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麵無表情,正是嵇狐顏,眼前這美麗少年於自己而言有著奪妻之仇,想不到後來風雲突變,竟然成了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恩人,這令嵇狐顏實在難以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隻不過如此一來,他的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師映川見狀不禁一愣,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見對方,不過嵇狐顏既然開了口,師映川倒也不想拒絕,便朝著那間酒樓走了過去。


    這時候嵇狐顏在二樓瞧著師映川走過來,以師映川的身份,除了宗師強者以及少數身份特殊的人物之外,天下絕大多數人若是處於嵇狐顏這個境地,都是應該立刻下樓去迎接的,但嵇狐顏卻是一動也不動,麵上不覺閃過淡淡的茫然之色,卻想起了從前在桃花穀的往事,想起自己深愛的方梳碧,想起奪妻之恨,然後又想起了前幾日這個奪去自己深愛之人的少年在危急之際出手相救,若非如此,自己定然就要遭了藏青的侮辱,這其中變化真真是出人意料,此刻想起來,卻是令人唏噓不已,果真是世事無常之極。


    不過轉念之間卻又後悔起來,自己眼下卻並非獨自一人,周圍還有其他人在場,剛才是無意間看見師映川在街上,下意識地就開口邀對方上樓,如今話已出口,怎好收回來?正猶豫不定之際,一個華服年輕男子已經好奇地問道:“嵇公子是遇見了朋友?”


    這裏卻是搖光城中頗有名氣的一座酒樓,眼下二樓已經被包了下來,嵇狐顏如今為藏家家主治療已畢,但他乃是有名的大夫,既然到了搖光城,自然有不少人都來求醫,今日便是一些世家子弟之流的人物在此設宴款待他,於席間定下日子,到時候請嵇狐顏上門診治,方才這些人閑談飲酒正酣,聽到坐在窗口通風位置的嵇狐顏突然開口向樓下某人相邀,從這些人所在的角度是看不到街上的師映川的,自然不明所以,隻以為嵇狐顏大概是無意間看到了熟人,因此出言相邀,請對方上來吃一杯酒,這也是尋常之事,眾人自然不甚在意。


    嵇狐顏聽這男子問起,臉色頓時一滯,麵無表情地道:“不是朋友,隻不過……”頓了頓,慢慢道:“是……”剛說到這裏,卻見外簾被掀開,一個黑色的人影緩緩步入,體態修長,漆黑的長發如雲般自然垂落在雙肩,整個人一進來,就如同明月升空,照亮了周圍,整個二樓仿佛都因此而鮮活起來,竟是一位絕色美人。


    此人容色之美令人一見便難以忘懷,在座諸人乍見之下,也不禁為對方的美麗所攝,但這時卻忽然有人疾步走了過去,在來人麵前長揖一禮,恭敬之極卻又分明有些惶恐地道:“沒想到君上竟然至此,我等未曾親迎,懇請君上贖罪。”此人曾經在某個場合見過師映川,雖然師映川根本沒有印象,但這人卻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當下在場其他人都是神色大變,這些世家子弟哪裏會有笨的,見此人這般態度,尤其是那‘君上’二字,再聯係近來容王府的消息,哪裏還猜不到這美人究竟是誰?如此一來,誰還能坐得住,麵前這少年可是名動天下的大人物,自己在座的這些人雖然身份都不尋常,但與這樣必須被極度重視的大人物相比,立刻就是天淵之別,當下這些人一個個難掩緊張表情,齊刷刷地離座上前,行禮不迭,一想到如此身份的大人物親自到來,方才卻沒有一個人下樓相迎,這些人不免一個個心神紛亂,微微不安,但同時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嘀咕起來,他們想不明白,剛才嵇狐顏出口相邀的顯然就是這位小爺了,天下皆知他二人之間有些尷尬,嵇狐顏在成親當日被此人搶了親,按理說就算不是視若仇讎,至少也應該敬而遠之罷,卻又怎麽會主動相邀?


    不過疑惑歸疑惑,自然沒有誰敢表現出來,此時這裏唯一沒有起身相迎的人隻有嵇狐顏了,他倒不是故意作態,而是的確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態度來麵對這個搶走自己心愛之人、卻同時也是救過自己的少年,既然如此,何必又做什麽虛偽而又毫無意義的客套?所以嵇狐顏沒有這樣做,而且就連臉上也沒有露出半點笑容。


    不過畢竟經過了這許多事情,嵇狐顏本身也不是那種極端之人,更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還是記得師映川前時的仗義援手,更何況他非常清楚師映川的身份究竟是何等尊貴,隻需幾句話,就能對桃花穀方氏造成不利的局麵,如此一來,形勢比人強,於是嵇狐顏轉念之間卻是略略沉穩了心情,到底還是緩緩站起身來,而這時師映川卻是坦然受了眾人一禮,並沒有虛假客氣一番,他雖然不是很重視這些東西,不過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來說,天下除了寥寥一些人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恭敬畏懼在他看來都是應該的,一時間師映川沒看麵前這些人,隻朝嵇狐顏走去,如此一來,不免讓人覺得他太過傲慢,但事實上這種行為看在其他人眼中,反倒覺得是理所當然之事,若是師映川對一幹人等寒暄客氣,這才是奇怪。


    師映川來到嵇狐顏麵前,點點頭道:“嵇公子別來無恙。”嵇狐顏神色微微變了幾變,雖然神色淡漠,終究還是回應道:“……僥幸安好。”此時已有心思伶俐之人悄悄去樓下吩咐了一番,轉眼間二樓就已重新排出一場宴席,隻不過倉促之間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但也算是可以用來待客了,從中也可以看出這家酒樓確實有些門道。


    當下師映川就在加設的主位上坐了,而其他人雖然各懷心思,但也都是繃緊了神經,規規矩矩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絲毫沒有了世家子弟的矜持與高傲,他們也知道憑自己這些人是攀不了師映川這個高枝的,索性也就絕了獻好結交的心思,反而因為師映川與嵇狐顏之間的古怪關係而覺得有點如坐針氈,雖然人人都有八卦之心,但大人物的八卦還是不要涉及才好。


    好在師映川倒是替他們解了圍,隻見少年唔了一聲,眼中波光流轉,拿起麵前桌上的一隻酒杯把玩,淡淡道:“我與嵇公子有事要談,諸位暫請回避可好?”這些人聽了,頓時鬆了一口氣,紛紛連道不敢,這就陸續散去了,轉眼間二樓就隻剩下師映川與嵇狐顏兩人。


    師映川見無關人等已經離開,便準備說點什麽,卻未想嵇狐顏倒先開了口,隻見青年臉色沉了沉,然後又緩和了幾分,道:“那日的事情……”猶豫了一下,終究不是什麽光彩之事,便沒有接下去,隻道:“嵇某謝過了。”師映川微微一愣,有點沒有想到對方會是這個態度,心中不禁鬆了幾分,展顏道:“嵇公子不必多禮。”嵇狐顏深深地看了師映川一眼,緩聲道:“我承認我很恨你,但是畢竟也是你出手相助,才免我受那等奇恥大辱,我嵇狐顏雖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卻也知道‘恩義’兩字,你當初闖喜堂帶走梳碧,如今卻又救我一次,既然如此,你我之間的糾葛便自此一筆勾銷。”說罷,抓起麵前的杯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師映川明顯有些意外地看了嵇狐顏一眼,心中不禁對此人高看了幾分,他沉吟一下,便索性和盤托出,道:“嵇公子,先前桃花穀的事情的確是我莽撞了,其實我原本並不打算如此行事,也不是故意想掃你和方家的麵子,偏偏去挑你成親的那一日去搶親,事實上我在此之前就準備動身去桃花穀,可是非常不巧,那時我在外麵遊曆,卻遇到了意外,真的是沒有辦法上路,等到事情了結了以後,我可以去桃花穀的時候,我還不急,因為我知道你們的婚期具體的時間,而當時其實時間還很寬裕,但是沒有想到,方家卻是把婚期提前了,一直等我走到半路才偶然得知你們馬上就要成親,所以我便立刻趕了過去,等我到了那裏的時候,婚禮已經開始了,麵對那種情況,我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才會出此下策,當場將梳碧帶走。”師映川說著,目光便在嵇狐顏麵上打了個轉,搖了搖頭說道:“我並不想替自己辯解什麽,隻不過我知道你對梳碧一直很好,而她也對你心懷愧疚,所以我才會將事實告知。”


    嵇狐顏聞言,頓時心神微震,他相信師映川說的話是真的,因為對方根本沒有必要對他編什麽謊言,因此雖然不可能就此再無芥蒂,但也不自覺地緩和了幾分,這也算是人之常情,一時間嵇狐顏默默無言,隻覺心中茫然,自己深愛的女子顯然是對自己並無愛意的,否則怎會心甘情願在成親當日與別的男人遠走高飛?他很了解方梳碧,知道她絕對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女子,萬萬不可能因為師映川的權勢地位而見異思遷,如此一來,唯一的可能就是對方從來就沒有真的愛過自己,莫非自己與梳碧自小到大的情分難道卻是抵不過她與別人短短時日的相處麽?思及至此,當真是痛徹心扉--落花有意,奈何流水無情!


    或許是見嵇狐顏頹然不振,師映川便有意換了話題:“梳碧她現在由我引薦入門,已經成為斷法宗弟子,我外出的時候會有專人指點她的修行,現在她過得還好,身體也不錯。”他說的都是嵇狐顏應該會在意的事情,果然,嵇狐顏表情認真地聽著,師映川見狀,就又說了些有關方梳碧的事情,心中卻不免暗自感歎這嵇狐顏對方梳碧確實是情意頗深。


    一時說罷,兩人不約而同都安靜了下來,嵇狐顏看著麵前的酒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略一遲疑,忽然間便抬頭望向師映川,道:“藏青此人眼下究竟身在何處?”師映川聽他問起,雙眼微眯,卻不說話,嵇狐顏知道自己鹵莽了,不該問起此事,不過他轉眼之間一雙眼睛已經冰冷如霜,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不堪之事,憤恨道:“如此無恥暴戾之人,死不足惜。”師映川聽了,不動聲色地看了嵇狐顏一眼,他二人在這件事上倒是達成了默契,不過嵇狐顏心中卻又是另一番想法,那日他聽人說起藏青親口·交代家族中人,說是準備外出一段時間,嵇狐顏不禁驚疑不定,他是親眼看見師映川把藏青擒下的,怎麽忽然間卻又轉了風向?由不得他不多想,因此才向師映川問起,不然總難心安。


    師映川也猜得到嵇狐顏的意思,雖然他不知道嵇狐顏與藏青之間有什麽糾葛,但顯然自己和嵇狐顏兩人在這件事上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師映川略一考慮,便透了個底:“藏青此人以後不會再出現了,嵇公子可以放心。”嵇狐顏聽了,神情微鬆,然而就在這時,突然間卻聽見外麵鍾聲大起,渾厚悠遠的鍾聲散發開去,幾乎響徹整個搖光城,且是連響九聲,師映川與嵇狐顏同時臉色一變,他們卻是知道這是什麽--分明是撞天鍾!


    要知道不僅僅是大周,天下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國家都是會設置這麽一口特製的大鍾,平時都不會動用,隻有在發生大事之際才會被撞響,在一些比較重大的節日裏按規矩可以敲上三下,祭祀之類的大事以及緊急重大軍情這樣的事情可以敲上五下,以示事情重大,依次類推,至於連響九聲,則隻有皇帝登基或者與其相提並論之事才可以如此,此時鍾聲連響九次,自然不可能是新皇登基,畢竟周帝再過數日才會冊立太子,怎麽可能在這時候有登基之事發生,如此一來,隻有一個可能了,那就是皇帝駕崩!


    鍾聲落在耳中,不下於平地一聲驚雷,這種情況真真是太過出人意料,周帝向來身體強健,師映川前時還進宮見過,完全是一副身強力壯的樣子,再活個二三十年不成問題,怎麽會突然駕崩了?一時間嵇狐顏也猜到了鍾聲所代表的意義,不禁臉上露出震驚之色,難以恢複平靜,不過在他對麵的師映川卻終究非是普通人,片刻之後就冷靜下來,當下立刻起身道:“告辭。”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消失在當地。


    卻說這撞天鍾連響九次,搖光城之內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聽見鍾聲都是大驚失色,一些有資格入宮的貴族和大臣立刻吩咐下人準備車馬,迅速趕往皇宮。


    城中各處城門已經落閂,任何人不得進出,街上已經開始戒嚴,師映川來到皇宮的時候,許多王公大臣已經提前到了,他們當然不可能比師映川的速度還快,唯一的解釋就是撞天鍾乃是周帝駕崩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敲響的,而在此之前,這些人必然通過各種渠道已經得知了皇帝駕崩的消息,這才來得這麽及時,而這些人也是整個大周最有權勢的一群人,與那些在聽到鍾聲之後才趕往皇宮的貴族和臣子有著本質上的差別。


    無數禁軍護衛臉色冷漠地匆匆往來,宮內此時已經亂成一團,周帝的屍首甚至都還沒有收拾起來,而在另一座高聳的巍峨大殿中,此時已到處都是縞素一片,這裏是大周王朝的中樞,記錄著這個帝國的興衰榮辱,從這裏頒布出來的任何一道政令,都在決定著這個國家無數人的命運,而此時站在這裏的人卻不到二百,殿外無數重甲禁軍團團護衛,容王晏勾辰以及多名同樣身著蟒袍的男子正互相形成劍拔弩張之勢,而這時皇宮之外,師映川正準備進宮,他雖然修為高深,但皇宮之內畢竟戒備森嚴,有無數高手坐鎮,唯有大宗師才能夠來去自如,因此師映川自然沒有擅自闖入的興趣,便準備亮出身份叫人通傳,不過這時卻見晏勾辰身邊的一個心腹太監滿頭大汗地疾奔而來,見了師映川,立刻壓低了聲音飛快說道:“君上來得正是時候,奴才奉王爺之命在附近等候君上到來,請君上快隨奴才進去罷!”


    師映川點了點頭,而那些禁軍顯然認得這個品級很高的太監,並不阻攔,師映川便跟著這個太監一起進了宮門。


    此時大殿中已是劍拔弩張,一名容貌與周帝略有相似的青年滿麵冷笑,對著神色冰冷的晏勾辰說道:“笑話!父皇生前並未冊立你為太子,皇兄,你一不為長,二不為嫡,憑什麽繼承皇位?”此人乃是皇後所出的嫡子,而晏勾辰卻隻是庶出身份,一旦真的登基,或許不會對其他同為庶出身份的兄弟們做什麽,但是對於皇後所出的嫡子,終究會視為一根心頭之刺,怎麽可能放過?因此這人自然萬萬不肯讓晏勾辰登基為帝,否則日後隻怕是死路一條!


    “你放肆!”一個聲音大怒響起,晏狄童一手抬起指著對方,怒斥道:“父皇欲立我皇兄為太子,此事乃是眾所周知,你……”這時又有一名身穿親王服飾的青年冷冷插言,打斷了晏狄童的話:“老九,你說父皇欲立二哥為太子,那麽旨意呢?可有父皇的親筆詔書為證?”此人與剛才那人乃是一黨,同樣是皇後所生,眼下自然要跳出來,若是真的讓晏勾辰做了皇帝,日後自然會與他們這些人一一清算,事關身家性命,怎能不拚死一爭!


    晏狄童聽了這咄咄逼人之語,頓時啞然,雖然人人都知道周帝已經準備立晏勾辰為太子,並且在數日後就要舉行大典,禮部已經在準備各項事宜了,但事實上卻是真的沒有頒布什麽詔書,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麽疏忽,按理說隻要在大典前一日發布正式聲明,這就是合法的,然而偏偏天意弄人,誰能想得到平日裏身強力壯的周帝卻居然一聲不吭地就突然駕崩了?


    那名親王見晏狄童啞口無言,唯有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禁冷笑起來,眾大臣亦是各為其主,一時間殿內亂成一團,但就在這時,卻聽晏勾辰猛地厲聲大喝道:“夠了!父皇乃是遭奸人所害,中毒身亡,老四,你一向與本王不睦,這也罷了,不想你卻居然做出這等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事情,當真是喪心病狂!”


    “晏勾辰你不要信口雌黃!本王何時做過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不要汙蔑本王!”那身穿親王服飾的青年立刻激烈反駁,這個天大的罪名他是萬萬不能被人套上的,否則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晏勾辰冷笑,滿麵激憤之色:“眾所周知,本王即將被父皇冊立為儲君,到時大局已定,任你們這些人再如何謀劃,也無法扭轉局麵,所以你們不惜鋌而走險,索性在大典之前暗中下手毒殺了父皇,到時候父皇尚未冊立太子,也沒有遺詔,日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放屁!”四皇子滿麵赤紅,雙眼幾乎噴火:“晏勾辰你休想潑髒水給本王,你說本王這些人毒害父皇,你可有證據?”晏勾辰大袖一甩,一字一句地冷然道:“……公道自在人心!”


    大殿之內亂成一團,皇子們幾乎快要拔劍相向,而在當前的局勢下,眾臣也各自都做出了選擇,各為其主,原本與容王一派對立的勢力都趁此機會做出了反撲,一個穿郡王服飾的年輕男子冷笑著道:“二哥,你說父皇冊立你為太子,你又有什麽證據?”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卻響了起來,不大,卻壓住了所有的爭吵聲:“……證據?不知我是否可以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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