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緊張,我此次前來山海大獄,隻為養傷,並無惡意。”在這種形勢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寧天諭忽然氣機一鬆,開口淡淡說道,而寶相龍樹出於理智的考慮,也沒有立刻發動攻擊,隻是目光牢牢罩住男子,冷聲道:“你是什麽人?”寧天諭神情悠閑舒緩,顯然是並不在意寶相龍樹的態度,他微微偏頭,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在他耳邊低語,而他正在認真聽著似的,片刻之後,他忽然又再次側身躺下,麵朝床內:“……此事與你無關,等到我傷勢漸愈,師映川自然會出來見你。”與此同時,方才彌漫了整個屋子的浩然威勢即刻一收,刹那間蕩然無存,寧天諭一手撫額,喜怒無常的麵孔上一片平靜,道:“那麽現在你就出去罷,不要打擾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要提醒你,我眼下雖然重傷虛弱,但此次身邊卻還有一名宗師陪同左右,所以,你是聰明人,不要去試圖做蠢事,那隻會讓局麵變得不可收拾。”


    房間裏再次恢複平靜,然而寶相龍樹臉上卻是變幻莫測,表情越來越複雜,他是師映川的枕邊人,絕對能夠確定自己之前懷裏的身軀必是師映川無疑,那不是易容之類的手段可以做到的,絕對不可能,而再分析方才的一係列經曆,包括從前種種,以及師映川這些年來的遭遇,這些糅雜在一起,似乎……寶相龍樹是聰明人,心中已隱隱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這種推斷的變化過程相當短暫,等他再度將視線鎖定在床上青年的身上時,目光之中已是震駭莫名,但無論如何,寶相龍樹很清楚自己目前最應該做的是什麽,他站在當地,心情複雜糾結透頂,不知過了多久,寶相龍樹突然轉身走出了房間,他離開的一刹那,屋內燈光頓時熄滅。


    翌日一早,寧天諭醒來之後,便盤膝坐在床上調息,這時外麵風雪交加,天還兀自黑著,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傳來,外間被人抬進一隻浴桶,又倒滿了熱水,然後又重新安靜下來,寧天諭睜開眼,下床走到外間,就見屏風後熱霧騰騰,洗澡用的各種物品一應俱全,旁邊還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鞋襪等等,寧天諭脫衣入水,一時洗罷,換了衣裳,不久,寶相龍樹提著一隻大食盒進來,放在桌上,一言不發便轉身出去,寧天諭坐下來拿起筷子,自己撥了一碗米飯,道:“看他的樣子,說不定正想著如何將我殺了,看看能不能放你出來。”話一說完,腦海中就響起師映川的聲音:“……雖然還是用了這具肉身,但終究還是瞞不過他。”


    寧天諭聽到這裏,淡漠地一笑,臉上卻是毫無表情,說道:“見他如此,你心疼了?”這話自然是意有所指,師映川冷笑:“寶相與我是夫妻,我自然心疼。”寧天諭這次倒沒有接他的話,自顧自地吃飯,待他吃罷,外麵的風雪已經小了很多,天也差不多亮了,寧天諭走到窗前,開了窗,不多時,一個黑影便出現在屋裏,寧天諭撫摩著傀儡的肩,就像是在打量一件自己精心製作出來的工藝品,道:“用了這些年,這具傀儡的天人五衰之期也快到了,大概最多還能再撐不到兩年。”師映川道:“等回到搖光城之後,就把我當初得到的那株陰九燭給他服下罷,可以延長十年左右的壽命,畢竟陰九燭雖然珍貴,但一具宗師傀儡的價值還是更大。”


    寧天諭道:“我也正有此意。”他說著,一手揭下了傀儡臉上的麵具,露出一張英俊而微帶滄桑氣息的臉,師映川不明白寧天諭是什麽意思,便靜觀其變,寧天諭的手在傀儡臉上比量了一下,淡淡說道:“他的容貌生得還算不錯,更難得的是這具身體還是宗師肉身,不是旁人能比,你為何這麽多年過去,卻從未碰過?”師映川一聽,頓時荒謬之餘又是大怒,隻覺得寧天諭此人那冷靜的麵皮下,是一顆扭曲甚至變態的心,他壓下怒氣,微微冷笑道:“我又不是用來配種的種豬,莫非我隻要一見個平頭正臉的人便要撲上去不可?你這種心理,果真可笑。”寧天諭不以為意的樣子,將麵具又重新扣到傀儡臉上:“你一向風流,我以為你不在乎。”


    師映川啞然,寧天諭不再理他,站在窗前負手看外麵的景色,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視野中忽然出現了兩個身影,雖然冬天一般會穿得多一些,但也依然不掩窈窕,是兩名女子,雖然距離較遠,但以寧天諭的眼力,一眼就看清了兩人的相貌,卻是寶相寶花與甘幼情表姐妹,師映川微訝道:“她們怎麽到這裏來了。”寧天諭不放在心上,隻道:“寶相龍樹也不知是否已將清單上的藥材都收集齊全,不然配藥的時間還要耽誤下去。”師映川讓傀儡放開感應,很快就發現了寶相龍樹所在的方位,就道:“他在朝北方向近四百丈處,我們可以去看看。”寧天諭略一沉吟,當下點了點頭:“也好。”說罷,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原地。


    寧天諭按照師映川說的位置,悄無聲息地來到一處建築前,他感應到寶相龍樹的氣息,便傳音道:“……我要的東西可曾備齊了?”少頃,寶相龍樹的身影便出現在視線當中,手裏提著一隻箱子,寶相龍樹目光複雜地看著麵前的青年,對方一頭上等緞子般的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肩上,皮膚白若冰雪,那麵容是師映川的樣子,但一雙眼睛卻隱隱流動著震人心魄的暗流,就好象是兩口深不可測的旋渦,會將人整個攝入到一個恐怖的所在,寶相龍樹不是沒有過將對方擒住審問或者逼迫的想法,想從而找到辦法讓愛人師映川回到自己的身邊,但他同時也很清楚,麵前這的的確確是師映川的身體,也就是說,是一位宗師,即便虛弱可也還是宗師,而且他也很清楚,對方身邊還有一名宗師陪同,因此任何衝動的想法都是不明智的,思及至此,寶相龍樹緩緩吐出一口氣,麵無表情地將手裏的箱子拋過去:“……你要的東西都在裏麵。”


    寧天諭接住箱子,感覺到裏麵沉甸甸的分量,並且透過縫隙嗅到隱約的藥材味道,臉上就有了一絲滿意之色:“很好。”他看也不看寶相龍樹一眼,轉身欲走,既然早已被識破,他自然不會再和對方虛與委蛇,不過就在這時,寶相龍樹突然道:“……等等!映川他……現在如何?”對此寧天諭隻是稍稍頓步,便不再有更多的反應,似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他很好。”


    或許是因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確切答案,寶相龍樹的臉色頓時緩和了很多,隻要有師映川安然無恙這個前提,那麽其餘的事情他就不會很在意,這時他見寧天諭要走,便道:“你要去哪裏?”寧天諭淡淡說道:“……我需要在這裏安心養傷,短時間內自然不會離開蓬萊。”寶相龍樹雖然知道眼前的青年並非自己的心愛之人,但至少這具身體還是,自是絕不希望有所損壞或者發生其他任何自己不希望見到的事情,因此他臉色雖不好看,眼內的情緒卻很平靜,看著背對著自己準備離開的青年,看著那明明是自己愛侶的身體,深深吸了一口寒風,卻道:“我與你一道。”寧天諭不置可否,提著箱子就朝聽月樓方向走去,清晨帶著濃濃寒意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為其塗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使他整個人看上去,恍恍惚惚如仙人降落人間,在他身後,寶相龍樹心神冰澈,壓下了心頭那一絲不理智的幽火,隻是冷冷看著青年的背影。


    兩人剛走到半路,卻見到寶相寶花與甘幼情自遠處而來,兩女乍一見到二人,尤其是寧天諭,頓時表情微微一愣,寧天諭神態自若,卻是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自身的神態氣質等等,讓自己看起來符合師映川應該給人的感覺--畢竟,他並不想讓所有人都看出自己並非師映川。


    “映川,你怎麽忽然就悄悄到蓬萊了?都沒聽見風聲……說起來,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你了。”這時寶相寶花已經走了過來,她一向與師映川關係不錯,又是表姐弟,說話也就比較隨意,眼下雖然驚訝,也還是神態輕鬆地打著招呼,而甘幼情則是麵色複雜地看了青年一眼,微微欠身一禮,她與‘師映川’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雖然算親戚,但對方可是宗師,禮數必須周到,一時甘幼情看到‘師映川’身邊的寶相龍樹,心中極不是滋味,她自幼就愛慕這個表哥,然而卻不能得償所願,各中滋味隻有她自己清楚。這時寧天諭唇角微微一抿,他頓了頓,平靜的麵容上就略柔化起來,有了些許暖色,與師映川平日裏對待親近之人的樣子差不多,隻道:“……我這次來,主要是看看寶相。”寶相寶花一扯他的衣袖,笑道:“難得你來,不去看看我弟弟剪水麽?他與二哥生得很像呢。”寧天諭淡淡道:“不了,我有些事要做,下次罷。”


    青年說著,扭頭目視寶相龍樹,雖然他五官太過精致完美,毫無瑕疵,但即便不看那明顯是男性的身段,也一樣不會有人再將其當作女子,隻因這世間根本不可能會有如此氣勢英冷的女性,寧天諭血色雙眼中的光芒並不強烈,但卻似是能夠直刺到人的心底,然而偏偏那語氣之中還仍保持著淡淡的散漫:“……蓬萊這裏我記得有火山,你帶我過去罷。”他雖然說得含糊,但寶相龍樹一聽就知道寧天諭去那裏一定是因為身上傷勢的緣故,便道:“那你隨我來。”當下兩人就離開了寶相龍樹的伏龍島,留下寶相寶花與甘幼情二女,兩人隻覺得方才寶相龍樹與師映川這二人之間的氣氛隱隱有些古怪,但究竟是哪裏不對頭,她們卻也一時說不上來。


    寧天諭就此留在蓬萊,數日後,一人一騎來到一處火山腳下,這是一處活火山,隻不過距離最近的一次噴發也已經是數百年前的事了,但即便如此,方圓一定的範圍之內還是受到影響,十分炎熱,當寶相龍樹騎馬來到山下時,座下的馬匹已是熱得汗流浹背,一時寶相龍樹下了馬,手裏挾著一口大箱子,獨自上山,他腳程很快,沒多久就來到了半山腰以上的一處溫泉,說是溫泉,其實與沸水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一股股的逼人熱浪不斷向四麵八方湧去,周圍根本見不到任何飛禽走獸的影子,寶相龍樹將箱子放在地上,道:“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裏。”


    話音方落,正‘咕嘟咕嘟’冒泡的溫泉正中便浮上來一個全身不著寸縷的青年,正是在此處療傷的寧天諭,他浸在能把人活活煮熟的沸水當中,卻好象全無感覺,雙目閉合,原本有些蒼白的臉上似乎多了點血色,當初連江樓那至剛至陽的一劍將他重創,而這裏的高溫環境便由此可以對他的療傷進程有所幫助,將體內的淤積更快排出,這時寧天諭緩緩睜開雙目,平淡地看了岸上的寶相龍樹一眼,右足隨即一踏,整個人已來到岸上,他打開箱子,裏麵是一些在高溫下不容易變質且極富營養的食物,還有一隻小箱,寧天諭打開一一檢查,發現裏麵的藥物等等都符合自己的要求,便點了點頭:“這幾味藥材的品質都還不錯,年份也還足夠。”


    說完,兩人之間便隻剩下沉默,寧天諭也不再說什麽,隻是自顧自地動手將這些藥物細細歸類,任憑氣氛漸漸沉悶下去,少頃,寧天諭忽地拿眼籠住寶相龍樹,道:“你為何還不離開。”這一眼清澈、純粹、通透,但同時也森冷如寶劍鋒芒,涼氣環繞,令人不寒而栗,寶相龍樹當即就覺得背上寒毛一炸,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該有的反應似的,麵對著寧天諭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唇邊聚起一抹堅決之意:“……我要見他。”他說得似乎莫名其妙,寧天諭卻知道是什麽意思,他抬起眼皮,眸光移過來,道:“我說過,他現在很好……”剛說到這裏,寧天諭忽然頭部微偏,既而眼睛看著寶相龍樹:“如果現在讓你見他,傷勢恢複得就會慢上一些,你確定要這樣?”寶相龍樹的神色立刻變得遲疑起來,寧天諭見狀也不理會,重新沉入水中。


    等到下山的時候,中途寶相龍樹忽然聽到有悠悠的清唱聲響起:“……畫閣歸來春又晚,燕子雙飛,柳軟桃花淺……獨倚闌幹心緒亂……尚憶江南岸……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這聲音清透無比,沁人肺腑,令人聽著隻覺得渾身的毛孔都盡數張開,內外熨帖,然而聽那內容和曲調,卻又讓人說不出地惆悵,就在這時,歌聲一變,如孤魂憤訴,怨鬼哀鳴:“及爾偕老,老使我怨……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此時這裏明明周圍滾熱,烤得人汗如雨下,但這歌聲卻足以令聽到的人立刻渾身上下仿佛被寒氣吹透似的,寶相龍樹回身望去,哪裏能望到什麽,隻有那歌聲仿佛水中散出的一圈一圈漣漪,隨風飄散。


    待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修長的身影緩緩從水下浮出來,寧天諭赤足坦身地從容走上岸,他也不穿衣服,直接踩在地麵,銀色的月光灑落在那完美的男體上,呈現出一派極度誘`惑的風情,寧天諭取出箱子裏的食物吃了一些,坐下來休息,他望向深邃的夜空,然後閉上眼睛,似乎在出神,過了一會兒卻忽然道:“今日寶相龍樹提出要見你,當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已經蓄勢待發,如果我直接拒絕的話,想來他是要與我拚命的……如此說來,此人待你的心意,倒是的確不假。”男子說著,語氣當中的意味當真有些罕見,似乎頗為落寞,也夾雜著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一腔寂寞,泄之無處,師映川驀地一笑,聲音低澀依依,卻還是清晰可辨:“……又想起那個人了?”不得不承認,他的話裏有譏誚的成分,但寧天諭卻並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任何不快或者不理智的反應,他隻是臉上流露出一抹恍惚之色,望向無盡星空,喃喃說道:“其實我並不是不能夠放棄,不是‘不能夠’,而是‘不可以’。”這突如其來的話頓時令師映川微微一滯,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還不明白,遲疑道:“……這裏麵有區別麽。”


    “當然有區別。”在如此靜謐安然的夜幕下,寧天諭說著,麵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絲幾不可覺的悵然,他索性躺在地上,仿佛整個人隻剩下了一個空殼,一隻手枕在頭下,看著燦爛星空,眼神紛繁難測:“我當然能夠放棄對那人的怨恨,畢竟並沒有人逼我,然而你要明白,我人生的全部意義都已經壓在了這件事上,所有的行為統統都隻為了這個目標,如果有朝一日,我放棄了,那麽你說,我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寧天諭的語氣飄渺而迷茫,好似一個人在喃喃自語,師映川聽了,卻是心神微震,一瞬間,他似乎有些理解這個男人了,也似乎真正明白了這個人心中的執念,如果不是親身經曆過,或許永遠也無法理解這種心情,那是一個人關於生命意義的執著,哪怕其他人不理解,不接受,甚至覺得愚蠢可笑,但至少也應該尊重。


    一時間縱然是心存不快的師映川,也少見地默然無言,不知為何,他就沒來由地感受到一股蒼涼的感覺在心頭盤繞,他很不適應這種異樣的氣氛,然而卻也不願去打破--真是……孽債。


    萬劍山。


    季玄嬰黑發白袍,神情沉靜,膝上橫著一張古香古色的琴,潔白修長的十指在琴弦上靈活地彈撥,在他對麵幾步外,向遊宮手執長簫,悠悠吹奏,兩人琴簫相合,說不盡地優美和諧。


    未幾,一曲既罷,季玄嬰黑白分明的眼睛朝著向遊宮看去,他眉宇之間的神情與氣度,即便是在這樣放鬆的氛圍當中,也沒有顯出多少隨意,道:“……你破了一個音,心不靜。”向遊宮聞言,不由得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微笑道:“曲有誤,季郎顧……”他將玉簫清理一下,掛在腰間,抬眼與季玄嬰視線相接:“我自然難以心靜,方才看著你,不免走神了一瞬。”季玄嬰黑秀的長眉一揚,如寶劍出鞘,直指人心:“你這番心思經過這些年,莫非到現在還不能徹底了斷不成?”向遊宮笑容柔和,就好象這一刻他覺得無奈中又有滿足,歎息著道:“了斷?哪有那麽容易,我試了這些年,到了今時今日卻依然沒有成功,如此,你覺得還有什麽辦法?”


    季玄嬰沒應聲,他隻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雪白的長袍下,他的肚腹明顯隆起,當初在瑤池仙地,他與師映川有過*之事,那時師映川雖然已經注意了不讓自己在他體內泄出,但這種預防措施畢竟並不能確保就一定安全,因此後來離開瑤池,季玄嬰卻發現自己在繼生育了季平琰之後,再次有了孩子,當時還是夏季,而到了現在,距離生產的時間已經很近了。


    “為什麽不通知他?你從有孕到現在,一直住在這裏,你這些年都在此處清修,很少露麵,也沒有人打擾你,若非我今日來找你,也不會發現你原來又有了身孕。”向遊宮起身,看著眼前這個清冷如水墨畫一般的男子,眼中真情流露,心中卻是微微苦澀,這是他平生唯一喜歡的人,然而現在,對方卻為別人懷著身孕……一時間向遊宮不禁陷入到短暫的失神狀態當中。


    季玄嬰白皙而穩定的右手很自然地放在隆起的肚子上,眼中一片平靜,他這些年基本上很少離開自己的清修之地,而且時不時就會閉關,不喜有人打擾,一意修行,往往連他師父沈太滄都很長時間才能見到他的麵,而且季玄嬰也不怎麽喜歡有下人伺候,擾他清修,因此從他懷孕到現在,除了今日恰好向遊宮登門拜訪,才發現這件事之外,其他人竟是並不知情。這時就見季玄嬰抬頭淡淡:“……何必通知他,等這孩子出生之後,我自會將消息送到搖光城。”


    明明兩人都是武道強者,即使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適,更何況這裏也不是室外,然而此時此刻,以向遊宮這樣的身體素質,卻依然感覺到一股淡淡的寒冷之意,他注目於季玄嬰,無數雜揉在一起的複雜感覺迅速蔓延全身,心髒跳動的節奏也略顯滯澀,他輕歎道:“我曾經很多次問過自己,為什麽不是我先認識你?如果我在他之前遇到你,也許現在懷著憧憬之心等待自己做父親的人,就會是我。”向遊宮的歎息一絲一絲消散,他忽然微笑起來,問道:“玄嬰,如果你從來都沒有認識映川的話,那麽,我會不會有機會跟你在一起?”


    這個問題令季玄嬰有些意外,不過他並沒有回避或者顧左右而言他,而是微微蹙眉,略作思索,既而點了點頭,平靜地看著向遊宮,道:“也許會的。”他的語氣很尋常,神情也很平靜,向遊宮聽了這話,眼睛微微一亮,不過這時季玄嬰沉思片刻,才緩緩又說道:“……不過,世間從不存在‘如果’這種事。”說罷,季玄嬰挾起古琴,起身將琴放到不遠處的琴架上,蒙上防塵的罩紗,道:“你這次來……”白衣黑發的男子剛說了個開頭,突然間便一手捂住了腹部,季玄嬰臉上變色,隻覺得腹中作痛,他是已經有過生育經驗的人,立刻就知道孩子是要提前降生了,這時向遊宮也看出了異樣,連忙上前將男子扶住:“玄嬰,怎麽了?”季玄嬰皺眉強忍痛楚,微微咬牙:“這孩子應該是要出來……你去請我師父來,將此事說與他知曉……”


    大約一個多時辰之後,彌漫著濃濃血腥氣的房中開始有下人焚起昂貴的胭脂色香料,驅散室內讓人不適的氣味,季玄嬰躺在床上,黑發濕透,臉色蒼白,身上已經換上了幹爽的衣物,蓋著一幅薄被,沈太滄懷裏抱著一個用藍色繈褓裹著的嬰兒,看著嬰兒頭上那鮮紅的印記,歎道:“是個侍人……”季玄嬰微微睜開眼,有些費力地伸出胳膊,沈太滄見狀,就將嬰兒小心地遞給他,季玄嬰看了看孩子,眼中說不清楚是什麽神色:“……我本以為這次會是個女孩。”


    一時自有人將孩子抱去喂奶,沈太滄坐在床前,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子,歎道:“還好,這孩子比起他哥哥,倒是省心許多,不像當年生平琰那樣令你受苦。”話鋒忽又一轉,沉聲道:“這等大事,你竟是絲毫沒有露出口風,若非今日孩子出生,我雖是你師父,卻是還半點也不知情。”季玄嬰似是頗為疲憊,淡淡道:“……之前我已生過平琰,如今無非是輕車熟路,再生一個罷了,何必驚動大家。”沈太滄眉毛一豎,斥道:“荒唐!”但他雖生性冷厲,但對自己這個弟子,卻是猶如慈父一般,當下隻得鬆了氣勢,道:“罷了,你先休息,養足精神再說。”


    季玄嬰瞳孔深處卻沒有絲毫疲憊與迷糊的樣子,唯有一片清明,他雖虛弱,眼神卻還是明澈如水:“這個孩子交給他父親,名字就叫師傾涯罷,當初平琰既然是在我身邊養育,那麽這第二個孩子也理應給映川撫養。”沈太滄聞言,下意識地就一口反對:“這如何使得!”但季玄嬰眼中卻透著一份自有的堅定與平靜,他要做的事情,便是他的師父也不能阻止:“……師尊,我意已決,還請不必再勸我了。”沈太滄無言,他深深看著自己視作親子的季玄嬰,這個孩子早就長大了,高貴,美麗,淡雅,堅毅,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蛻變成最為清透的樣子,如冰似雪,看著對方平淡的模樣,沈太滄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個什麽味道,他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不願也不想說出來,季玄嬰好象知道他的感受,閉目道:“當年我說過,映川他是我的心魔,後來我與他在一起,陸續經曆過很多,一個普通人一生中應該經曆的事情,我已經經曆過了,也都一一品嚐過,明白是什麽滋味,由此,他也不再是我的心魔……不是不愛,隻不過在我眼中,一切都開始簡單純粹起來,他現在若來見我,我還是願與他濃情歡愛,但一年後,十年後,百年後,將來是否有一天我將不再對他有情,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能夠回答。”


    季玄嬰靜靜睜眼,心神卻不由自主地追溯到很久之前,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他平靜地道:“從很久之前我第一次拿起劍的時候,或許就注定了很多人都隻會是我生命中的過客,因為誰也不確定是否有人可以陪伴我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能夠確定的,隻有我手中的劍……將來或許一如既往,或許相忘於江湖,這些都不必刻意,一切都隻隨緣罷了。”


    沈太滄聞言,一瞬間肅然而驚,他的視線與季玄嬰對上,頓時隻覺得自己看見了無盡深邃的星空,簡簡單單,又無比璀璨,仿佛是透明的,其中流露出來的,是絕無壓抑也絕無勉強的感情,最真實不過,最自由不過,冥冥之中,沈太滄已明白過來,他長長吐氣,感慨道:“當年你尚且年幼之際,上一代宗主便已說過,你日後或許會走上最純粹的劍修之路,沒想到,竟是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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