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讚歎了幾句,一時便將衫子接到手上,細細欣賞,旁邊左優曇聽見他說出的‘梳碧’二字,眼神忽然就閃了閃,但他卻把這一點很好地掩飾了過去。


    左優曇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生於皇宮,性情驕傲自矜的魏國太子,在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之後,如今的左優曇已經成熟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哪怕他曾經表現得並不如何在乎,然而國破家亡的仇恨、親人的慘死,這一切的一切,他又怎能真的忘記?他從來沒有放下心底那個討還血債的念頭,但是他的力量卻太小,他的仇人卻很強大,而左優曇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資質天賦並非多麽出類拔萃,終其一生,他的武道成就是有限的,憑他自己的力量,基本上是報仇無望,沒有什麽希望。


    左優曇袖中的拳頭暗暗攥起,這一次去海琉辦事,他無意間聽說當地一家有名的風月之地玲瓏坊,那裏的花魁娘子乃是當年魏國宗室女,一位貨真價實的郡主,左優曇聽後,便將麵容做了掩飾,暗中到那玲瓏坊,花上大把銀子點名要見那花魁娘子,老鴇愛財,殷勤將他送入花魁所在的院子,在那裏,他見到了他的堂姐,曾經的魏國郡主左靈兒。


    然而當時左優曇已經快認不出這個堂姐了,他做太子時一向與兄弟姐妹們並不親近,這其中原因很多,暫且不提,因此這左靈兒雖然論起來是他堂姐,彼此卻根本沒有什麽感情,甚至就連有數的見麵也大多隻是在一些節日之類的場合上,但左優曇記得很清楚,這位郡主因為美貌多才,一向是多麽地驕傲清高,可是當他走進那個院子,迎接他的卻是一張美麗然而謙恭的笑臉,左靈兒當然認不出刻意改變了容貌的左優曇,她隻是知道這是一位不能得罪的大金主,所以她殷勤將他迎入房中,為他烹茶遞果,翩翩起舞,不過是兩年的時間,她的容顏依舊美麗,氣質和別的什麽東西卻已經變化了太多,左優曇親眼看著當年這個在他叔王的女兒中最為驕傲的七郡主,他的堂姐,在兩年後究竟是如何嬌媚可人地依偎在自己身邊,表麵軟語嬌儂,眼神深處卻是深深的麻木,左靈兒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隻是一副皮囊而已。


    然後他眼神平靜地推開自動解下羅衣的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誰也沒有看到他袖中的雙手究竟攥得有多麽緊,指甲摳進了掌心裏,洇出絲絲殷紅。


    --大周,魏國,那些曾經的國仇家恨真的遠去了麽,你要怎麽辦?要怎麽辦?


    左優曇表情如常,隻是偶爾瞟向師映川的目光當中,微微帶著一絲複雜的意味,經過這兩年的時間相處,他已經很了解這個少年了,對方表麵上也許有時玩世不恭或者不正經了些,但其實骨子裏是個重情的人,也很維護自己人,他左優曇的力量不夠,然而師映川的身份、地位、權力、潛質,這一切的一切卻都十分強大,可以做得到很多事情,包括替他報仇……隻是,憑什麽?師映川確實會維護自己人,但這並不代表師映川會為了他左優曇去做一件並不簡單的事情,除非他們之間的關係足夠親密,密不可分,而天下間像這樣沒有血緣聯係卻又密不可分的關係,往往隻有一種……


    左優曇暫時收起心思,他看著師映川把那件珍珠衫放回盒內,語氣十分正常地道:“劍子要遣人將此物帶去桃花穀,悄悄送到方家姑娘手上麽?”師映川搖了搖頭:“不,這件珍珠衫我會親自交給她。”少年頓了頓,嘴角似有笑意:“這是我以後要送給她的聘禮。”


    師映川低頭撫摩著外表精美的木盒,因此沒有看到左優曇美麗的眼睛裏閃過的漣漪,他拍了拍盒子,若有所思,皺眉道:“隻是不知道她會不會生我的氣,畢竟……”一時間忽然意興闌珊,再沒有什麽心思與左優曇閑話,隻道:“我乏了,你回去罷。”


    左優曇走後,師映川就拿著那裝有珍珠衫的盒子離開了水畔,他來到一間房外,推門而入,這房間很大,分內外兩間,一道珠簾將內外分隔開來,屋內陳設雅致不俗,一張大書案上整齊擺放著筆墨紙硯等物,師映川將木盒放在書案上,自己挽袖磨了墨,磨罷,取出一張雪白的信紙,沉吟了片刻,這才落筆。


    師映川沒有隱瞞,將自己與季玄嬰之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如實寫來,沒有故意巧言遮掩,也沒有極力辯白,隻是把季玄嬰以及自己的態度都一五一十地寫出,也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決定,這倒不能說他無情無義,但自己喜歡的人與其他人相比較,地位當然是不可能一樣的,為了季玄嬰而讓方梳碧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師映川是不願去做的,他也不是那種三心二意之輩,何況對男子也沒有興趣,因此直接擺明了來龍去脈,讓方梳碧自己作出判斷,決定究竟是怨恨他還是原諒他。


    末了,師映川正欲寫最後一句,卻忽然心有所感,當下扭頭一看,就見窗外已多了一個人。


    少年在黃梨木大書案後認認真真地執筆寫著字,衣著樸素,黑油油的發上挽著一支細細的銀簪子,腰裏係一根絲絛,幾縷青絲垂落肩前,簡簡單單,季玄嬰一雙如雪如葉上冷露的清涼眸子微微轉凝,眸中難免有一抹迷人的璀璨之色,不溫不火,麵帶自然,望向自己的這個魔障。


    師映川微微呆了一呆,顯然有些意外季玄嬰會出現在這裏,不過他當然也不會不理不睬,於是就笑了一下,道:“季公子怎麽到這裏來了。”季玄嬰一身白袍,黑靴玉簪,靜靜站在窗口,神采超然,配著他如玉肌膚,在陽光下當真是不可方物,渾然不似人間所有,他朝著師映川微微點頭,道:“……我見今日天氣難得,便出來四處走走。”他此刻麵溫淡,雖然少有血色卻不見半點弱質,根本瞧不出身上多了一個人。


    師映川暫時擱了筆,道:“天氣確實不錯……季公子進來說話罷。”季玄嬰也不在意,從窗外走過,片刻之後,推門而入,有若涼雪的雙眼在室中一顧,眼神如明晃晃的劍光,隻是比起從前的冷漠樣子來,倒是多了一絲晦暗難明,他看一眼師映川,道:“在寫信?”


    “是啊。”師映川坦然應道,他拿起筆,將最後一句話很快寫完,然後將墨跡未幹的信紙吹了吹,季玄嬰看著他專注的樣子,望向那張還很青澀的臉,靜水般的雙目裏就蘊含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他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便道:“看起來你應該是在給那方姑娘寫信。”他想了想,微微仰起那張不沾纖塵的臉容,不解道:“我確實不太明白,你和她不過是在桃花穀偶然見了一麵,後來在風霞島又見過一次,僅僅隻是這樣而已,就會有很深的感情……我也同樣不明白,寶相龍樹為何無緣無故便要決意向你求親,他並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


    “也許都隻是巧合。”師映川搪塞了一句,他吹幹了紙上的墨跡,然後將信紙整齊折疊起來,尋了一隻信封裝了進去,封了口,放在書案上用一塊玉石鎮紙壓住,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他便向季玄嬰走去,示意對方在一張鋪著錦繡墊褥的短榻上坐下:“你先坐會兒罷,這邊沒人伺候,我去拿些茶點之類的東西。”


    大概一盞茶的時間之後,師映川便回來了,他進到室內,卻看見季玄嬰並沒有像先前那樣坐著,而是站在窗口處,手裏捧著一本有些泛黃的古籍在看,長身玉立,風華清雋,師映川見狀,倒是笑道:“我這裏有些書倒是不錯的,你若是喜歡,可以拿去看看。”季玄嬰聞言轉過身來,將那本古籍重新放到書架上,然後走回原位坐下,師映川把手裏的托盤放好,上麵是一隻金春茂白玉壺並兩隻配套的杯子,師映川道:“季公……”他頓了頓,又搖頭自嘲道:“還是不要這麽叫了,感覺很別扭,你很可能是我堂兄,那麽我還是叫你名字罷。”


    季玄嬰終於不再表情淡然,麵上閃過一抹隱藏不深的複雜之意,道:“……我也從來不曾想過,你我之間原來會是這種關係。”師映川輕歎一聲:“師父以前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原本堂兄弟已經是十分親密的關係了,真正的血脈之親,然而偏偏兩人之間卻有過那一夜的陰錯陽差,更有了那次意外而得來的孩子,如此一來,這其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師映川拿起玉壺,從中斟出一線紅色的溫熱汁水,分別給兩個杯子倒上,他說道:“這是山楂湯,想來應該適合你現在的口味。”季玄嬰默不作聲地拿起其中一杯,湊到唇邊啜了一下,師映川也嚐了嚐,覺得很是酸甜適口,便把杯裏剩下的都喝了,他的視線移向季玄嬰的腹部,那裏束著繡有如意錦紋的白色腰帶,越發襯托得腰身修長窄瘦,實在想不到裏麵已經有了一個胎兒在成長,師映川想了想,終於還是說道:“它還好嗎?我不太懂這些。”


    季玄嬰看了師映川一眼,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隻是平日裏表情略嫌冷漠了些,因此這樣的清澈長眸非但沒有顯出惑人的魅力,反而平添了幾分疏離感,他手裏捏著杯子,望著這個應該就是自己堂弟的少年,很自然地問道:“你要看看麽?”說著,一隻手解開腰帶,很是心平氣和地露出一片腹部,上麵的花紋顏色鮮豔,很是美麗,季玄嬰用手指在上麵指點了幾下,神情自如地說道:“看著這花紋就知道它很好,所以你我都沒有必要擔心,我身體也很好,足以支持,無非就是有一段時間要稍微注意一下就是了,並沒有什麽大的影響。”


    “那個……我想知道,等到它要出來的時候,你要怎麽生?”師映川皺眉看著對方的腹部,他對此事雖然不甚了解,但至少也知道男人是沒有女性的產道的。


    “這個很容易。”季玄嬰很利落地整理好了衣物,又啜了一口杯子裏的山楂湯,然後用手在腹部輕描淡寫地比劃了一個切開的動作:“……到時候剖開就是了,可以直接取出來。”師映川先前已經猜到幾分,不過親耳聽見這個答案還是有些毛骨悚然,季玄嬰見他這個樣子,倒是不由得嘴角微扯,似乎是笑了一下,淡淡道:“普通人若是如此,倒是有可能喪命,不過像你我這樣的武者,生命力原本就遠遠強於普通人,更何況還有無數靈藥救治,因此並無可慮之處,休養一段時日也就罷了。”


    師映川有些無奈道:“我總覺得這種事情真的是很奇妙……”他嘴裏說著,心裏卻在想方梳碧看了信之後,得知此事,到時候究竟會是什麽態度?也許會因此十分傷心失望,也許會原諒他,究竟會如何,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想到這裏,不免有些失神。


    季玄嬰看出對方的異樣,再聯係方才師映川寫信的舉動,也就猜出了幾分,不過他也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世上大多數人於他而言,都是不要緊的,旁人的喜怒哀樂,他並不關心,更不用說一個隻見匆匆過一麵的陌生女子,因此季玄嬰隻是安然自若地喝著杯中已經涼下來的山楂湯,師映川此時卻已經回過神來,他捏著眉心望向季玄嬰,道:“玄……”忽然又搖頭自哂:“算了,叫你名字或者堂兄都會讓我覺得很不自在,還是照舊稱呼你季公子罷。”


    季玄嬰顯然對此無所謂,他隨手放下玉杯,起身走到書案前,拿起上麵放著的一本書,見其原來是一部詩集,便翻了翻,道:“你平時喜歡看這些?”師映川走過來,隨意笑了笑:“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統統都是唬人的,我又哪裏像是什麽文人雅士了?”季玄嬰抬頭望向一臉微笑的師映川,忽然淡淡一哂,那種刹那間的風采比起他平日裏無動於衷的樣子,要動人太多:“當年在風霞島,我見你也算是出口成章了,又何必這樣謙虛。”


    這時師映川已經走到季玄嬰身旁,他的目光裏似乎多了點東西,打量著麵前的年輕人,季玄嬰身穿白色織錦袍子,剪裁得很合身,恰倒好處地顯現出他窄瘦的腰線,以及挺直的肩背與臀部曲線,頎長的身量不必比較就可以看出比自己要高上不少。似乎是察覺到了少年微顯古怪的視線,季玄嬰放下那本詩集,看向師映川,淡然道:“……怎麽了?”


    師映川心念一閃,道:“沒什麽。”他卻沒有收回自己那種探究的目光,隻道:“我問你一件事。”季玄嬰道:“你講。”師映川輕聲道:“你有很多理由讓你不放棄我,那麽有一件事情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季玄嬰微覺意外:“什麽事?”師映川定定看著他:“就是……”


    話音方落,師映川突然閃電般出手,陡然抓住了季玄嬰的手掌,一推一帶,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準確無比地張開,手掌穩穩護在了對方的小腹處,使得季玄嬰的身體雖然由著這個勢頭半伏在了書案上,但撞在書案邊沿的隻是師映川的手背,季玄嬰的腹部卻是絲毫沒有受到震蕩,裏麵的胎兒安然無恙。


    其實在師映川突然有所動作的時候,以季玄嬰的修為,並非不能避過或者擋駕,但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師映川的行為中包含著任何惡意,因此心念電轉之下,卻是沒有半點動手的意思,任憑師映川行事,不過很快他就有些後悔了,因為身後的少年緊接著往前靠了一下,這麽一來,就緊貼在了他的身後,季玄嬰眉頭一跳,就欲回頭想看看對方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就在這時,那具還顯得青澀的少年身軀卻是更貼近了幾分,正靠在他身上,隨即就是一聲輕歎,那清脆的聲音道:“……就是這樣。”


    師映川的聲音放低了,幾乎如同遊絲一般,他靠住季玄嬰的身體,竟是將一隻手抬起來捉住了對方的一縷黑發,那發質很好,又涼又順滑,另一隻手仍然護在季玄嬰的腹部,然後清晰地深深一呼吸,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事情,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你和我,這樣親密的行為……你覺得好麽?”


    季玄嬰完全明白了師映川的意思,方才還因對方無禮而微微湧起的慍意隨即消散,他沉了沉眼眸,道:“你……”剛吐出一個字,卻又說不下去,便無聲地把後麵的話語咽下,師映川放開了季玄嬰的那縷黑發,改為把那隻手按在對方的肩頭,並且微微用了點兒力,他的手指還有著少年人的纖細,然而放在肩上,卻不知道為什麽,令季玄嬰的心髒突然滯了一滯,這不是厭惡,而是本能的反應。


    就在這時,卻聽師映川說道:“你要與我結為眷侶,但是你認真考慮過一個問題麽?既然成為夫妻,那麽就會做夫妻之事,行周公之禮,上次我們兩人都不清醒,沒有什麽神智可言,所以還體會不深,但是以後在清醒的狀態下,你還願意與我肌膚相親麽?”


    季玄嬰原本正支起手臂,準備撐起身子站好,然而此時聽了身後師映川的話,猛地抬頭,眼神頓時一動,他沉默著,沒有馬上回答,師映川的目光沉了沉,低聲道:“還是說,你覺得成了親的兩個人之間,可以一輩子完全互不接觸?”


    話音方落,忽然一股大力猛地襲來,季玄嬰反轉身體,驀地倒過了兩人之間的位置,變成師映川半躺在書案上,而他自己則將少年壓製,彼此麵對麵,近在咫尺,季玄嬰緩緩貼近,凝視著師映川清秀的麵孔,師映川深吸了一口氣,被擠在書案上的身體本能地動了動,但季玄嬰立刻就壓得更緊,令他難以如願。


    季玄嬰凝視著被書案與自己夾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少年,微微眯起了一雙鳳目,道:“我雖然對男子包括女子都沒有興趣,但你不同,我正試著讓自己去喜歡與你接觸,我相信這並不難……你是我的魔障,我會消了這心魔,澄淨道心。”


    季玄嬰的語氣在輕柔中顯露了決然與強硬,師映川被他壓製著,由於知道對方不會怎麽樣,同時又怕傷到胎兒,所以師映川沒有動手發難,就一時動彈不得了,他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季玄嬰,忽然低笑起來,連肩膀都在輕顫,道:“你果然和寶相龍樹是兄弟,真的是很像……”季玄嬰聞言,突然就起身將師映川鬆開,一隻手若有若無地按了一下腹部,淡淡道:“我倒是很想知道,日後他得知這個消息後,究竟會是什麽樣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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