要求,也沒有妨害到別人的利益,為什麽……你就容不下她?!”


    聽到這裏,寶相龍樹的眼皮不由得微微一顫,卻終究還是冷笑起來,他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隱隱有著傲然,包括自嘲,他貪婪地看著師映川,臉上露出一絲溫情,靜靜地道:“我說了,你是知道的……川兒,我承認她是個不錯的女人,但她唯一的錯誤,就是她跟你在一起!當年若不是她,也許你早就屬於我了……從始至終,我對她都沒有半點好感,你待她太好,太過保護她,簡直就是無微不至地嗬護,你甚至花費代價為她改變資質,她方梳碧何德何能!”


    外麵冷風呼嘯著擊打窗子,師映川的心也如同這寒風一般,沒個著落,他一把揪住寶相龍樹的衣襟,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吼:“我那般待她,是因為她比不上你們!她那麽弱小無力,我不能不對她多用些心!你們三個是誰?是天之驕子,萬中無一的人傑,無論哪方麵都比她強上太多太多,你們根本就不需要我操心,而她卻不同,她一個柔弱女子,怎能與你們相比?”


    “……所以這就是錯!”寶相龍樹突然厲聲喝道,他猛地攥住師映川的手腕,將對方拽近,兩個人的臉龐近在咫尺,寶相龍樹幽冷刺骨的氣息直逼過來,一字一句地道:“就因為這份弱小無依,所以你就越發憐惜她,疼愛她,更偏心她一些,川兒,你可知道這才是真正在害她!若她方梳碧是足以與我、玄嬰、十九郎三人比肩的人物,那麽我們雖然不忿你待她特殊一些,但也不至於太不平衡,但偏偏她卻是如此平庸,就好比一個絕頂高手可以接受自己輸在其他能夠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強者手中,卻萬萬無法接受自己挨了一個市井小民的一磚頭!你把她捧到那個位置,但你可曾想過她是不是有能力站在那裏?或者她其實平庸卑微也沒有什麽要緊,隻要你並不重視她,她的待遇不比我們三人更好,那我也許就不會那麽做,隻要你讓我覺得你對她並不是特別的,她也就不至於到那種地步!不要跟我說身為男人怎麽能那麽氣量狹小,容不下一個弱女子,你要知道,在感情這種自私的事情上,從來都沒有真正大度的人!”


    師映川血紅的冷眸驟然瞪大,心頭如遭重擊,寶相龍樹的話就像是最鋒利的刀子,一刀直插而入,紮得他鮮血淋漓,然而寶相龍樹還不肯放過他,男人滾燙的呼吸噴在他的麵孔上,促烈而緊攫,低吼如雷:“……事事都以她方梳碧為先,憐她惜她,對她的用心明顯超過了我和其他兩個人,川兒,你這麽聰明的人也犯糊塗,難道就忘了‘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句話嗎!”


    “……閉嘴!”師映川雙眼血紅,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將攥著男人衣襟的手一點一點地收緊,啞聲道:“寶相,你這個混帳……你這個畜生!你可知道你因為一時的肆意妄為而毀掉的到底是什麽?你居然狠辣到這種程度!你侮辱了她,侮辱了我的妻子,梳碧她當年懷了孕,無顏見我,你可知道她有多麽的痛苦!她忘了我,忘了與我有關的一切,你……何、其、殘、忍!”


    寶相龍樹的眼神微微一頓,他似乎有些顫抖,臉色有些蒼白,但很快他就笑了起來,笑得那樣燦爛,那樣瘋狂,他低低笑著,一把抓住了師映川的手腕,這種時候他根本不屑什麽砌詞狡辯,那都沒意思,此時此刻,寶相龍樹的腦子完全恢複了清明,他嘿然一笑,大大咧咧地道:“川兒,你現在說這種話,不覺得可笑麽?到底是誰害了方梳碧那女人,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師映川心煎如沸,狠狠甩開了男人的手:“你那般對她,在她看來,還不如殺了她!”


    寶相龍樹的眼神中攙雜了一絲癲狂之色,他哈哈大笑道:“殺了她?不,不,雖然殺她很容易,但我又怎會殺她?那隻會讓你傷心,也讓你永遠都會深深地記得她!我當然不能殺她,沒有那個必要,我原本是打算等她懷了孕之後,會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你無法接受這件事,你們兩個就此分道揚鑣,第二種就是你勉強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你們之間也就此永遠埋下了一根釘子,就算是你們兩個一直到最後也沒有分開,但你對她也永遠不可能像從前一樣!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你們兩人之間都有了一道不可彌補的裂痕,都是我樂於看到的,求之不得!”


    寶相龍樹低吼出最後一個字,他漸漸平靜下來,眼神中滿是悲苦與冷傲之色,其中又有幾分不甘的意味,如同一個驕傲的失敗者,哪怕在被當麵詰問之際,也要維持自己最後的尊嚴,他緩緩整理了一下自己剛才被師映川攥得微微淩亂的衣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平靜地凝視著師映川,漠然道:“不過計劃雖然順利進行,但走向倒是出乎我意料,好在最後的結果是我可以接受的,與理想中的局麵相差不大……我沒有殺她,隻是讓她不再存在於你的生活當中,這些年她過得也還不錯,生活安穩,沒有了當初在斷法宗時的壓力,你不覺得這很好麽?”


    師映川微微一滯,眼中流露出一絲複雜之色,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不需要回答什麽,因為答案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寶相龍樹看著他的反應,仿佛有一股又一股黑色的濃濁毒液在心頭流淌,令寶相龍樹整個內髒都劇烈抽搐起來,那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扭曲,他目光貪婪地附著在青年的麵上,仿佛想要把對方嵌進自己的雙眼似的:“……你以為她在斷法宗的日子很快活?不,當然不是,她怎麽會快活?她在那樣的環境當中,即便對你笑臉相迎,但私底下你以為她真會過得很好?川兒,與其說我那麽做是害了她,倒不如說是我給她一個解脫!”


    “好!好!好!……”師映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滿腔血氣好象都衝到了天靈蓋,堵得連眼角都赤紅起來,他死死緊握雙拳,然而卻偏偏無言以對,因為他知道寶相龍樹說的其實沒有錯!但就是這個認知,令他胸口更憋得難受無比,幾乎快炸了,可那最後的一絲理智卻令他頭腦還保持著清醒,一個聲音在心底道:“他說的……是真的!師映川,你自作聰明!”


    師映川無力地閉上雙眼,兩隻拳頭越發攥緊,他不想再說什麽的,因為無論怎麽樣,在如今都顯得很是蒼白,那件事是他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若是換了一個人做下此事,他早已拔劍相向,但偏偏這人卻是寶相龍樹,是他喜歡的男人!師映川隻覺得很無力,他閉上眼睛默然不語,身體踉蹌幾下,跌坐在床上,寶相龍樹洞若觀火,見他如此,知道他受到的打擊太大,也就不敢再刺激他,隻是定定地看著麵色微微蒼白的師映川,在這彼此保持沉默的時刻,寶相龍樹承受著一種心靈上的煎熬,每個刹那都變得如此漫長,半晌,方澀聲道:“川兒……”


    “……不要叫我。”師映川的雙眼忽然緩緩睜開,他的眼神已是毫無波動,平靜得可怕,裏麵是仿佛形同陌路一般的冷淡,他竭力壓抑住心中的感情,當然,也包括濃濃的憤怒與無力,他的氣息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淵,無法再去捕捉,去揣測,他看著寶相龍樹,平靜地開口:“知道嗎,你是這個世上待我最好、最愛我的人,我非常感念你對我的感情,但是這一次,我無法說服自己原諒你,無法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輕描淡寫地就揭過這一頁……我做不到。”


    “不,川兒,你原諒我!那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方梳碧現在過得也很好,你,原諒我……我不會再做類似的事……”寶相龍樹猛地抬起頭,雙眼微微發紅,如同一頭陷入牢籠的孤獸。


    “噓,安靜……”師映川一根食指伸出,擋在了寶相龍樹的唇前,令對方將嘴裏的話生生咽下,師映川搖了搖頭,他直視男子的眼睛,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開口:“寶相,此時此刻,我真的沒有辦法原諒你,因為你傷害的並不僅僅隻是我一個人,如果你做了傷害到我的事情,僅僅是我而已,隻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問題,那麽,我可以原諒你,甚至可以原諒你很多次,但你卻做得過界了,你傷害的不隻是我,而是其他人……所以我現在,真的無法原諒你!”就像之前千醉雪雖然設計了他,但師映川並沒有憤怒,因為那隻是對他本人起到了影響,卻並未直接傷害到其他重要的人,所以師映川甚至沒有生氣,而寶相龍樹,卻完全不是一回事!


    最後一句話,斬釘截鐵,寶相龍樹臉色瞬間蒼白,師映川起身走到桌前,兩手扶在桌沿上,用力抓著,克製著,手指一點一點地陷進結實的木料裏,緩緩說道:“你回去罷,回蓬萊,因為我現在真的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你,所以,請你現在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寶相龍樹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如無望的烈火,他沉默半晌,嘴唇動了動,終於啞聲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好。”他決不再辯解什麽,突然間哈哈大笑,笑音將落之際,肅然道:“是我做了錯事,那麽,總要有所償還……這條手臂,就算是我賠給你!”說時遲那時快,寶相龍樹腰間銀光一閃,直朝左肩整個地切過去,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令人無法反應!


    猩紅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一隻雪白如玉的手抓住寒光四溢的劍鋒,手心被割開,而那劍鋒卻是再不能移動分毫!方才師映川於千鈞一發之際阻住了長劍的去勢,保住了寶相龍樹的左臂,然而此劍乃是神兵一級的寶物,師映川即便是宗師之體,肉身被打磨得堅實無比,但倉促間也還是受了傷,此刻他一動不動地抓住雪亮的劍身,定定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緩緩鬆開了手,在這一刻,他們都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很多內容,也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之堅定,他們就這樣對視著,或許隻是片刻,也或許是很久,仿佛這一刻唯一能夠讓他們注意的,就隻有彼此……突然間,寶相龍樹收劍回鞘,下一刻,窗戶猛地被撞開,風雪一下子灌了進來,等到風雪漸小,室中僅剩師映川一人,寶相龍樹已是形影俱消。


    ……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轉眼間新年到來,大街小巷都充斥著濃鬱的喜慶氣氛,既是新年期間,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自然都比平時放鬆了許多,這一日天氣難得放晴,也無風雪,不少人就出城賞雪景,結伴遊玩,一些年輕人縱馬在雪地裏馳騁,放眼望去,一片銀裝素裹,一個錦袍貂裘的青年揚鞭笑道:“今日去上香的人可不少,大多是各家的女眷,也不知會不會遇見幾個美人兒?”旁邊一個同伴卻感歎著接道:“如今讓我看什麽美人,都是瞧不下去了。”有人就大笑起來,調侃著:“這可奇了,誰不知道咱們小侯爺一向是溫柔鄉裏的弄潮兒,脂粉堆裏的先鋒,如今居然說出這等話,真真是奇也怪哉!”那人哼道:“你知道什麽,我因是才襲了我那短命叔父的爵位,前幾日便隨父親進宮謝恩,卻在禦書房遇見了國師,當時腦子裏便全空了,手足無措,很是失禮,後來回府之後,父親將我好生臭罵了一頓。”頓一頓,眼中流露出傾慕迷離之色:“那等風姿……我從前見過的絕色,竟都成了庸脂俗粉了!”


    幾個同伴聽了,都有些羨慕,其中一人又是嫉妒羨慕又是怏怏地道:“你這家夥運氣倒好,我們這些人,卻是不曾見過國師一麵,也不知道這胭脂榜排名第一的怯顏美人究竟是何等美法,隻能聽你略說幾句了。”那小侯爺歎道:“何等美法?皎如皓月,燦若晴陽,直似天人也……你們也知道,我一向並不好男風,但要是能與這等人物親近一番,便是折了十年壽,也是願……”沒等說完,旁邊有人已立刻打斷了這話:“噤聲!你這是忘形了,國師也是我們能夠議論的?若是讓人聽見,都吃不了兜著!”旁邊又有一個公侯子弟壓低了聲音道:“說得正是,要知道那位爺可是……咱們在這裏妄談幾句,看起來似乎不打緊,但萬一被哪個有心人聽見,也不怕給自家召來大禍事?”那小侯爺也自知失言,忙打了個哈哈,眾人便將此頁揭過不提。


    此時一輛馬車行駛在雪地當中,車廂內鋪著厚厚的白色虎皮,空間很寬裕,師映川盤膝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男童趴在他懷裏打盹兒,一旁瀟刑淚穿著青袍,挽道髻,麵目潔淨古雅,麵前矮桌上放著一盤金燦燦的青州蜜橘,瀟刑淚慢慢剝開橘皮,目光卻投在師映川懷裏的男童身上,輕聲說道:“這樣細細看來,倒能發現傾涯眉眼之間頗有幾分他祖母當初幼時的光景。”師映川手撫師傾涯的頭頂,淡淡道:“……和他大哥比起來,他的五官生得倒不是特別像我。”


    青年眼中血色瑩潤,自有一股妖異詭奇之美,瀟刑淚見他容貌,那眼那鼻,幾乎就是燕亂雲再世,一時間心中微痛,喃喃道:“你母親若還在,現在看見孫兒,不知會有多麽開心……我今日在寺中為她點了四十九盞長明燈,希望她若有來世,可以過得平安喜樂,一生無憂無慮。”瀟刑淚早已年過四十,卻一直到如今也不曾婚配過,總是孤身一人,多少年來漂泊無定,師映川心中一歎,道:“瀟叔叔數十年來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如今既然已經在搖光城安定下來,也該是時候找個合乎心意之人成家了,生幾個兒女,共享天倫。”瀟刑淚嗬嗬一笑,搖頭道:“何必做這等無用之事,我早已熄了這種心思,一個人了無牽掛不也很好?亂雲隻有你一個兒子,到現在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看著你們,已經覺得很是欣慰,又何必一定要成家。”


    兩人說著話,師傾涯漸漸也醒了,在師映川懷裏調皮地嬉鬧,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金燦燦的寄名鎖,正是今日師映川去寺裏取來、在前些日子就讓高僧為他開過光的,師映川雖然自己不大信這些,但為人父母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隻當求一個安心也罷,一時間師映川見小兒子在自己懷裏調皮,便輕輕一捏他的小鼻子,哂道:“小淘氣鬼兒,你再這麽抓來蹭去的,爹爹這身衣裳就要成了抹布了。”師傾涯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隻抱著青年的手臂,軟軟道:“爹爹……”正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一片嘈雜聲,亦有笑聲陣陣,師映川在搖光城生活的時間久了,很多事早已熟悉,略一轉念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淡淡笑道:“今日出城上香的人可是不少,城裏一些閨中小姐平日裏難得露麵,今日倒是好機會,那些公子哥兒哪裏會放過。”


    他們這一路來回,瀟刑淚也見了不少驅車去寺裏進香的隊伍,也見到有王公貴族子弟策馬呼嘯而過,故意驚嚇或者吸引車中女子注意,往往就能引得對方探出窗子來看,如此一來,自然就得以窺見這些小姐們的真容,此時聞言便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輕就是好啊。”師映川失笑:“瀟叔叔如今青春正好,怎的做這等老氣橫秋之語,這些人一生無非短短數十年時光,青春苦短,轉眼就是紅顏枯骨,瀟叔叔身為宗師,卻是武道生涯漫漫,如今人生不過是剛剛開始罷了。”說話間,突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臨近,伴隨著興致勃勃的呼喝,依稀有人道:“也不知這車裏有沒有美人兒?”另有聲音笑道:“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前頭那聲音道:“若是個老頭子或者老太婆,豈不晦氣……”話音未落,馬蹄聲已越發近在耳畔,突然間車廂門猛地被人從外麵拽開,頓時一股寒氣倒卷而入,下一刻,馬車已急停下來。


    一片寂靜,有人臉上原本的肆意笑容僵在了臉上,微微張大了嘴巴,幾個華服錦裘的年輕人呆呆騎在馬上,再無聲響,隻見車廂內一個形容古雅的男子正側身剝著橘子,挽道髻,插著一根烏木簪,簡潔幹淨,再沒任何多餘的飾物,正麵坐著一名青年,眸紅如血,容光殊勝,額間至眉心一線殷紅,懷裏抱一個紅衣男童,放在男童頭頂的修長手指卻是比上好的美玉還要晶瑩溫潤,其姿清絕,不需說話,也不需作態,這般風標已經狠狠直擊心神,令人不由得自慚形穢,再不敢多看一眼,那用鞭子卷開車廂門的小侯爺看清楚了青年相貌,頓時如遭雷擊,轉眼間已滾鞍下馬,雙膝一屈便深深伏進雪地裏,顫聲道:“……臣、臣……見過國師……”幾個同伴見狀,如夢初醒,駭然滾下馬來,跪了一地,再不敢抬頭,這時那道髻男子卻淡淡道:“……不過是小孩子玩鬧罷了,由他們去罷。”青年似是也不在意,隻以大袖掩住懷中男童,令他不受寒氣侵襲,下一刻,車廂門自動合上,馬車便重新向前駛去,很快就隱去不見。


    馬車一路回到宮中,三人下車,瀟刑淚從師映川懷裏接過師傾涯,道:“你既是去見皇帝,這就去罷,我帶傾涯去休息,他這一路隻怕也顛得乏了。”師傾涯被瀟刑淚抱著,黑亮的眼裏一片純真,半點雜質也沒有,清如秋水,歪頭笑著:“爹爹,回來……吃!”師映川見幼子天真可愛,不免有了慈父之心,在孩子頭上摸了摸,溫言說著:“好,爹爹晚上和涯兒一起吃飯。”


    彼時有散漫小雪飄落,時密時疏,師映川走在雪中,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到距離他身體一尺處,就被自動擋了開來,師映川慢慢眯起眼睛,微仰起頭,一時間思緒不可捉摸,方梳碧如今自有她的人生道路,季玄嬰大道無情,千醉雪機心決斷,寶相龍樹辣手瘋狂,而連江樓那裏,又是一個死結……回想此身,也許到了現在,再也沒有得到愛情的資格和力氣了,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到去,終不能再一如當初!師映川微一出神,卻道:“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一出生就克死生母,到如今,卻又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寧天諭冷漠道:“……你自從踏上這條路,想要超脫生死,超脫世間,注定就是孤身而行,倍覺艱難,否則世上的好處怎能讓你一個人都占盡了,豈不可笑。”師映川麵目疏冷,自諷地冷冷一笑:“說得也是。”


    這是年節期間,雖然眾臣工都有假期,但皇帝本人是沒有這個講究的,一處小殿裏籠著火爐,很是溫暖,晏勾辰一身家常錦袍,這時正捏著茶杯,借此理著思緒,外麵回廊過道深重,一道道門前都有甲胄整齊的侍衛在側,目不斜視,無人隨意走動,正值這時,卻聽‘啪!’一聲響,裏麵晏勾辰將手裏的杯子摜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這一下殿中頓時寂無人聲,有二三個大臣已經在微微打顫,晏勾辰冷冷一笑,聲音裏已含了怒氣:“朕自繼位以來,不好酒色,不喜奢靡,唯一所願就是社稷大興,此乃朕之宏願!如今大周如日中天,這其中究竟是托賴何人,爾等莫非不知?若無國師,若無青元教,爾等捫心自問,可有大周眼下這番光景?現在竟是口口聲聲讓朕‘親賢臣,遠小人’,老尚書倒是說,哪個是小人奸佞!”


    這話一落,卻聽外麵一聲悶響,震得殿頂似乎都在微微顫動,竟是打起雷來,世人常說‘冬雷震震,夏雨雪’,可見冬天打雷是何等少見,諸人都是愣了,就見原本一個跪在地上的朱袍老臣猛地挺直了身子,須發皆張,喝道:“這是上天警示!那青元教主前身乃是泰元帝,陛下若是再放任此人操縱朝野,卻不知日後大周又會是何人天下?!”一語方落,天上一個閃電劈下,隨之悶雷滾滾,不禁令人心髒驟縮,晏勾辰眸子一凝,目光卻漸漸銳利,一時沒有說話,站起身來,負手冷笑,隻慢慢於座旁踱步,階下五六名大臣之中,忽有一人沉聲道:“……老尚書此言差矣,我大周與青元教到如今已是休戚與共,說句罪該萬死的話,即便皇上要疏遠國師,老尚書以為這就是能疏遠得了的麽?青元教有數位大宗師坐鎮,教中弟子萬千,一旦發動,大周又是何等局麵?”那老臣厲聲道:“我大周一向與斷法宗交好,隻是自從青元教主入朝以來,才逐漸薄了兩方關聯,如今疏遠青元教,重新托庇斷法宗又能如何?青元教主到底出身宗門,尚有幾分香火情分,斷法宗又是名門大宗,倒不信那青元教主會當真撕破臉來!”


    “如此一來,不過是前拒狼,後迎虎,又有什麽兩樣?”那大臣冷笑,隻是如此說著,朱袍老臣厲喝:“爾等匹夫又知道些什麽!斷法宗與大周相通數百年,大周可曾被奪了社稷?大宗門在意的無非是傳承及發展,而那青元教與斷法宗又豈能一概而論!青元教主卻隻怕是誌在天下,以大周為基礎,重現當年泰元帝統率四海之事!”說罷,向上方連連叩拜著:“陛下萬不可引狼入室,否則日後社稷落入外姓之手,就是追悔莫及了!”那地麵光滑堅硬,老臣猛磕幾下,額頭上就已是青紫一片,晏勾辰卻視若不見,隻是不語,老臣見此,突然站了起來,麵色端然,慘笑道:“也罷,臣願死諫以警醒陛下……古來與虎謀皮,與狼共舞,非是明智之舉!”話音未落,一頭撞向近旁的殿柱,這一下來得太快,任誰也沒反應過來,隻聽一聲悶響,鮮血飛濺,那老臣跌在地上,腦殼凹陷了一塊,當場就氣絕身亡,哪裏還有半點挽救的餘地?


    這突如其來的慘烈場麵令所有人都驚呆了,此時卻聽‘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開門,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來,姿態灑然,其色皎潔,身形修長高大,眉宇間有著一種淡然的冷酷,正是當朝國師,青元教主師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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