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龍樹起身離開,來到甲板上,此時此刻他隻覺得心頭有些憋悶,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在心裏蔓延著,讓他的心情變得很不輕鬆,他自幼就是高傲的,無論是出身還是天資,都遠遠地超越了絕大多數的同輩之人,始終站在高處俯視其他人,在認識師映川之前,寶相龍樹從來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有‘吃醋’‘嫉妒’這樣的幼稚情緒,但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他認識了一個自己命裏注定的魔星師映川,從此讓自己改變了很多,對於這些改變他其實是無所謂的,然而與其他人分享自己最珍視的人,這個事實令寶相龍樹終究難以釋懷--到底意難平!


    一時間寶相龍樹負手立在船上,神色淡漠,無喜無悲,似乎是在出神,他生得不過是中人之姿,並不耀眼,但眼下雖然隻是站在那裏,整個人卻有著一絲高不可攀的感覺,這時身後有人走來,雲袍金冠,眉目如畫,仿佛一朵綻開的鮮花也似,珠蕊生光,幾絲鬢發隨著秋風微微飄舞,宛若美玉雕成的人物,正是師映川,由於他在寶相龍樹身後的位置,所以看不到青年此時臉上的細微變化,他走到對方的身後,一時並沒有立刻開口說什麽,隻是靜靜看著寶相龍樹的背影,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是兩三步遠罷了,但中間卻好象有著一道無形的阻隔,將什麽東西切割得支離破碎,師映川雙手攏在袖中,一雙眸子當中有著複雜之色,卻偏偏還在猶豫著,沒有半點動作,從他的這個角度看去,隻能看到寶相龍樹一頭如墨青絲披在身後,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尊雕塑,毫無生氣,被隔絕在了紅塵之外。


    師映川垂目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就聽寶相龍樹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惡?”不等師映川回答,青年便接著道:“以前你沒有答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情願與其他人分享你,隻要你不再拒絕我就可以,這些我都可以忍受。”寶相龍樹說到這裏,頓了頓,語氣之中就有了幾分自嘲:“……然而現在我才知道,沒有身臨其境的自己,說這話真的是太容易了,等到真正處在這種情況下,才發現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容易,想象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間永遠都有著無法調和的矛盾。”


    寶相龍樹緩緩轉過身來,一雙幽深清寒的眼睛仿佛冰層之下有烈焰在燃燒,冰火交融,給他不算十分出色的容貌平添了幾分動人心魄的絢麗,同時卻又依然能夠維持著絕對的冷靜,他開口,如同年華中不知道是誰在歎息:“……川兒,我食言了,原來我真的很難做到與別人一起分享你,我做不到那麽瀟灑,我不願看到你對其他人憐愛有加,我很難心平氣和地看著你對其他人關心周到,為別人著想,為別人付出,原來我根本就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大度,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器量小得比針尖還不如,從前隻聽說過女人的嫉妒心很強,但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男人也會這樣嫉妒,我是那麽地嫉妒方梳碧此人,我無法不承認這一點。”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都生出一絲莫名的感覺,空氣中流動著異樣的氣息,師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從未有過像此刻這樣左右為難的感覺,他隻能說著:“對不起。”寶相龍樹笑了,他看著師映川:“這句話根本不應該由你來說,明明是我自己一開始這樣選擇的,而我當初也是親口聲明隻要可以和你在一起,那麽我不介意與其他人分享你,隻不過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大度,太高估了自己罷了,從始至終,你都沒有對我承諾過什麽,更沒有說過忠貞不二,所以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太天真了。”


    寶相龍樹說著,走了兩步,來到師映川麵前,他抬手撫上師映川細膩的臉頰,凝視著心上人的麵孔,柔聲道:“人的心很小,所以我的心裏隻能裝得下你一個人,但是人的心也很大,因此你的心裏除了我以外,還可以裝下很多其他的人,也由此可見,川兒,你最多情,也最薄情。”


    師映川苦笑,他垂目道:“也許你說的對,我的確是個薄情的人,我不希望所有我關心的人傷心,但偏偏就會傷了所有人的心……”寶相龍樹聽了這話,忽然輕笑起來,他重重按了一下師映川的肩膀,說道:“川兒,你和我心裏都很明白,是我先愛上了你,在這樣的事情裏麵如果誰先愛上了誰,那麽誰就是先輸了一場,所以一開始就是我輸了,這件事你我都很清楚,心知肚明,我知道你如今對我也是有情,對玄嬰也是一樣,也許日後還會再有其他人,這也還罷了,我先不說什麽,可是相比起來,方梳碧是那麽普通,像她這樣的女子,世間有很多,我費盡心機才得到了你的青睞,讓你對我有了回應,而方梳碧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而且她什麽也沒有做,但你卻心甘情願為她做很多事情,毫無條件地送上一切,也許這就是我不平的地方,雖然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沒有什麽道理可言,就像我當初愛上了你,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覺得不公平,覺得心裏難過不痛快。”


    話音未落,寶相龍樹已張開雙臂緩緩擁抱了師映川一下,當年在看到師映川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毫無理由地愛上了對方,不需要對方有美貌,不需要風情,也不需要彼此之間有相處的時間來互相了解,因為有些時候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或許隻是需要一刹那間的奇妙感覺,就可以注定要有聯係了,就如同他寶相龍樹與師映川。


    寶相龍樹的懷抱很溫暖,師映川有些貪戀這樣的感覺,雖然其中有一絲感情的因素,但這種讓人沉迷的溫暖卻又轉瞬間在心頭消失得無影無蹤,隻餘下一顆清明的道心,如冰般透明,如水般清澈,師映川忽然間發出一聲低低的輕笑,好象有一些話埋在他的心裏已經很久很久了,卻無法說出來,他突然有些痛恨起自己的性格來,都想要,都不願意放手,於是就讓所有人都心生憤懣……這時寶相龍樹忽然鬆開了手,他重新低頭看著師映川,道:“我們兩個人好象從來沒有真正動過手罷?映川,我忽然很想揍你一頓。”師映川微微一怔,他抬頭看向青年,不知怎的忽然也笑了起來,道:“這麽想揍我?你從來都沒有動過我一指頭。”


    寶相龍樹隻是微笑,此時一陣風吹過,兩人的發絲隨風飄起,與此同時,突然間雙方同時出手,寶相龍樹腰間一團銀光倏然閃現,師映川卻是不比他慢半分,右手揚起之際,一抹青虹隨之而出,兩道劍光好似雙龍出水,猛然在兩人之間一觸即分,師映川低喝一聲,身形一閃,劍尖點出萬朵青花,整個人疾掠飛空,與對手拉開了距離,寶相龍樹眼神如水,緊跟而去,氣機一圈迅速鋪開,轉眼覆蓋了師映川退身的所有路線,將其鎖定,不依不饒地追了上去,兩人在湖麵上眨眼就縱出了十數丈,隻見寶相龍樹左臂一展,袖中飛出數道青光,直取師映川,就在此時,師映川眼中突然爆射出一道駭人精光,他身上的氣勢瞬間變了,在瞬息之間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股充滿厚重與肅殺的氣勢籠罩在他身周,師映川回身一劍斬去,一道劍潮毫無預兆地自他劍上發出,如同萬川垂流,轟然席卷而去,一道肉眼可見的青色劍氣如同波浪一般呼嘯衝襲,向對手瘋狂切去,將那射來的數道青光硬生生地瞬間碾滅,絲毫不見停滯地繼續斬向寶相龍樹!


    兩個武道強者之間的交戰,所造成的衝擊相當大,當下隻見湖麵上勁風激蕩,爆響之聲不絕於耳,好在兩人刻意在船隻稀少之處交手,倒沒有波及到什麽無辜之人,不過這樣的場景卻是十分少見的,也不可能沒有動靜,很快,許多武者紛紛現身,遠遠看著湖上激烈的戰鬥,但師映川與寶相龍樹二人速度太快,大多數人隻是勉強看清楚二人的身形,卻終究看不明白兩人迅疾如電的招數,因為這已經超出了這些人的能力範圍,此時就聽一連串尖銳的急響,緊接著,半空中兩道人影挾著呼嘯的勁風一前一後如同流星般墜入湖中,好似兩把冰刀直紮進去,一時間竟是煙消雲散,就好象方才的一切隻是錯覺一般,水麵上重新恢複了平靜。


    眾人下意識地環視四周,希望尋到二人的身影,但水麵上波平浪靜,哪裏還有二人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處少有人蹤的水路中,突然間一道人影破水而出,飛到長滿了枯黃野草的陸地上,幾乎與之同時,又有一條影子從水下現身,緊跟著落到了岸上,


    兩人全身都是*的,湖水仿佛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從衣角和發梢上滴下,但眨眼間就見雙方身上白霧蒸騰,分明是運功驅散了水分,將其用內力快速蒸幹,不多時,兩人身上的衣物就已經幹爽起來,就連原本濕透的長發也幹了大半,師映川看了一眼幾步外的寶相龍樹,方才一場激烈的戰鬥讓兩人非但沒有把情緒發泄出來,反而到最後卻都打出了火來,師映川一咬嘴唇,心中一陣氣苦之意,他眼中仿佛有熾烈的火焰,而火焰之下,卻似乎是難以解凍的寒冰,他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我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對其他人的態度,不會因為你而拋棄另外幾人,寶相,我的底線就是這樣,那麽,你要怎麽做呢?”


    寶相龍樹聽了這番話,目光便在師映川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兩人當年相遇時的情形尚自曆曆在目,在此之前,他寶相龍樹何曾這般放低身段去討好一個人,然而對方卻不能全心全意地回應自己,甚至對方心中最愛的也未必是自己,自己在師映川的心目中並不是那麽特殊而不可替代,他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太在意這些,可是現在才知道這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根本從來都是在意的,無比在意!


    而當寶相龍樹毫不遲疑地望著師映川的時候,師映川也同樣看著對方,青年的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掙紮之色,師映川忽然心中生出幾分不忍,麵前這個年輕男子是這一世第一個喜歡他的人,比起宿命一般的方梳碧,寶相龍樹是突兀闖入的,霸道而強硬,也因此而顯得更加真實,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讓對方傷心,辜負此人對自己的濃濃情意,可是如果他們之間不能找到一個平衡,不能有人妥協的話,那就是無緣了,也不必一直糾纏下去,枉然浪費時間,更不會效仿那些癡男怨女,作什麽小兒女之態,苦苦糾纏。


    想到這裏,師映川心中微痛,不禁垂下眼去,寶相龍樹見狀,似乎是明白了少年的心思,他微微一哂,眼內卻是酸澀無已,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這時恰好師映川抬起頭來,正對上青年的眼睛,不禁心中一震,寶相龍樹此刻的模樣,是難以形容的黯然神傷,縱然師映川真的是鐵石心腸,眼見此情此景,也不能不觸動柔情,他比誰都清楚寶相龍樹是怎樣一個高傲的男人,偏偏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竟然卻流露出此刻這樣軟弱的一麵,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都是因為他師映川,思及至此,一顆心完全被這腔柔情牽扯擾亂,忽上忽下,一時間卻是說不出話來,隻走過去幾步,注視著青年,抬手想要去摸對方的臉,那隻手剛剛抬起來,還沒有摸到對方,寶相龍樹就已經一把抓住了師映川的手腕,麵色複雜:“你……”


    寶相龍樹說著,那隻手就攥緊了少年的手腕,就好象害怕這個人一下子消失或者離開自己,然而他頓了頓,既而竟又緩緩鬆開了手,一點一點地鬆開,此情此景,何等糾結,百般滋味都在心頭,師映川一顆心又酸又軟,隻覺得原來自己與寶相龍樹相處的時候,對方竟是一直都這樣弱勢得叫人不忍心,明明是強硬的男子,怎的卻如此惹人憐惜起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如果真的錯過,是不是就會成為終生的憾事呢?


    一時間再無言語,唯有四目相對,互相靜靜望著,直到彼此眼中都多了幾許微妙之色,師映川才微微垂下眼皮,心中卻是萬般滋味都湧了上來,此時此刻,他忽然就不經意地想起前世與香雪海之間的戀情,那一幕幕的場景,轉眼之間又是生離死別,一切色彩消去,到最後,隻剩下自己臨死前的無盡孤獨,好似走過了一片冰天雪地,慢慢遮蓋住了曾經的一切,讓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卻無法磨滅,無法散去,再回首已是百年身,造化弄人,竟至於此。


    師映川一時不禁失神,他也許知道應該怎樣去經營自己的人生,然而卻不是很懂得如何去經營感情,隻因為他的本質或許就是無情之故,但此時寶相龍樹卻是不知道對方心中所想,他心氣難平,不甘難訴,他是一個強大的男人,很多其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他都已經有了,然後他又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希望與對方不離不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起走過以後長久的歲月,好好經營著這種生活,如此一來,他的人生似乎就此圓滿了,這是一種很難得的福氣,可是也僅僅如此而已,對方並不能全心全意地待他,而這是權力、地位、力量所無法影響到的,有再多的倚仗也是徒然,麵對著這樣的事實,他隻能不甘地看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他是如此地深愛著師映川,與對方的美麗無關,與身份地位力量無關,隻是單純地喜歡著這個人,曾經在剛剛遇見師映川的時候,雖然被拒絕,但他卻以為自己還有很多的時間去打動對方,並不急於一時,然而就是如此,就是在這樣的不經意之間,卻是已經錯過了某些非常寶貴的東西,讓其他人插了進來,也就此致使他無數次地後悔,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錯過了什麽,犯了多麽大的錯誤,他希望中的兩情相好,忠貞不二,在他錯過的那一刻,就已經永遠失去了。


    寶相龍樹苦笑一聲,他深深看了師映川一眼,然後就轉過身,準備回嶽心閣,他是不舍得離開師映川的,可是一顆心也終究被劃出了傷痕,有了隔閡……然而就在此時,在他轉身的一刻,師映川一瞬間心神失守,突然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失聲道:“龍哥哥……”


    寶相龍樹聽到這一句,刹那間隻覺心頭一震,這個稱呼太過出乎意料,太過突兀,可是在此時卻也前所未有地讓他的心被觸動了,而與之同時,這個稱呼一出口,師映川自己也是一怔,自從他與寶相龍樹認識以來,他對青年的稱呼大多是‘寶相’,偶爾會叫‘龍樹’,聽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妥,在這種情況下,師映川脫口叫出‘龍哥哥’三字,就連他自己也是愣在當場,然而此時這一聲‘龍哥哥’出口,兩人才突然間發現從前彼此之間究竟是少了些什麽,少的是相愛的人之間的親密無間,少的是師映川對兩人感情的依戀,一時間兩人雙雙心頭大震,彼此堅如鐵石的心卻是動搖了,這不是什麽衝動,也不是什麽決意,更沒有哭著喊著挽留什麽,可是心卻代表著有什麽東西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點雙方都很敏銳地感覺到了,兩人之間就此忽然就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一種莫名的情愫在空氣中緩緩傳遞著。


    寶相龍樹沒有動,定定看著師映川,任對方拉著自己的手,師映川漸漸回過神來,他迎著寶相龍樹的目光,終究露出了一個微笑,道:“現在這樣看著你,我幾乎就想要答應你所有的要求,承諾與你全心全意地在一起,可是理智又告訴我不能這麽做……我知道這輩子我是不能給任何人圓滿了,隻能做到珍惜眼前人。”說到這裏,師映川握緊了寶相龍樹的手,感受著那手上傳來的溫暖,低聲笑道:“我是一個很可惡的人,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我是一個很愚蠢的人,所以還是願意和你在一起……”沉默片刻,寶相龍樹忽然喃喃笑著說了這麽一句,他伸手按上師映川的肩頭,頓了頓,接著就將對方抱進懷中,感覺到少年在自己懷裏的溫熱身體,想到自己以後就要與這個人一直糾纏下去,寶相龍樹略略惘然之餘,心頭亦浮現出一股淡淡而又令人心痛的溫情,他撫摩著師映川的背,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師映川說道:“我們還有未來很長的一段人生,期間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許到最後,陪在你身邊的隻剩下我一個人,到那個時候,就隻有你和我……”


    寶相龍樹低聲說著,師映川在他懷中不說話,隻感受著青年懷裏的溫暖,默默咀嚼著兩人之間發生的一幕幕場景,心中閃過了一絲惘然,他之所以選擇了與寶相龍樹交流,是因為他知道哪怕是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與不滿,想到這裏,師映川情不自禁地用手臂抱緊了寶相龍樹,至少此時此刻他的感覺是溫暖的,而對於這種並不純粹甚至帶有不少雜質的幸福,他終究不想讓自己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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