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晴空萬裏,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有白影依稀掠過,驚散了一群悠哉悠哉的大雁。


    師映川一身白袍,穩穩當當地坐在雕背之上,此時前往萬劍山的路程已經過了大半,一人一雕穿過山嶽江河,飛過下方無數城鎮,再過不到半日,便應該到達萬劍山所在的範圍了。


    翱翔天空看起來十分美好,仿佛可以穿透一切,隨意往來,自在如仙,卻不知高空之上勁風撲麵,氣流無端,若是普通人如此行事,根本挨不了多久,不過以師映川此時的修為,這點問題當然不會被他看在眼裏,此時少年滿頭的黑發在風中被扯得胡亂飛舞,袍角獵獵作響,師映川緩緩呼吸著,覺得自己仿佛也化身為鳥,在萬裏長空之中無拘無束地飛翔著,再無任何羈絆與束縛,一時他低頭向下看去,隻見下方是一條大河,由高處看去,似是波平如鏡,師映川在白雕背上並非閑著,而是一直都在暗暗運轉玄功,半點也不曾鬆懈,從地麵向上而望,隻見高空中一道白影飛過,轉瞬間卻又無影無蹤。


    一時停下來暫作休息,等到吃飽喝足,也休息夠了,養好了精神,一道白影便衝天飛起,轉眼沒入雲端,不知過了多久,坐在雕背上的師映川忽地似是有所感應,他張目遠眺,就見遠處群山巍峨,四下環抱,其勢雄闊威凝,眼下雖是在天上向下看,卻仍然能夠感覺到那股渾厚之勢,雖然看起來平靜無比,可越是這樣平靜,師映川卻越能隱隱感覺到那種凝而不發的漫天劍意,師映川心中一動,立刻一拍白雕頸部,示意對方下去--這便是萬劍山了!


    清唳聲中,白雕直飛而下,卻是飛向萬劍山的山門所在,而並非直接降落,這就是表達尊重之意了,否則即使師映川乃是斷法宗劍子,但如此擅自進入,這已經不是禮貌不禮貌的問題了,嚴重一點的話,已經可以看作是一種挑釁,師映川自然不會做出這等不明智的事情。


    一人一雕剛剛降□形,萬劍山負責巡視的弟子便已發現了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頓時警惕地按劍向前,師映川大致一看,從眾人那按劍而待的動作上便可知這些弟子修為雖然不能說如何精湛,但隻看這手法,卻正是使劍底子精純的表現,果然不愧是天下劍修聖地之中的弟子,當下師映川也不多言,直接表明身份,並說出來意--要麵見奉劍大司座沈太滄。


    如此一來,這些萬劍山弟子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師映川便順利地見到了沈太滄,對方也沒有為難他,更沒有多說什麽,隻命人帶路,讓師映川去見季玄嬰。


    此時陽光和融,草木殷殷,若是深深吸一口氣,就會發現滿是花木的香味兒攪和在一起,淡淡地甜甜地沁入心間,一時走在滿目翠色的林間小道上,聞著淡淡的花木清香,師映川卻覺得心中緩緩生出了一股緊張與期待之感,那名負責帶路的弟子在前麵引路,兩人很快就來到了一處清幽的所在,站在山坡上向下望去,四處打量,隻見很遠處依稀一座外觀十分雅致的小樓就坐落在青青的草地上,花木扶疏,掩映成趣,甚至還有不高不矮的石崖,一條清澈活水天然引流而來,與石崖形成一處小小的瀑布,在下方匯聚成一汪碧潭,十分空靈,師映川雖然眼下還沒有身處其中,但隻這麽遠遠看著,就已經覺得那裏定然是水聲鳥語隱隱,樹影婆娑,暗香疏冷,當真是一個幽居清修的好地方。


    原來這裏乃是季玄嬰在夏秋之際頗為喜愛的居處,平日裏除了少數幾個服侍生活起居之人以外,基本不會有其他人來這裏,就連他師尊沈太滄也很少踏足至此。


    於是當下那帶路的弟子便自動離去,隻留下師映川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師映川忽然就覺得先前那種隱隱緊繃的心態有點莫名其妙地略鬆了鬆,他走下山坡,快步朝著前方而去。


    當師映川還未走近那裏之時,耳中就已經聽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琴音,絲絲縷縷,清雅非凡,師映川雖然對音律不是特別精通,但也是懂得不少的,隻覺得這琴聲斷斷續續,並不是在彈奏,倒更像是閑來調弄取樂一般,不過即使如此,師映川也自然聽得出弄琴之人技藝之高,決非凡俗之輩,他心中一動,腳下卻不禁有些放慢了,緩步前行,一時踟躇之餘,卻終究還是漸漸走得近了,很快,眼前景色一清,豁然開朗。


    師映川微微一怔,然後就下意識地緩緩屏住了呼吸,他輕手輕腳地停下了步子,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遠處,那裏是一間小亭子,亭子裏的石桌上放著一張琴,此時有兩個人正在亭中,對著琴撥劃著,在這個時候,師映川已經完全沒有心情去看周圍的景致,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遠處亭中的兩個人身上,再容不下其他事物,他沒有動,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一大一小正在撥琴的兩個人,這番情形好似一幅朦朧的畫卷,別有一番靜謐安詳之感,讓師映川看得有些呆了,隻可惜這世上隻怕沒有那樣的丹青妙筆可以將這一幕鮮活地定格下來。


    其實師映川的目光在第一時間內便鎖定了那個修長的人影,那人站在石桌前,身披素色的衣裳,戴一頂玉冠,袍袖衣袂被微風吹動著,恍若淩波之姿,神仙中人,周身的氣息與四下清幽安寂的環境何其契合,自兩年前一別之後,師映川還是首次見到對方,青年依舊是一身簡約素淡的裝扮,修長的身子裹在剪裁合宜的袍子裏,隱隱襯托出筆挺的身姿,即使時光匆匆而過,但是卻好象對這個人沒有什麽改變一樣,如果一定要說有變化,那就是氣質越發沉凝,整個人就好象一塊玉,比之從前更加純淨剔透,此時此刻,當年自己離開之際,對方的那種眼神似乎還沒有忘記,眼下就無聲地再次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師映川遙遙看著遠處,忽然間就覺得此情此景讓人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窒息,不過他的目光很快就又情不自禁地轉向了另外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很小的孩子,穿一身大紅衣裳,正低頭擺弄著琴身,看身形大小應該是兩三歲的樣子,難道是……


    師映川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有點兒快,而這時那青衣人似有所覺,忽然間就回過臉來,正巧遙遙對上了師映川的目光,彼此視線一觸之下,就好象突然被火灼了一般,雙雙一驚一怔,師映川突然間就覺得胸口隱隱生悶,那是曾經的一些記憶與痕跡,還沒有忘記,此刻就猛地鮮明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讓自己保持著最佳的清明狀態,然後稍稍一笑,輕聲道:“……玄嬰,別來無恙?”


    那張清清如水的臉上先是震驚,緊接著是驚訝與疑惑,還有迷茫,透明也似的眸光望過來,清清淡淡的,卻偏有劍鋒一般的犀利,緊接著,那目光一下子開始軟化,然後釋然,似乎透過陌生的皮囊認出了來者的真正身份,依然還是把皮囊裏麵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那雙眼睛裏足以直刺人心的利芒便立刻在這種恍然明悟的眼神中淡去了,繼而便在嘴角綻開了絲絲冰麵化凍般的溫然線條。


    師映川頓時心頭一跳,但還沒等他來得及稍作思量,這些念頭就統統被壓住了,青年變得溫淡平和的目光已經直射入師映川的心底,漆黑清目當中隱隱流動著的東西也都逐漸歇止了,變得像是波濤不驚的海麵,一別兩載,期間種種經曆過往都在眼前如水般流過,匆匆而去,雖然相對於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兩年的時光並不算久,隻占據了人生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足以給人添上哪怕些許的滄桑之色,但在有些時候,這段時間卻足以改變很多東西,此時青年麵容白皙,額上的紅記殷紅如血,整個人似乎快要融入到周圍的天光花影之中,或許是日光太過刺眼的關係,師映川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深深看著對方,此情此景,任他如今道心堅穩如石,也依然不禁有些輕微的眩暈,青年那神情是最尋常不過的,師映川從前經常會見到,然而在兩年後的今天再次看在眼裏,這無疑是令人有些失神的。


    然而就在這時,青年深沉的眸光沒有任何變化,可形狀優雅的唇角卻似有若無地微微揚起了一分,這時在師映川眼中,遠處的青年風姿無兩,透出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緊接著就見對方笑了起來,淡淡地微笑,道:“……兩年不見,映川,你的樣子變了很多。”


    說著,青年側開了一步,繞過石桌,他身軀筆挺,微笑的表情靜靜地出現在臉上,看起來實在是平靜自若得很,完全沒有什麽激動一類的心情,然而那一道道從體內迸發出來的劍氣卻絲絲縷縷地繚繞周身,凝而不散,泄露了他此刻心底最真實的情緒。


    師映川深吸一口氣,波動的心情突然間收斂至無,他努力將自己麵上有點僵硬的表情調整得自然起來,迎上了對方的目光,兩人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再次開口,隻這樣互相看著,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不過很快這種情形就被打破,一個清脆的童音軟軟道:“父親……”


    這聲音甜甜軟軟,但是效果卻不下於一聲驚雷,師映川與季玄嬰交織在一起的目光頓時一震,下意識地就循聲看去,卻見那石桌上坐著的孩子已經轉過身來,正好奇地看著自己,在看清楚那孩子模樣的一瞬間,師映川突然間就明白了剛才季玄嬰在看見自己的一刹那為什麽表現得如此古怪,甚至超過了預料--隻因為這孩子的容貌,實在是太像如今的師映川!


    一瞬間師映川似喜似悲,心情複雜得簡直是無以複加,這時季玄嬰已經把那孩子抱了起來,是個男孩,白嫩嫩的臉蛋像是剛出鍋的嫩豆腐,嘴唇好似花瓣一般嬌嫩紅潤,穿大紅淺金撒花衣裳,朱砂綢褲,戴著金項圈,他扒著季玄嬰的肩頭,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滿是好奇地看著遠處一身白袍的師映川,如此時刻,師映川卻是不知自己心中轉的都是些什麽念頭,他忽然間邁步走向前去,快步來到亭中,而季玄嬰也側過身來,一對滿蘊靈光的黑眸看著少年,卻並未開口,師映川定一定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玉娃娃一樣的可愛孩子,腦中似是有個悶雷炸響,嗡嗡嗡嗡響成了一片,嘴唇動了幾動,終於問了出來:“這是……平琰?”


    這個問題似乎很是多餘,但季玄嬰隻是微微一笑,清涼的目光從師映川的麵龐上流過,那種眼神似乎突然間就灼痛了師映川的眼,道:“……是,他叫季平琰。”說著,對男孩道:“這是你爹爹。”季平琰睜大了漂亮的眼睛,他生得很聰明,現在已經能辨別一些事情了,此時又是驚訝又是好奇地看著師映川,猶豫了一下,忽然就小聲道:“爹爹……”


    師映川的心重重跳了幾下,他分辨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但他能夠感覺到季玄嬰懷裏這個孩子在冥冥之中與自己有一種奇妙的聯係,難道這就是血緣麽?他來不及多想,雙手已經伸了出去,想要去抱季平琰,季平琰一向都不喜歡陌生人抱他,但不知道為什麽,他本能地並不排斥師映川的接觸,而季玄嬰什麽也沒說,隻是從容地將男孩送進了師映川的懷裏,讓這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的兩個人之間再無任何阻隔。


    ……這是我的兒子!一瞬間這個念頭就好似春苗破土而出,眨眼就長成了參天大樹,師映川把那小小軟軟的身體抱個滿懷,他貪婪地汲取著孩子身上那奶香似的氣息,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借此壓住從心底深處滾滾而起的巨浪,等到再次睜開雙目之際,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這是我的兒子,是我和他的骨肉啊!


    季玄嬰的神情倒是出奇地平靜恬淡,但若仔細看他的眼睛,就會發現那黑白分明之中正有什麽東西在一絲一絲地漸漸擴散開來,兩年後的今天,他身姿筆挺,風華如昔,眉目間的清絕之意卻越發明顯,此刻他看著師映川抱著季平琰,嘴角便幾不可覺地微微牽起,那臉上神情雖仍是淡淡的,但眼中的慈愛卻是不能完全掩飾住,他伸手輕撫著男孩的頭發,對師映川道:“他長得不像我,倒很像你。”青年的言語神情似乎比較輕鬆隨意,但師映川卻能聽出其中那久別重逢的喜悅,這令師映川心中忽地微微一動,仿佛就像是在心湖中投下一顆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感覺十分異樣,他抱著季平琰,暫且穩下了與兒子見麵所帶來的激動之情,緩緩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季玄嬰素白修長的手掌。


    大概小半個時辰之後,兩人便抱著孩子回到了不遠處的小樓,季平琰此時已經睡著了,季玄嬰將他交給了侍女,引師映川來到了一間靜室中,此時已過了正午時分,午後的陽光透過淺色紗窗把地麵染出大片大片的光斑,房間裏垂著青色竹簾,床榻桌椅一應俱全,牆上掛著山水圖,一爐檀香放在窗台上,煙霧淡淡繚繞在室中,透出幾分靜謐出塵之意,桌上則擱著一瓶新摘的鮮花,嬌豔欲滴,這時季玄嬰已在軟榻上斜斜坐了下來,倚靠著幾隻塞滿了幹燥花瓣和香草的軟墊,軟榻上還放著一卷攤開未看完的書,目光平和如鏡,投向不遠處的師映川,對方的樣子與記憶中的相比已經大為不同,幾乎已經看不到從前的痕跡,豐茂柔順的長發紮在身後,白衣如雪,那眉眼唇鼻像是丹青國手精心描畫出來的一樣,說不出地動人。


    師映川被青年這樣看著,就有些莫名地心中微波,他走了過去,卻並沒有馬上坐下來的意思,兩人的目光互相對上,彼此都是生出了一股極陌生也極親切的感覺,就好象是時光倒溯回去,眼前這番情形,與從前何其相似,一時心神恍惚間,雙方都是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迎著季玄嬰略帶恍惚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輕聲道:“……抱歉,這麽晚才來看你。”季玄嬰看了他一眼,相比之下,青年依然還是當年那等凝靜平淡的氣度,從容不迫,作為萬劍山最出色的年輕一輩才俊,季玄嬰自有一份獨到的氣質,此時即便麵對著久別重逢的情人,也依舊沒有表現得很激動,平靜的表情維持得無懈可擊,說道:“……既然你終究會來,那麽是早還是晚,都無關緊要。”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表明了某種態度,而師映川也敏銳地把握住了這種態度,於是他的心便緩緩鬆懈下來,開始有點分不清此時自己的心情到底是輕鬆還是別的什麽,這時季玄嬰卻忽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師映川的右腕。


    師映川倏地蜷起手指,緊接著又舒展開來,不過就在這一轉眼之間,他心中已穩定了下來,用另一隻手覆上了季玄嬰伸過來的這隻手,季玄嬰見狀,目光在師映川臉上一掃,末了,卻開口道:“映川……”


    話音未落,手上忽然一使力,便將師映川扯了過來,其實以師映川的本事,怎會如此不濟,但他此刻卻任憑自己被拽了過去,跌在季玄嬰身上,頓時就聞到了一股香氣,那是與室中點的檀香完全不同的味道,幽遠清淡,若有若無,季玄嬰順勢環住師映川的身軀,一時間這個從容恬淡的年輕男子竟有些恍惚,不過他很快就清醒過來,見師映川完全沒有抗拒,隻是安然待在自己懷裏,目光莫測,便微笑了一下,他也不管師映川這樣的灼灼目光,隻輕聲道:“……映川這兩年獨自在外曆練,可還安好麽?”


    一言一語出口,都是冰珠相擊也似,清明冷澈,師映川深深嗅了一口青年身上的香氣,略消減了幾分先前的複雜心情,道:“不算好,也不算太壞,這兩年我走過了很多地方,也有幾次差點就要喪命,不過好歹我現在還能完整無缺地站在這裏,而且也有了不小的收獲……”


    師映川說著,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又睜開眼睛,眸光閃爍如星,神情卻漸漸柔軟了:“琰兒降生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他的聲音之間似乎略有歎息,也能依稀品出幾分渺渺的悵然,偏在此時,季玄嬰卻是微笑了起來,他撫摩著師映川的頭發,道:“沒有,隻是有些遺憾而已。”


    這話完全不是刻意,隻是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來罷了,師映川聽了,稍怔之後,臉上忽然就綻開了一朵笑靨,他從季玄嬰的身上起來,凝視著青年白皙的容顏,說道:“這兩年也不知你過得怎樣,我看你住的這個地方還好,隻是……嗯,到底還是我的錯,沒有在你和琰兒的身邊。”這有點類似自言自語的一番話在旁人聽來隻是尋常的感慨,不過季玄嬰卻聽得出其中的歉意,他對此隻是笑了笑,斂下眼瞼,平淡地說著:“這些都無關緊要,我能感覺到你的變化很大,你的修為上漲了很多,看來在這兩年裏,你的收獲很大。”


    正說著,小樓外忽然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那是年輕男子的聲音:“……季公子可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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