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聽了,不禁撫掌笑道:“我就說嘛,包你覺得舒服不少!”千醉雪不置可否,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就用了比剛才還要大一些的聲音揚聲道:“千琅平,你這個昏君,無恥之輩!”


    師映川見狀,頓時哈哈笑了起來,索性自己在旁邊也大罵起來,兩個人剛開始還彼此間略矜持些,但漸漸地就開始毫無顧忌了,肆無忌憚地走一路罵一路,千醉雪心中久存鬱氣,如今卻有了這麽一個雖然看起來荒唐但卻十分痛快的發泄機會,一時間隻覺得異常爽快,酣暢淋漓,一路把上一任乾國皇帝千琅平以及另外幾個人罵得狗血噴頭,至於師映川則是罵罵咧咧地說著他在兩年的曆練中所遭受的一些磨難,大聲抱怨,兩人越罵越順溜,簡直是快活極了。


    到最後,兩人口頭上也翻不出什麽舊帳了,同時嘴裏也都開始覺得發澀,口幹舌燥的,於是也就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這時師映川與千醉雪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忽然間就忍不住一起大笑起來,朗朗笑聲在林中回蕩,久久不散。


    千醉雪眉宇之間神色舒展,隱隱洋溢著一股暢快之意,他素日裏無論言談還是行事,往往都是嚴慎而不失莊正的,什麽時候像剛才那樣痛快淋漓地罵過街?以他的身份,卻像一個潑皮一樣想罵哪個就立刻痛快地大罵起來,這對於千醉雪而言,實在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興奮體驗,讓他心底隱隱有一絲異樣的快感。


    這時師映川大大地吐出一口氣,他滿麵笑容地望著身旁的青年,語氣異常輕鬆地道:“……爽了?”千醉雪亦笑,他心境豁然開朗之下,唇邊不覺泛起一縷鮮明的笑容,毫不猶豫地點頭一哂,欣然道:“爽了!”兩人互相看了看,彼此之間忽然就覺得距離被拉近了許多,師映川拍手笑道:“痛快,不如今天中午一起喝兩杯?”千醉雪微微揚眉,眉眼間有著友好的笑意,斬釘截鐵地道:“這是自然!”


    男人之間的友誼似乎有時候就是這麽莫名其妙地建立起來的,等到兩人回到城中之際,彼此已經親近了不少,這時已經是近午時分,可以說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的時段,城內車馬如織、行人如流,遠遠看去,整個皇城就如同一片巨幕般的畫卷,紛亂之餘卻又顯得井然有序,與大多數富庶的城市一樣,這裏也是水上運輸行業頗為發達的所在,水道四通八達,縱橫交織,沿著河岸的各色建築鱗次櫛比,碼頭上更是十分熱鬧,人來人往的街道兩旁有密密麻麻的青樓楚館,酒家食鋪,城內的普通百姓在為生活而四處奔波著,達官貴人則是享受著可以享受到的一切,明明是同樣的血肉之軀,卻仿佛身處在兩個世界當中,貴人們的世界看起來似乎距離普通人很遠,但卻是又從方方麵麵影響著芸芸眾生的命運。


    街市熱鬧繁華,青樓酒肆之內歌舞升平,有人在樓上醉倚欄杆,醺醺然地看著下方的一切,貴公子們攬著身旁巧笑倩兮的美人,聽憑那纖纖素手捧著酒樽將美酒喂進自己的口中,而在這些以外,那熱氣騰騰的街邊食攤,討價還價的小販和顧客,叉腰罵孩子的粗壯婦人,這一切的一切共同組成了有血有肉、再真實不過的俗世生活。


    師映川與千醉雪騎馬走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兩人悠閑地看著周圍,師映川拿著馬鞭指一指那些河道上的船隻,道:“此處雖然不及大周有一股雄奇磅礴之勢,但是若論繁華富庶的話,似乎也並不遜色了。”千醉雪順著他指點的方向看去,隻見水上不但有往來運輸貨物的船隻,一些商團勢力,還有花團錦簇的畫舫,小艇,樓船等等,偶爾船頭上還可以看到有器宇軒昂、打扮華麗的人物露麵,使得許多普通小民望向那裏的目光當中滿滿的都是羨慕之色,這時一艘三層大船緩緩在水道正中間駛過,船上旗幟招展,還掛著寫有家族姓氏的巨大燈籠,頗有氣派,靜靜行駛而來,附近水上的船隻紛紛避讓到兩側,顯然是某個有名有望的世家出行,事實上,不是隨便什麽船就能夠在水道中間通行無礙地行駛的,中間的水麵上隻偶爾有一兩艘船隻通過,而有這種資格的船隻無一不是來頭不小,即使是皇都之中的一些大勢力所屬船隻,看起來氣派非凡,也不能如此,走的也隻是水道兩側而已。


    這時師映川卻揚鞭一指,對千醉雪笑著說道:“十九郎你看,那些酒樓上的人往樓下看,也許就會覺得那些普通百姓的生活與他們相距很遙遠,但是當這些人再看向這條大船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距離別人又何嚐不是遙遠之極。”


    千醉雪聞言,便順著師映川的馬鞭方向抬頭看向不遠處的一間花樓,就見有三三兩兩身穿錦衣的男子手持酒杯,身旁偎依著豔姬,正麵帶羨慕向往之色地望著水上那艘經過的大船,或許此刻彼此之間的距離隻隔著一條河道,但事實上這幾乎卻是一輩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此刻師映川遠遠看著這一幕,其實心中已是百感交集,若是當年白緣沒有來接他回斷法宗,如果他一直留在那個小小的大宛鎮,那麽今時今日自己又會是怎麽樣的一番光景?也許就是在這個世間的最底層苦苦掙紮罷,用渴望而敬畏的眼神來看著這些與自己身處兩個世界、高高在上的人們,這個世界,或者說所有的世界,從始至終都是一直沿續著這種秩序而運行著,小民羨慕著富人,富人羨慕著權貴,權貴仰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這些就構成了一種穩定的社會結構,並且會一直如此持續地運作下去……


    但師映川畢竟道心堅定,這些念頭和感慨雖然由感而發,可終究隻是在他心頭激起了一絲漣漪之後,又迅速深深地沉澱下去,再也翻不起浪花,這時千醉雪忽然開口道:“方才我們說過,中午一起喝兩杯。”師映川一笑:“是啊,那麽咱們去哪?你決定就是。”千醉雪多年不曾回國,對這裏的很多事情都已經陌生了,他看看周圍,隨手一指水上的一條船:“那裏如何?”師映川一看,原來是一條華麗的樓船,隻看外型就知道這是供人在此飲酒作樂之用,像這樣的船隻在水上並不少,不過這一條卻是附近最華麗豪奢的。


    師映川自然沒有什麽反對的意見,他點頭道:“也好。”當下兩人便策馬過去,先是將坐騎寄存在專門替人看管馬匹的地方,這才叫了一條小船將兩人載到那條樓船上。


    兩人剛至船上,一個青衣小廝便立刻過來招呼,千醉雪聽見船上傳來的絲竹舞樂之聲,夾雜著笑語,不由得微微皺眉,他從懷裏摸出一件東西,隨手丟到那青衣小廝手中,道:“……把船上的客人都清出去,我們包場。”青衣小廝聽了,頓時麵露為難之色,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一眼瞥見了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張普通人根本沒有機會擁有的金券,上麵的數目足以令人心跳加快,青衣小廝見狀,立刻滿麵堆歡,連連躬身道:“請兩位稍等,小的馬上去見管事,稍等,稍等。”


    大約一刻鍾之後,師映川和千醉雪兩人已坐在了一間暖廳當中,雖然布置在二人眼中還算不得什麽,但也已是不錯的了,裏麵收拾得窗明幾淨,且不俗氣,牆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並一幅仕女圖,桌椅的材質都是清一色的上等木料,由於兩人已將整條船都包了下來,所以再無歌舞絲竹之聲,更無調笑之語,尤其顯得清靜,這時酒菜送了上來,管事的滿麵帶笑,吩咐船上最好的舞伎前來起舞助興,但師映川卻忽然皺了皺眉,道:“不必了,挑一個幹淨女子來彈幾支曲子就是。”以他如今的修為,對人身上的濁氣反應已經比較敏感,像這種地方的歌舞豔姬,大多都是那種風塵中的女子,與許多男人都有合體之歡,體氣混濁,若是進來一群這樣的女子獻舞,隻會讓他覺得氣味難聞,因此便作罷。


    不一會兒,一個麵貌清麗的少女便抱著一具琴嫋嫋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個抬著琴台、拿著坐墊的下人,一時在廳中一角安置好,少女便開始彈奏一些古樸雅致的曲子,師映川見狀,這才有些滿意,他笑道:“也不知道這裏的酒怎麽樣?希望不要太差了。”


    兩人麵對麵跪坐著,中間是擺著菜肴的矮桌,旁邊則是一張更矮一些的小方桌,有紅泥小爐,一壇子酒,爐上用小火給水裏加熱,水中溫著酒,用幾隻質地細膩的白瓷瓶裝著,隨著水溫的增高,淡淡的酒香就逐漸濃鬱起來,千醉雪伸手探了探水溫,一麵說道:“隻聞這酒香,想來此酒應該還可以入口。”師映川用力抽抽鼻子,聞了聞氣味,笑道:“唔,原來是梅子酒,甜中帶酸的,我一向都比較喜歡。”


    說著,見火候應該差不多了,便拿起其中的一隻白瓷瓶,按理說瓶子應該已經被水燙得熱了,應該用布巾墊著再拿才是,但師映川此時拿起酒瓶,卻好象完全不覺得熱一樣,將瓶中的酒緩緩倒進自己和千醉雪兩人麵前的杯子裏,那酒是淡淡的紅色,幽香四溢,師映川倒完酒,自己拿起一杯湊到唇前,先嗅了嗅酒香,然後才小小地抿了一口,隨即眉毛輕揚,黑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欣悅的光彩,點頭道:“不錯,有點味道。”說著,微微一笑,對千醉雪道:“十九郎也嚐嚐罷,雖然不算什麽佳釀,卻也有點可取之處。”言罷,一仰頭就將杯裏剩餘的酒喝盡,千醉雪低頭看看杯內淡紅的酒水,也拿起來喝了,果然味道還不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師映川喚了管事的進來,吩咐他叫人撤去已經涼了的菜肴,重新換上幾道精致小菜,這時千醉雪喝了一口酒,臉上明顯掠過一抹滿足之色,師映川見狀,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心中一動,不知怎麽就有點好笑起來,便打趣道:“這酒菜也隻是普通而已,十九郎怎麽卻好象很滿意的樣子,莫非就這麽容易知足不成?”他這樣說著,卻想起了昔日在白虹山的時候,左優曇陪自己品酒聊天的往事,眼下千醉雪無論是喝酒的姿勢還是神色,都與左優曇說不出有哪裏相象,想必這是兩人都出身於皇族的緣故罷。


    師映川心中這樣隨意想著,一麵輕輕啜了一口酒,他對麵千醉雪麵對少年的調侃,隻微微一扯嘴角,卻是簡明扼要地答道:“……酒菜確實普通,隻不過我一向很少會這樣與人喝酒談天,所以才覺得不錯。”師映川聽了,便抬頭看他一眼,雙方四目相對,千醉雪眼中一片淡然,似乎不再去關心別的什麽事情了,直到現在兩人之間的相處才算是步入了另一個階段,與之相比,前時在萬劍山的時候,兩人相處之際總有些別扭之感,一個心有鬱結,一個好象是為了完成一樁任務似地按部就班,在一起的時候往往是沒滋沒味的,可真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了,卻根本沒有未婚夫婦之間的那種氣氛。


    師映川聞言,凝目笑道:“莫非十九郎就沒有什麽朋友能夠一起喝酒談天的麽?”這句話才出口,師映川就覺得有點不妥,果然,千醉雪忽然有些譏嘲地一笑,道:“似你我這等人,又有幾個可以稱得上是真心實意的朋友?互相結交的也往往隻會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物,而這樣的人,並不多。”師映川聽到此處,心中不禁也有些感慨,點頭歎道:“的確如此。”


    他想了想,又道:“十九郎在皇室內部莫非就沒有一兩個交好的兄弟姐妹麽?”這話毫不避諱,直接問起可以說是個人私事的話,正說明兩人之間的關係不再是先前那樣客氣且保持著距離,千醉雪聞言皺皺眉頭,唇邊露出一縷冷笑,不過他最終還是做出了正麵回答,說道:“自然沒有。我此次時隔多年才回到乾國,兄弟姐妹之間已是多年不見,哪裏還談得上什麽手足情深,血緣親情這樣的東西都不必說了,在帝王之家,這些東西根本就隻是笑話而已……昨日皇帝來見我,那也不過是為了向我和天下人表現出皇室對我的重視而已,無非是拉攏,而事實上,皇帝對我保持著極重的戒心,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千醉雪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不動,但那雙深沉的黑眸之中卻是一片冰冷之色轉瞬逝去,臉色很是難看,看得出來他對家族是沒有多少好感的,他說罷,信手放下酒杯,目光在對麵的師映川身上一掠而過,說道:“……你可覺得我冷酷無情?但我若是愚蠢之極地想取得家族的認同,渴望所謂的親情,則必是被千氏利用驅使罷了。”


    師映川聞言,微微一哂,似乎有點沒想到千醉雪會看得這麽透徹冷靜,他麵上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也沒有過多地去問一些前因後果,隻說道:“罷了,這些爛糟事不提也罷,免得壞了興致,其實十九郎何必理會,就好比我自己,不也一樣有類似的親族?燕家是我母族,當初我買下那幅《怯顏圖》之後,我的身世便被攤開來,許多人都知道我的生母是燕氏之女燕亂雲,如此一來,那燕家後來就派人帶了書信和禮物來我斷法宗,想要認我這門親,當時我便命人將東西統統拒之門外,告訴他們我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隻知道有師父,不認得什麽燕家。”


    師映川說罷,咧了咧嘴,笑道:“你看,這樣說起來的話,你我之間倒也有些相似之處……當為此浮一大白。”說著,咬牙發笑,一麵給雙方都滿上了酒,千醉雪見狀,欣然與少年對飲,兩人之間有些相似的處境以及彼此的遭遇,使得雙方本能地感覺到了隱隱的親近,或許雙方仍是不太適應未婚夫婦的身份角色,也或許以後也很難真的培養出一對伴侶所應該有的那種感情,但現在兩人至少已經逐漸地將彼此納入自己的接受範圍,至於往後會不會有火花擦出來,這一切都還是未知。


    此時兩人所在的船隻靜靜地行駛在水上,師映川和千醉雪把酒談天,倒也輕鬆愉快,不過就在千醉雪準備從熱水裏再次取出燙好的酒時,外麵卻忽然隱隱傳來了一陣極為驚慌的嘈雜呼喝之聲,師映川聽出有些不對勁兒,便皺了皺眉,下一刻,他與千醉雪便已消失在原地。


    兩人眨眼間就來到了甲板上,卻見一艘巨大的三層大樓船正快速朝他們所在的船駛來,前方尚有兩條護從船隻,性能和結構一看就知道極好,這大樓船行駛在中間的水道之上,顯得鶴立雞群,船上的旗幟間赫然有一個大大的‘師’字,那條船速度極快,兩條護從船隻也是同樣的速度,而師映川他們所在的這船正在橫穿水麵,眼看著就要被三條船中的某一條擦到,況且此船隻是供人在此行樂的花船,無論是速度和轉向等等,都很是普通,根本無法及時避開,要知道按照規矩,水道中間的位置絕對不是一條花船可以走的,平時橫穿水麵之際沒有碰見上麵有船經過也就罷了,如果碰見了,那麽就算被人當場撞沉也是活該。


    師映川見此情景,目光在對方的旗幟上一掠,忽然開口道:“……來者可是大呂師家?”他的聲音不急不緩,聲線亦是平穩,卻仿佛就在耳邊響起一般,令那船上之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瞬間就蓋過了整個河道上麵的所有絲竹歌舞之聲,隨著這聲音響起,下一刻,就見那中間的大船忽然就放緩了速度,緊接著另外兩條護從船隻也慢了下來,眼看著就撞不上來了,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能控製速度,操縱自如,由此可見對方船隻的絕佳性能。


    花船上所有人頓時鬆了一口氣,油然生出一絲死裏逃生之感,這時那大船上出現了幾個身影,個個氣質不凡,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揚聲道:“此乃大呂師家船隊,不知閣下是何人?”這少年生得極是俊美,他身邊則是一名貌美如花的少女,生得明珠也似,二人穿戴華麗,錦衣繡履,一看就是世家子弟,身邊跟著的幾個隨從也都是一副精幹之色,這少年剛才聽到師映川的聲音,就知道對方的修為手段不是自己可比,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這樣言辭比較客氣。


    師映川卻是心中微動,那一對少年男女眉目之間竟是與他隱隱有些相象,想來應該是師家的少爺小姐,自己的表親,不過這個念頭也隻是在心中一轉即逝而已,師映川麵色無波,也無意與對方有什麽過多的牽扯,便道:“我們隻是路過而已,這便離開,各位行個方便。”


    那少年聽了,正皺眉欲言,但這時他忽然看清楚了師映川的模樣,頓時麵色大變,隻見對麵船上那說話之人容色絕俗,眼若橫波,若非發式和衣著完全是男子才會有的的打扮,而且剛才說話也是少年男子聲音的話,還真會以為那是個絕色的少女,而師映川今日穿的還是一件用鶴羽撚線織成衣料,精心剪裁而成的純白袍子,極為柔軟,顯得整個人的氣質也飄逸起來,那少年見了對方這模樣,這氣質,與家族中的兄長師遠塵何其相似?若說兩人是兄弟,沒人會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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