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嬰一雙靈明清正的眼眸投射在少年身上,眼神似乎微微飄動著什麽,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了,師映川見狀,立刻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虛,呐呐道:“我也不清楚……”季玄嬰眉心微蹙,忽然露出了一絲可以稱作溫和的笑容,道:“原來你也不明白。”


    師映川心裏突然間有些焦躁起來,下意識地就想要避開季玄嬰的注視,然而卻發覺對方的目光似乎將自己牢牢鎖住了,淡淡的,卻又仿佛一道看不見的絲線深纏在他身上,無論自己怎麽避,都不會離開對方的視線。


    這個認知忽然就讓師映川抬起了頭,正好與季玄嬰四目相對,季玄嬰與他目光一碰,怔了怔,隨後就驀地展顏一哂,這還算不得真正的笑,但是在這刹那間卻有驚心動魄的效果,光華盡顯,竟是讓人看得呆了,季玄嬰精致的臉容已不是重點,他似乎已經脫離了外表的限製,眉宇之間所展現出來的神采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將他的性格詮釋得淋漓盡致,若他是個女子的話,那麽師映川就會覺得‘冷豔’這個詞,似乎才是形容季玄嬰此人的最佳詞語。


    師映川心中一震,發覺到了自己的心態變化,也就是在此時,他發現自己看季玄嬰的時間,似乎太長了些……思及至此,師映川這才回過神來,立刻就想要收束精神,可他越是想要如此,卻偏偏越是忍不住念頭紛亂上湧,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著他再次看向季玄嬰,就見對方也正看著他,弧度優美的嘴唇像往常一樣抿住,唇型微菱,那樣子總是讓人有一絲錯覺,似乎他對誰都帶著幾分漠不關心,甚至是看不起人,然而偏偏又惱不起來,相反的,還很容易生出心癢癢的感覺……就在這一瞬間,師映川的呼吸隱隱有些停滯,因為他忽然發現,在這個年輕男子麵前,自己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身為男性的某種成就感!


    是的,成就感,隻有麵對著季玄嬰才有的成就感,這個來自萬劍山的孤高年輕人,山海大獄的二公子,身份資質都是出眾不凡,清高無比,而若是換了另一個人,即便是世上最美麗最動人的女子,也不可能令自己有這種成就感,而如今隻要他師映川願意,隻要點個頭,那麽這位妙花公子就會立刻屬於他,與他結為鴛侶!


    師映川的心髒陡然間跳得快了,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想,根本就不能這麽想,可是這個念頭一旦竄了出來,就立刻清晰無比,想要故意忽視都做不到,它就好象是在誘惑著自己,那種力量並不強,卻能夠直入人心。


    此時季玄嬰卻依舊表情淡淡地看過來,那看似清明冷凝的眼神中有一絲絲深藏的平淡,同時也有別的什麽,這個樣子分明是在看著師映川,但師映川卻又覺得對方的心思早已飄蕩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這種既想表達親近卻偏偏難掩疏離的神情,似乎就像是在柴火上澆了一瓢油一樣,師映川腦中忽然猛地就像是著了火似的,一種不僅僅是衝動的力量攫住了他。


    突然間,師映川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他驀地大喝一聲,從懷裏扯出一隻扁平的小木盒,一把捏碎,露出了裏麵一串晶瑩剔透的白色珠子,正是當年藏無真給他的寒心玉,這手串一入手,立刻就是清涼透骨,令人神誌為之一清,與此同時,無數畫麵在師映川腦海中閃過,最後定格在那混亂一夜季玄嬰蒼白頹然的臉上。


    師映川終於恍然大悟!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白過來這些日子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宛若一夢方醒,自己麵對季玄嬰時的心虛退縮,種種低伏尷尬,也許有一部分確實出自真心,可是以他的性情,卻不應該是這樣的!師映川忽然腦中一片清明,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幕幕就仿佛電光火石一般,從眼前閃過,到最後盡數斂沒,唯覺掌心裏的寒心玉清涼無比,將一直存在的一層迷霧徹底扯開,此時師映川已經完全明白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在前段時間才凝真抱元,境界不曾穩固,而在那不久之後,卻與季玄嬰陰錯陽差有了交集,就此結下了心障,連江樓早已告誡過他,凝真抱元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乃是心神容易動蕩的時期,而偏偏卻遇見了季玄嬰,因此產生心障,並且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想法和行為,而他自己卻無所知覺!


    “原來如此……”師映川的身子輕輕一顫,他深吸一口氣,整個人從內到外好象有哪裏不一樣了,但細細看去,卻又並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師映川握緊了手裏的寒心玉手串,此寶帶在身上使人不畏酷暑,尤其打坐之際可令人安神靜心,隻是現在的季節並無必要用此物驅熱,相反自己若帶在身上,還會讓身旁之人也感覺到涼意,在尚不溫暖的春天裏顯然並不合適,不過師映川一向很喜歡此物,於是就將其裝在匣子裏帶著,隔絕了珠子散發出的涼意,想不到眼下卻是幸虧了這件寶物,才讓他從方才幾乎走火入魔的形勢中清醒過來。


    此時季玄嬰目光灼灼,卻不是心驚於剛才師映川突如其來的異狀,而是敏銳地察覺到了此刻少年身上那種微妙的變化,雖然他一時間判斷不出究竟是什麽,但對方卻顯然有哪裏不同了,至於到底是哪裏不同,他卻是說不上來,但依然可以感覺到兩人之間方才那種微妙詭異的氣氛已經徹底消失。


    師映川卻是忽然一笑,他解下束發的細繩,將手珠給串了起來,掛在脖子上,用衣裳掩住,這時他雙眉斜飛,眸光閃動間似乎有什麽神采在交錯,麵上流露出一絲明悟,師映川感覺到體內生機勃勃的真氣,不禁露出笑容,知道自己修為上升,雙眸不禁煥發出異樣的神采,他微微一笑,向著季玄嬰看去,目光清透無比,道:“……我現在是要回斷法宗,季公子是也要一起去麽?”


    季玄嬰察覺到了少年整個人的細微變化,他眼中似有淡光流轉,忽然間雙瞳熠熠一閃,仿佛明白了什麽,神色間就有了一絲變化,道:“……劍子修為精進,恭喜。”師映川微微一笑,抬起頭來,表情溫和之中,偏又有一股使人不敢輕侮的悠然之氣,道:“原來這些日子我是有了心障,如今才醒悟過來……”他看向季玄嬰的腹部:“季公子,既然你早已確定會留下這個孩子,那麽不管怎麽說,我也是它另一個父親,我雖然不答應你的婚事,年紀也還有些小,但該承擔起來的的職責我還是知道的,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回宗,那麽也可以,而且在這個孩子未出生之前我會盡量照顧你,等到日後孩子出生了,你如果願意給我,我會盡心撫養,總而言之,這是我們兩個人的責任,我不會逃避推脫。”


    季玄嬰原本有些淡然的神情沒有什麽變化,他聽著師映川不徐不疾、卻隱隱帶著暢然通達的話語,便看了對方一眼,一雙清光粼粼的眼睛逐漸幽深,眸子深處仿佛埋藏著什麽,目光似乎有著能夠穿透靈魂的力量,半晌,季玄嬰忽然嘴角微扯,他一字一句地淡然道:“……我一向隻是專心修行,但是那天之後,我心裏就存了阻絆,礙我心境,等到得知有了這個孩子的消息,更是壞了我的道心,到最後,這件事情已經成為了我心裏的魔障。”


    季玄嬰的語調無比認真,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師映川:“……而你,就是魔障的源頭。”


    師映川一怔,緊接著,他卻是笑了起來,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季公子,原來除了以前你說過的那些原因之外,還有這樣一個因素……你要用我來打磨道心?”


    “不錯。”季玄嬰周身上下突然湧出淡淡的劍氣,整個人瞬間宛若一柄絕世寶劍,雖未出鞘,卻已經是不可逼視,再也難以掩蓋風采,那是一種猶如雲端傲雁,淩寒修竹一樣的氣質,他看著師映川,說道:“你既是我心中魔障的源頭,那麽我便反過來用你打磨道心。”師映川搖頭而笑:“季公子……好罷,我也不勸你什麽,那就順其自然罷,隻是……”


    師映川全身肌肉一緊,望著季玄嬰仿佛澄淨不染一塵的眼睛,清秀的麵容上突然就有某種凜冽的東西噴湧而出,其中蘊藏著森森的涼意,緩緩說道:“隻是我要提醒公子,無論是為了什麽都好,隻要不動手傷害到梳碧,那麽就統統無所謂……我不希望有誰傷害她,無論是誰。”


    此話一出,隱隱有肅殺之意,然而季玄嬰卻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他淡淡道:“斷法宗有太上忘情之道,我想日後劍子也許同樣也會走上這條路,那麽,等到終於太上忘情之時,此刻你深深喜愛維護的方姓女子,是否就成了你修為大成之際隨手破去的魔障?”


    師映川眉心一凜:“我不會,前人有前人的路,我為何一定要同樣走那條路?”季玄嬰看他一眼,沒有再就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什麽,卻道:“我聽說白虹山風景如畫,不知是否果真如此?”師映川淡淡說著:“你可以親眼去看看。”


    ……


    斷法宗。


    一處無際蓮海形成了一個單獨的小天地,水麵有淡淡白霧,這個時節本該沒有蓮花開放的,但這裏卻是例外,溫熱的水使得此處蓮花四季常開,滿眼所見,如夢如幻。


    男子坐在水邊,看著那或紅或白的蓮花,前時紀妖師於集寶樓向師映川強索《怯顏圖》的消息早已傳回了大光明峰,隻不過當時男子閉關未出,無人敢於打擾,所以並不知道這個消息,直到今日出關之後,才聽說了這件事情。


    遠處有亭台樓榭,一陣帶著花香的風吹來,但黑色的頭發和黑色的衣袍卻是紋絲不動,連江樓臉上看不出喜怒,神情冷漠,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口說道:“……去告訴紀妖師,如果他再對劍子出手,那麽我會親自去弑仙山,用他山上弟子的血來洗劍。”


    男子身後不遠處,幾名斷法宗弟子靜靜匍匐於地,待他說完了話,其中一人就站起身來,然後長揖一禮,這才領命退下,前往弑仙山。


    連江樓又吩咐了幾件事情,便讓其餘那幾人都退下了,至於他自己,則依舊坐在水畔,周圍有三五個伺候的童子,半晌,遠處響起腳步聲,有人道:“……蓮座,劍子回來了。”


    連江樓依舊不動,那人稟報之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周圍一片濃鬱的花香,大約一頓飯的工夫之後,忽然隻聽一陣笑聲從頭頂半空中傳來,一個清脆稚氣的聲音道:“師尊,我可想死你啦!”隨即一聲雕唳,白雕一掠而過,一個身影在距離地麵三四丈時從雕背上直接跳下,正落到連江樓幾步之外,師映川青衣黑靴,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笑眯眯地道:“師尊,這些日子不見,你可是越來越玉樹臨風、瀟灑倜儻了啊。”


    師映川上前幾步,嘿嘿笑著蹭在連江樓身邊坐下,忽閃著亮晶晶的眼睛一臉單純模樣:“師尊,你想我了沒有?我可是很想你呀,徒兒對師尊的思念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不遠處那幾個伺候的童子聽著這些,全部都默契地雙手攏袖,麵無表情地抬頭望向天空,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完全忽略身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容貌神逸的男子皺了皺眉,臉上那原本極淡的表情略濃了幾分,打斷了徒弟滔滔不絕的親熱馬屁,道:“你與紀妖師離開集寶樓之後,他可曾傷到了你?”師映川一聽,先是搖了搖頭表示沒事,然後立刻添油加醋地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末了,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家師父,拽著男子的衣袖道:“師尊,紀妖師他以大欺小,若不是我機靈,提前把畫藏了起來,隻怕就被他搶去毀了,幸好有人幫忙攔著,不然我跑都跑不掉……”


    師映川絮絮叨叨地訴苦告狀,直到把胸中的鬱結之氣都倒了出來,這才神色一正,忽然苦笑幾聲,老老實實地道:“師尊,我這次不是自己回來的,還有一個人跟著我一起回山。”他臉上的表情端正起來,將自己與季玄嬰之間的荒唐事都一五一十地說了。


    一時四下寂靜,連江樓麵上神情隱隱有些古怪,而且並不像是因為此事而致,似乎是為了別的什麽,沉聲道:“季玄嬰……”師映川察覺到了男人的異樣,不禁詫異道:“師尊,怎麽了?”連江樓拂袖起身,淡漠如水的臉孔麵無表情,隻是眉眼微微皺了一絲,道:“無事。”師映川也跟著站起來,師徒兩人便沿著蓮海慢慢走著,連江樓負手徐步,淡淡道:“……好在你先前已凝真抱元,否則沈太滄如此行事,令你破了元陽,便是壞了你日後在武道修行上的前程,我又豈能與他善罷甘休。”


    兩人正說著,忽然有人來報:“萬劍山有客來訪。”師映川一聽,頓時眉頭一跳,他知道既然能被人通報到連江樓麵前,就說明來人的身份必然非凡,不然又豈能踏足大光明峰?而來者又是萬劍山之人,那麽極有可能就是那奉劍大司座沈太滄,此人既然來此,想必應該是為了……思及至此,師映川便看向身旁的連江樓,但見連江樓神色如常,隻道:“去前殿。”


    半盞茶的工夫之後,師徒二人已是身在一處大殿,師映川侍立在側,連江樓則是坐在墨玉製成的寶座上,須臾,殿外有人走近,因為是逆光的原因,師映川便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那步入殿內之人,他的視線凝聚起來,頓時神色就變了變,顯然有些意外。


    這人並不是預料中的沈太滄,那是眉眼輪廓精美得不可思議的一個男子,藍衣玉冠,唇若施脂,他走來之際,一路都變得景色旖旎,仿佛千樹萬樹的花都開了,麗色盎然,然而一雙細長的烏眉卻透著颯颯英傲之氣,半點不見嫵媚柔弱的情態,眉心位置赫然一點殷紅,正是師映川曾經見過一麵的季青仙。


    師映川正覺得意外,身旁連江樓卻是緩緩起身,聲音平淡而沉靜:“……大兄,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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