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遙遙立在山坡上,一動也不動,身邊還有一人,師映川定定看著那邊,芳菲坡桃花遍地,美不勝收,那人淡衣素容,人麵桃花,隻是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師映川突然間翻身下馬,他向前走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仿佛每一步都重逾千斤,所有人都本能地退開,為他讓開了路,就連梵劫心也隻是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選擇留在原地,沒有跟過去,未幾,兩個人影遠遠而來,其中一人紅衣麗容,英姿勃勃,扶著身旁之人,卻是寶相寶花,而她攙扶的那人穿一身青色衣裙,挽著髻,臉上不施脂粉,有憔悴之色,除了方梳碧之外,還能有哪個?


    師映川猛地停住了腳步,這容貌絕美的年輕男子全身都仿佛凍結成了冰砣子,靜靜站立著,他的目光從妻子方梳碧那消瘦憔悴的臉上一寸一寸地下移,最終定格在了對方那明顯隆起的肚子上,或許是方梳碧本人瘦了很多的緣故,那肚子被纖細的身材襯托得越發醒目,師映川的瞳孔收縮成了無限小,原本的那一點點僥幸卻在此刻的事實麵前被打得粉身碎骨,與之同時,他的心髒在急遽翻騰,幾乎不能正常跳動,它膨脹著,收縮著,沉重著,把一股股無法描述的滋味傳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一種叫做混亂的情緒取代了他心中的所有感覺,師映川此刻全身僵硬無比,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痛心嗎?痛苦嗎?瘋狂嗎?不,都不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而這時方梳碧卻一聲不吭地默默站在原地,她似乎能夠完全感受到師映川心中的痛苦,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在兩人終於相見的這一刻,她的心卻第一次平靜了起來,事實上,包括生死在內,她早就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但寶相寶花卻不會像她這樣平靜,她扶著方梳碧,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這個閨中密友那消瘦的身子顫抖得究竟是多麽厲害,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這個好友是多麽深愛著師映川,從少女時代一直到嫁作人婦,那是一個女子所能付出的所有愛戀,此刻寶相寶花多麽想大聲對師映川說‘她決不會背叛你’,可是目光觸及到方梳碧那隆起的肚子時,所有的言語就統統都無力地化作了流水……這時師映川有些虛弱的嗓音忽然輕輕響了起來:“梳碧……”


    如果這音調是暴亢淩厲的,甚至是瘋狂失態的,那麽在場其他人絕對不會有半點奇怪,然而偏偏這聲音卻是虛弱的,而虛弱中又自有一種訴說不盡的低迷,說不清楚究竟是急是緩,如潺潺將斷的溪流,這種感覺非但古怪,超出了眾人的預料,但同時也有些暗暗佩服,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在知道自己被老婆扣上了綠帽子,當了活王八之後,還能夠表現得若無其事了,眼下師映川能夠有這樣的表現,已是非常了不起的,然而眾人心中卻又不約而同地升起了一個念頭:也隻有這樣的氣度聲音,才配得起如此形貌--當真是絕代佳人啊……


    方梳碧的身體忽然明顯搖晃起來,兩眼發花,她似乎掙紮了兩下,卻沒有站穩,最終還是身體軟軟一歪,好在旁邊有寶相寶花扶著她,這才倚住了,方梳碧眼睛緊緊看著師映川,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她用力地喘息了幾下之後,才嗓音發顫地道:“你……”她的聲音並不像一般女人被丈夫抓了奸那樣充滿了恐懼,反而似乎有些激動與釋然,她的臉色剛剛還是蒼白的,現在卻浮上了一抹不正常的紅潮,但這紅色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消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青交加,師映川見狀一驚,下意識地上前:“……梳碧?”剛踏出一步,卻又生生頓住,這時一個容貌俊秀,充滿了書卷氣模樣的青年快步從遠處而來,卻是方十三郎,他滿麵焦急之色,顯然是接到了消息,方十三郎匆匆奔至近前,二話不說對著師映川就是深深一揖,麵上又是慚愧又是苦澀之態,道:“家主命我請君上進去敘話,還請君上移步罷。”


    這方氏自從當年方梳碧與師映川私奔之後,就宣布與方梳碧斷絕關係,平時也不與師映川來往,是個頗硬氣的家族,隻有方十三郎因為與師映川是不錯的朋友,所以時不時的會有接觸,之前方梳碧來桃花穀,也是由於方梳碧的母親病重,想念女兒,所以方家才沒有將方梳碧拒之門外,讓她探望生母,誰知道卻發生了這種驚天大事,現在得知師映川來了,這才命方十三郎來請師映川進去,否則以方家的硬骨頭,若是沒有發生這種醜事,師映川就算是親自登門,方家雖然不能很無禮,卻也不會主動接待的,甚至不會讓他進門。


    師映川心裏明鏡一般,但他現在哪裏有心情理會這些,他深深看了方梳碧憔悴的樣子一眼,如果說剛見麵時還有些怒火和憤恨的話,那麽現在剩下的便隻有憐惜與心痛了,無論怎麽樣,他其實都不太相信妻子會故意背叛自己,這裏麵一定是有什麽緣故。思及至此,師映川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聲道:“……有什麽事情,先進去說罷。”寶相寶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她扶住方梳碧幾乎失了支撐之力的身子,暗暗歎息了一聲。


    方十三郎得到的吩咐是帶師映川去前廳,但師映川卻冷冷道:“我不想見其他人……去梳碧的屋子罷。”方十三郎遲疑起來,但他看師映川那陰沉的臉色,便沒有說什麽,掉頭帶路去了方梳碧未嫁人時的閨房,一時進到房中,師映川看也沒看其他人,隻輕聲道:“我隻想和梳碧單獨談談,其他人可以出去了。”他的聲音並不大,語氣卻不容置疑,諸人麵麵相覷,寶相寶花忽然開口急切道:“映川,梳碧她其實……”


    “我說過了,請你們都出去。”師映川麵無表情地打斷了自己這位表姐的話,他的目光掃向寶相寶花,兩人的目光瞬間交接在一起,寶相寶花頓時一凜,隻覺得師映川的兩隻眼睛就好象是兩處無底的黑洞,將所有的一切都盡數吸了進去,令人心中大悸,再說不出話來,她知道這世上哪怕是最平庸普通的男子,也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更何況是師映川這樣的天之驕子?這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不能接受的巨大恥辱,然而這時她卻也沒有辦法幹涉什麽。


    一時間其他人都默默離開了,室中隻剩下久未見麵的年輕夫妻二人,師映川沉默著,室中像是一直沉入到了深海之中,方梳碧定定看著他,以往自己這樣看著丈夫的時候,滿心都是甜蜜,可如今卻隻剩下滿滿的苦澀,她明顯蒼白的麵孔再沒有半點以往的活潑青春氣息,眸子也是暗淡的,沒有希望,也沒有憧憬,如同行屍走肉,她纖細的手指在袖中狠狠握緊,警告自己必須冷靜下來,在發現懷孕直到現在的這段時間裏,她好象成熟了不少,眼神中還殘留的點點天真已經褪去了,再也找不到,她忽然間低低冷笑起來,然後驀地抬頭看向師映川,語氣尖銳地道:“……很生氣是不是?很憤怒是不是?覺得恥辱之極是不是?嗬嗬,師映川,我受夠了,你這個騙子!你當年是怎麽對我說的?你答應會和我在一起,愛我,疼我,保護我,可是事實上呢?你身邊不斷地一個又一個添人,那麽多,那麽理直氣壯,你的承諾呢?你的專情呢?統統都是騙人的!原來即便是你,也無法免俗!”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師映川微微一震,他凝視著方梳碧那雙悲苦欲絕的眼睛,那裏黯淡得令人心悸,於是他就好象立刻明白了什麽似的,可是一時間他卻真的無言以對,他定定看著蒼白憔悴的方梳碧,忽然就輕歎道:“你的話沒有錯,我確實可以說是負了你,我也不想在你麵前說我和其他人在一起隻是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隻真的愛你一個人,因為這樣的話實在是太虛偽了,太假,也太無恥,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師映川說著,忽然苦澀地歎息起來:“是啊,我變了,變成了一個貪心的人,當年剛遇到你的時候,我覺得真的是上天眷顧,讓我遇見你,如果擁有了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可是漸漸的我變了,隨著我的權勢、地位、身份、力量、經曆等等方麵的增長,我也在悄無聲息地變化著,到後來甚至我已經覺得我擁有包括你在內的很多人都是理所應當的,很正常的,對於自己的這種心態,我沒有什麽可隱瞞的,我甚至從來沒有懇求你和他們原諒我,因為我已經自我膨脹到了極點,自信你們不可能離開我,而我也不可能為了你而放棄他們,哪怕我曾經承諾過對你一心一意,可是我食言了,因為當初說這話的時候我隻愛你一個人,但是你我都很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人會變的,慢慢改變,而且往往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我已經習慣,無論是我還是你,都已經不能回頭,想要返回一開始,那是不可能的。”


    “……沒錯,你已經不是當年我認識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孩子了,你是天之驕子,萬眾矚目,你怎麽還會向我這樣普通的女人低頭呢?你可以左擁右抱,因為你不是那些隻敢在心裏想想而已的男人,你完全有能力付諸行動,想要讓你對我專情,難比登天!既然如此,我也受夠了,我們之間覆水難收,你可以見一個愛一個,那我為什麽就不可以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方梳碧眼中淚水朦朧,可她卻咬牙不肯掉下淚來,尖銳地嘶喊出這一番話,然而這時就見師映川麵色複雜地走了過來,方梳碧低笑著,等待一個耳光或者暴怒的叱罵,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個多麽驕傲的人,怎能忍受這些?可是就在下一刻,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出手,也沒有失控的怒罵,一雙手輕輕環住了她的肩,低聲道:“……為什麽一定要逼著自己說出這種違心的話?是因為想要讓我憤怒,覺得你不值得讓我傷心嗎?還是說,你這樣的言不由衷,是希望我怒極之下甚至一時失控殺了你?原本我就不相信你會做出背叛我的事情,現在見了你之後,我就更不相信了,我師映川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可我不相信你方梳碧也會,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我是你的夫君,怎麽會不了解你?”


    方梳碧一時大震,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她看著師映川,拚命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繼續偽裝的必要,她忽然用力推開師映川,後退了幾步,慘笑道:“映川,你知道嗎,我早就想去死了,可是我之所以忍著羞恥苟活到現在,是因為我還想再見你一麵,我很想很想你……現在這樣見到你了,而且你沒有讓我失望,依然還是那個我當初認識的師映川,所以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方梳碧喃喃說著,聲音越來越低,等到最後一個字落下,她突然間一抬手,一直藏在寬大衣袖中的右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就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然而雪亮的刃尖在距離咽喉堪堪隻有半寸的時候就再也無法前進分毫,一隻潔白如玉的修長手掌牢牢抓住了匕首,少年那看似吹彈得破的白嫩肌膚卻在鋒利的鋼刃下沒有半點損傷,師映川死死盯著方梳碧,低吼道:“一死了之?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值得相信不值得依靠的男人?”他的手一用力,匕首直接就被抓得粉碎,事已至此,方梳碧的情緒猛然間爆發出來,失控地尖叫:“你讓我死,讓我死!”她拚命地推打著師映川,顯然已經受刺激太大,無法控製自己了,師映川見狀,知道自己不能讓她繼續這樣激動,否則對妻子精神上的損害會很大,一時間當機立斷,直接點了方梳碧的穴道,讓她昏了過去。


    師映川抱住軟軟癱倒的方梳碧,將她放到床上,這時在外麵聽見尖叫的寶相寶花也已經衝了進來,事實上此刻在外麵等候的人並不止她一個,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隻有身為師映川表姐的寶相寶花才有立場和資格衝進來,寶相寶花奔進屋內,正看到師映川替方梳碧蓋上被子,然後他麵無表情地轉過身看向寶相寶花,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表姐,你應該知道罷。”


    寶相寶花見此情景,心中略定,便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原來方梳碧在數月前忽然發現自己身體有些異常,她自己本身就是通曉醫術的,略一查探就發現自己竟是有了身孕。


    簡單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寶相寶花澀然道:“這種事是瞞不住的,方家的人知道之後,立刻就把梳碧審了,逼問她奸夫是誰,她卻隻是咬牙不說,這種事若是發生在別的人家,家裏為了掩蓋事實,肯定會把女人秘密處死,然後推說病死之類的,以免這樣的醜聞惹來男方的怒火,或者是悄悄把孩子打掉,這樣就一了百了,但是不管怎樣,梳碧她畢竟是方家的女兒,這樣的醫道世家是做不出殺人滅口的事情的,也做不出打掉胎兒欺瞞男方的違心之事,事實上梳碧在知道自己懷孕之後,死活也不肯要這個孩子,不肯懷著不是你的骨肉,可是天意弄人,她的身體偏偏不允許她除掉這個孩子,要知道世上有的女人在打了很多孩子之後還可以順順利利地生兒育女,可也有一些女人一旦打掉胎兒,以後就再也不能生育了,甚至會造成生命危險,梳碧她偏偏就是這樣,她若是強行打胎會非常危險,而她卻還等著要見你,所以沒有辦法,隻能讓這個孩子留下來。”


    師映川一動也不動地聽著,整個人似乎變成了泥雕木塑一般,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寶相寶花見狀,心中氣苦,提高了聲音道:“她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我很了解梳碧,她騙不了人,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懷孕,她根本沒有什麽奸夫!她那麽喜歡你,一心都撲在你身上,怎麽會和其他人有私情?好罷,就算她對你沒有感情,但既然一個女人有了你這樣的夫君,誰還看得上其他人?那是腦子壞掉了!是的,我知道她懷了孕卻根本不知道孩子父親的這件事看起來很可笑,但事實就是這樣!”


    “……好了,我都清楚了,你不必說了。”師映川忽然沙啞地開口,他緩緩坐下,有些疲憊的樣子:“表姐,你先出去罷,我想靜一靜。”


    ……


    方梳碧幽幽醒來,隻覺得身體發軟,胸悶頭暈,她慢慢醒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絕美的麵孔,她身體頓時一震,那人卻立刻按住她欲起的身子,道:“……別動,好好躺著,我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我相信與你無關,你不要多想什麽,有我呢,一切都有我……”


    那人輕聲哄慰,方梳碧定定看著對方,再也忍不住,眼淚滾滾而下,師映川伸手替她擦淚,卻怎麽也擦不完,方梳碧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流淚,師映川也沒有勸她不要哭,隻一字一句地道:“不要跟我說什麽失了清白、無顏苟活這樣的話,那是無知蠢婦才會做的事,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不做這樣幼稚的傻事,別忘了你還答應要努力修行,以便將來可以陪我很多年,這是你的承諾,你不要忘了,更不能食言,不能騙我。”


    方梳碧眼淚瞬間洶湧而下,她用力捂住嘴,卻無法完全捂住嗚咽聲,師映川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睡罷,睡罷,把這些事情都忘記,隻想著我,什麽都不必煩惱,都有我呢……”他的聲音中淡淡含了一絲‘攝魂音’,方梳碧隻覺得身心漸漸放鬆,身不由己地就睡了過去,師映川剛剛還柔和的麵孔這才逐漸冰冷起來,他掩了床帳,起身出屋,外麵兩個方家的婢女戰戰兢兢地等著,師映川語氣聽不出喜怒地吩咐道:“好生伺候你們姑娘,若有差池,你們兩個都不必活了。”說罷,徑自出去,叫過一個丫頭帶路,去了方家前廳。


    方家的重要人物都已經齊聚在這裏了,如今方家掌事之人雖然是方梳碧之父,但真正說一不二的乃是方梳碧的祖父,這是一個性格剛硬堅直的老人,當初將方梳碧逐出方氏一族就是這老者的意思,然而眼下這位硬性子的老者在師映川麵前卻是麵帶愧色,羞慚難掩,因為這件事情是發生在方家的,即便方梳碧已經被開除族籍,可誰也不能否認這裏是她的娘家,現在自家孫女在家中出了這種醜聞,老者再如何朗朗硬骨,麵對男方之際也依然無地自容,而廳內其他方家人也是個個麵有慚色,就見這方家實際上的掌權人忽然長歎一聲,緊接著就深深向師映川一禮:“……家門不幸,出了這等事,老夫既慚且愧,必給君上一個交代。”


    師映川雖然身份極高,但對方畢竟是方梳碧的祖父,怎好受這一禮,便側身避過,道:“方老家主不必如此。”師映川說罷,麵無表情地環視四周,然後目光定格在了麵前的老者身上,冷冷道:“梳碧她現在精神很不穩定,不能再受刺激,所以很多事情我不會去問她,但我師映川好歹也是個男人,此事若不弄個分明,愧為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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