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聽了這誓言,眸光一閃,道:“好!”他伸出手去,兩人互相輕輕一擊掌,就算是正式作出了約定,而一旁季玄嬰的神情從始至終都是淡漠非常,沒有任何變化,隻是冷眼旁觀,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擊掌之後,師映川收手回袖,他有些沉默,目光也沒有向那紫衣清逸的年輕人看上一眼,更沒有再對寶相龍樹說些什麽,隻是默默地走出了房間。


    隨著黑衣少年的離開,房間內就陷入到了一種令人壓抑的死寂當中,半晌,寶相龍樹眉頭驟然挑起,聲音微沉地開口說道:“……玄嬰,看來你是一定要與我爭了?”


    季玄嬰見他這樣問,卻也隻是將眼眸斂得更幽深了些,裏麵流波如水,令人難以移開目光,淡淡道:“大哥莫非是在怕麽?如果能最終得償所願,那自然是你的本事,不過,若是以後我勝了你,那就是我的能耐了。”


    ……


    師映川走出門來,隻覺得心中隱隱有些煩惱之意,他輕歎一聲,足下一縱,就仿佛燕子穿風一般,旁若無人地輕輕巧巧連續越過諸多建築,來到了街上。


    雖已入夜,街道上卻還是行人熙攘,此時夜幕降臨,周圍的燈火都已點亮,透過燈光看去,淡淡的夜色掩映下,逐漸有細雨斜飛,卻並不大,仿佛輕霧一般,師映川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細細的雨霧撲上臉麵,帶來幾許涼意,十分舒坦,他摸摸肚子,覺得有些餓了,便拿出懷裏先前季玄嬰給的那盒糖果蜜餞,往嘴裏塞了一塊糖,正準備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卻見路上車馬行人漸多,都向著一個地方湧去,師映川微覺詫異,當下就隨便攔了一人,笑問道:“這位大叔請了,不知道前麵是出了什麽事?怎麽人都往那邊跑呢?”


    那漢子方臉大耳,聲音有若洪鍾,見攔住自己的是個清秀少年,說話也和氣有禮,便笑道:“嗨,這不是聽說那個師家的公子來了麽,已經進城了,人人都爭著跑去看那師公子,尤其是那些娘兒們,個個都恨不得趕緊飛過去瞧瞧哩!俺這也正要去瞅一眼,看看那師公子是不是真像人說的一樣好看!”


    這漢子說完,便隨著人群匆匆走了,這時候人已經越聚越多,都向東麵城門方向湧去,師映川聽那漢子一說,就知道那所謂的師家公子必是師遠塵無疑了,當初左優曇乃是公認的魏國第一美男子,而鄰國大呂國境內,師家師遠塵則被冠以大呂第一美男子之稱,二人並稱雙絕,名聲極響,難怪今日想要見識一下師遠塵真容的人會有如此之多。


    然而此時師映川心中卻是有另一種滋味,他很清楚,燕亂雲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外祖母,正是來自大呂師家,這師遠塵若論起來,其實還是他的表兄……此時如絲如霧的雨線落下來,在微風中斜斜飄灑,夜色淡淡,微雨輕至,師映川想了想,左右也閑來無事,索性便隨著行人一起向東麵而去,隻不過他身法靈活,有如泥鰍一般滑溜,隻見黑影倏然閃動間,宛若鬼魅,無聲無息地穿行在人群裏,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麵的位置。


    雨絲朦朧如霧,沒有什麽人打傘,也遮掩不了視線,這裏乃是極繁華的所在,夜間處處燈火如天上繁星,更何況此時還有不少人提著燈籠,因此虛暗的夜色對眾人的影響並不大,遠遠之處已是擠得前後無路,水泄不通了,隻聽有人不斷嘖嘖讚歎:“……雙絕之一的師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那是一匹毛色純白如雪的高頭大馬,馬上坐著一個略顯清瘦的身影,一眾師家的侍衛在麵前開道,一行人徐徐向這邊而來,沿途幾乎萬人空巷,爭睹師遠塵姿容。


    師映川混在人群裏,終於看到了對方的真容,但見馬背上的人不過是弱冠年紀,身如秀樹,神態從容,即使被這麽多人爭相貪看,那樣子也依然宛若閑庭信步一般,毫不縈懷。


    絲絲纏綿的雨霧中,青年被一件硯水凍的大服裹住身體,那是不純粹的黑色,好似介乎白晝與黑夜交界的朦朧,濃淡得宜,外披一層半透明的縐紗,有銀白勾勒花紋,黑如漆的頭發全部攏在赤金綴玉的寶冠裏,整個人是緘默而從容的,膚白如玉,五官無可挑剔,唯有幽黑深邃的眼睛偶爾微微一動,豐神絕異,隻要第一眼看到他,就再也無法移開目光。師映川乍見之下,隻覺此人與燕亂雲足有五六分相象,又多了許多青春男子的俊秀,這等絕俗驚豔、如夢如幻的美男子,難怪與左優曇並稱雙絕,果然是名不虛傳。


    後來雨絲漸漸地有些密了,眾人卻依舊熱情不減,江夏一帶大多民風爽樸,不少大膽多情的年輕女子甚至當場解下自己佩帶的香囊,或者是繡帕絲巾等小玩意兒,沿途紛紛朝著那白馬投擲而去,遇到這種情況,師家的侍衛倒也並不阻攔,那妙姿豐儀的師遠塵也隻是從容微笑,雖然笑容淺淡若無,卻也依然引得無數女子隻覺得心如鹿撞,粉麵發燙。


    良久,一行人已走得遠了,雨夜的長街微微昏暗,暮色裏的春雨也已經越下越大,行人多數各自而散,隻有零星的人影打著傘匆匆而行,鞋底踩得地上的雨水四濺,師遠塵騎在馬背上,手裏已經多了一把大傘,擋住毫無間斷的雨絲,傘下便臨時成了一方晴空。


    這時師遠塵卻忽然注意到前方不遠處的一間小鋪子裏正坐著一個黑衣少年,正捧著一隻碗認真吃麵,這麵館的生意因為下雨而受到了影響,裏麵隻有這少年一個顧客,鋪子外麵的青石板被雨水不斷衝洗著,此時馬蹄聲在雨中不會顯得很清晰,但已足夠引人注意,這少年便暫時停下了吃麵的動作,抬頭看過來,看見了馬背上撐著大傘的俊美青年。


    少年一張清秀的臉上神情從容平靜,隻是眼中卻明顯有片刻的迷離,似乎想到了什麽久遠的往事,然後又低下頭,重新吃起熱騰騰香噴噴的雞湯麵。


    師遠塵忽然就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象那黑衣少年從自己臉上挖掘出了什麽別的東西,就仿佛透過自己去看著一個陌生又有點熟悉的人,他微微蹙起修長的眉,隨即又舒展開,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似乎有點好笑,不過這時一股香味從那鋪子裏傳來,香噴噴的十分誘人,這讓他忽然就有了幾分食欲--在這樣的雨天裏吃一碗熱麵條,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白馬在鋪子前停下,一雙纖塵不染的錦靴踩在了地麵上,師遠塵收起傘,走進麵鋪,師家的侍衛則是留在外麵,並不進來,師遠塵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叫了一碗牛肉麵。


    很快,一碗剛出鍋的麵就送了上來,碗裏幾塊肥厚敦實的牛肉讓人看了隻覺得很是實惠,師遠塵嚐了嚐,覺得還不錯,此時靠在門口那邊的黑衣少年已經把麵吃完了,正美滋滋地小口小口喝著鮮美的湯,師遠塵看著對方進食的樣子,吃得如此香甜,忽然就覺得自己麵前的牛肉麵似乎變得更香了,他不禁淡淡地笑了起來,開口道:“……還要再來一碗麽?我請客。”


    “嗯?請我吃麵?”師映川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放下碗:“好啊。”便朝著裏麵喊道:“再來一碗雞湯麵,多放點蔥花!”


    不多時,剛盛出來還有點燙嘴的麵條就擺在了麵前,師映川吹了吹熱氣,拿起筷子挑起了幾根麵條,外麵的雨下得越來越大,密集的雨點擊打著地麵,水花四濺,地上都有了積水,師遠塵吃了一塊牛肉,卻忽然道:“……方才你是在看我麽。”


    “哦……”師映川聞言,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笑道:“公子的模樣與我一位至親有些相似,剛才見了,就難免有點愣神。”師遠塵了然一笑,自有一股清貴風度,道:“原來如此。”師映川也笑了笑,然後開始埋頭吃麵。


    等到麵吃完了,外麵的雨也小了許多,自天而降的雨線變得有些纏綿起來,師映川放下碗,喚過麵鋪老板,在桌上擱了幾枚銅錢,正好是一碗雞湯麵的錢,然後向那白胖的老板笑道:“另一碗是那位公子請的,可以向他要錢。”說著,朝師遠塵十分和氣地點了點頭,便順手抄起倚在桌旁那把臨時買來的傘,走出了麵鋪,邁入雨中。


    雨水落在傘上,清涼的雨霧將兩鬢垂下的幾絡發絲濡濕了些許,這樣的夜晚並不是在外麵遊蕩的好時候,縷縷雨絲中尚且還帶著初春的微寒,師映川緊了緊衣襟,便向著此次天涯海閣對來到江夏參加萬珍大會的一些重要賓客所提供的含山小築而去。


    師映川的房間就在季玄嬰的隔壁,師映川經過窗外時,卻見先前被打破的窗戶已經修補好,正向外半開著,季玄嬰坐在窗前,麵前放著他那把晶瑩剔透的劍,一條雪白的絲帕被拿在手裏,細細地擦拭著劍身,季玄嬰白日裏的紫色外衣已經脫了,穿的是一件淡青色裏衣,顏色很淡,卻與他的氣質很相配,前襟略有些虛鬆,露出一小抹玉色的肌膚,卻隻是隱約看見些許,並不分明,一頭及腰黑發已經打散了,簡簡單單垂著,身前也有幾綹,窗外細雨綿綿,如此一來,這一幅畫麵竟是優美清淨地叫人移不開眼去。


    季玄嬰自然也看見了師映川,不過倒也沒有別的表示,就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是抬起頭看了窗外的師映川片刻,眉頭緩緩挑起,然後卻是突然淡淡笑了笑,道:“……本以為劍子今夜未必會回來。”師映川頓時微微一怔,他不曾見季玄嬰這樣笑過,眼下見對方展露笑顏,倒是讓他有些不習慣,正欲說些什麽,卻聽不遠處‘吱嘎’一聲輕響,旁邊房間的窗戶被人推開了,那正是他的屋子,但此刻寶相龍樹的麵孔卻從裏麵探了出來。


    青年衣冠端正,眼中的神情在夜色中顯得柔軟了許多,寶相龍樹看著師映川,微笑道:“……怕你回來我卻不知道,因此幹脆就在你房裏等著。”


    他看著那帶著傘的黑衣少年,想到自己與對方曾經有過的那麽一段共處時光,想到自己居然這麽想見一個人,一顆心忽然就沉甸甸地,再也拔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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