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緣聽了這話,不由得微微一愣,隨即忍不住指著師映川笑道:“還真的是人小鬼大!你才什麽年紀,莫非就打起姑娘家的主意了?”師映川嘿嘿一笑,倒有點不好意思:“師兄何必打趣我,我隻是覺得與那方家小姐十分投緣,就好象早已認識她一樣,對她很有好感,喜歡與她一起說話,這有什麽不對?”


    這一番話說得半真半假,且又符合師映川現在的年紀,白緣自然也聽不出什麽破綻,便道:“……沒有什麽不好,隻是你莫要因此耽誤了修行,不然仔細蓮座捶你。”師映川一縮腦袋,裝成受驚模樣:“師兄,你又嚇唬我!”這怪模樣讓白緣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少傾,溫言道:“好了,已經不早了,我這就回去了。”


    師映川也不刻意挽留,起身送他:“師兄得空便常來走走。”白緣一展折扇,月光蒙在清俊的臉龐上,似水霧凝光,含笑點頭道:“好了,不必送我,你才回來,路上隻怕也勞乏了,早些休息罷。”說著,便離開了。


    清瑟的夜色下,白緣的身影很快隱去,師映川獨自一人在池邊伸著懶腰,到家的感覺真的很好,比起在外那些熱鬧有趣的見聞,斷法宗的日子雖然平靜得甚至有些枯燥,但這樣熟悉的生活還是讓他感到了久違的放鬆。


    月光如水,師映川幹脆就席地坐在池邊,閑閑用手撩著水,引逗著池裏的魚,他想起在桃花穀見到的那個人,那個自己以為永遠也不會再見到的人,一時臉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方梳碧……方梳碧……方梳碧……”


    師映川如此輕緩地念了幾遍這個名字,語氣柔和,一次比一次輕柔,帶著某種複雜的情感,到最後忽然就笑了起來,喃喃道:“嗬……這新名字雖好,但我卻還是更喜歡‘香雪海’這個名字,你說過這是你父親給你取的,因為你家有一大片花圃,花開的時候就像一片海,到處都是香氣……這些話,我都還沒有忘記。”


    他此刻的心情,說實話,是很有些微妙的,眼下師映川的臉上是一種十歲孩子絕對不會有的表情,他五指一張,好似鉤子一般,輕鬆地抓住了一條紅豔豔的火綢鯉,用手掂了掂,又丟回水裏放了生,這才背著手慢悠悠地回臥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醒來,照例起床練功,等到師映川一身大汗地打完了拳,便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換了幹淨衣裳,而此時早飯也已經擺上來,其中一道青頭菌炒的小菜十分可口,師映川就配著它多吃了半碗粥,快吃完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事,就問一旁的侍女道:“對了,我帶回來的那個人,他平日裏的吃穿用度倒也不必拘著他,挑不錯的供應著就是了。”


    侍女輕聲應下,師映川吃罷飯,便去了大日宮,跨進大殿的時候卻被告知連江樓並不在此處,正在平時常去的竹林練功,師映川撲了個空,隻好又向竹林方向而去。


    說是竹林,其實根本算得上是竹海了,一大片眩目的紫色,仿佛沒有邊際一般,清風一過,竹葉沙沙作響,讓人心曠神怡,不過此處雖大,師映川卻是往往很容易就能夠確定自己師父的方位--隻需感知一下那磅礴縱橫的劍氣就是了。


    竹林幽深,師映川卻感覺到那種劍氣並不像往常一樣,似乎還多了一個另外的氣息與之交纏遊鬥,他走了一會兒,就順著劍氣一開始傳來的方向找到了地方,但卻已經並不見男子的蹤影,唯有一塊大石上靜靜擱著一柄漆黑的和光同塵,師映川狐疑地看看四周,嘟囔道:“……哪去了?”索性坐在那石頭上,取了和光同塵在手裏把玩起來,那寶劍依舊冰冷徹骨,輕輕一拔`出`來,頓時劍身周圍煙水迷蒙,仿佛有寒光冷彩在上麵流動不已。


    紫竹連綿,間或有鳥雀鳴叫之聲響起,師映川卻也再感覺不到先前那散發出來的兩道磅礴氣息,索性便在此等候,一時他正把玩著寶劍,四下清風拂動,不過片刻,鼻中卻忽然有一抹暗香被嗅入,那是非常特別的香氣,沉靜,冷淡,在空氣裏微微流動著,師映川立刻扭過頭去看,映進眼簾的卻是羽藍色亮銀麒麟紋的衣袂,外麵一層朦朧的薄紗衣,漆黑的腰帶垂下長長的穗子,紋絲不動,師映川抬頭,柔和的天光下,就對上了男子靜如古井的眼睛,看似清如水,平如鏡,卻分明蘊含著令人心悸的力量,與這樣的眼睛相對之際,頓時就讓人所有的心思都消去了,隻覺得空蕩蕩的。


    師映川卻是熟慣了的,絲毫不以為意,笑嘻嘻地道:“師尊,你去哪了?我方才還在尋你。”連江樓雙目如鏡,反射出師映川的笑臉,淡淡道:“……你先回去。”


    “啊?”師映川一愣,剛想說些什麽,卻忽有一個聲音悠然道:“……你這徒弟可半點也不像你。”話音既落,隻聽一陣細微的沙沙聲越來越近,不過幾次呼吸之間,隻見竹林如潮水一般,瑟瑟輕擺,隨即林裏便遊出一條大蛇來,足足有七八丈模樣,上半截抬起來,滿是凶悍的氣息,青鱗鱗的龐大身軀散發著一種猙獰之氣,昂起的蛇頭仿佛磨盤一般,一個身穿梨花白素錦袍子的男子坐在蛇頭上,體態修長,桀驁不馴的雙目中倒映出深深深深的嘲諷之色,眉毛淡得幾乎沒有,給俊美無匹的容顏平添了一分邪氣,正居高臨下地看過來。


    師映川眼皮一跳,幾乎與此同時,那人的目光不緊不慢地瞟上了師映川的臉,刹那間宛如野獸一般充滿了戾氣,於是就在這一瞬間,師映川頓時汗毛一豎,突然心頭就湧起了一種仿佛青蛙被蛇盯上的感覺。


    一旁連江樓忽然一拂袖,周圍近乎凝結的空氣登時一鬆,那種令人心悸的感覺也立刻煙消雲散,師映川當即鬆了一口氣,有些警惕地看著那個坐在蛇頭上的人,此人他也曾經見過,正是當年來過斷法宗的紀妖師。


    此時周圍紫竹綿連若海,紀妖師白衣黑發,下方大蛇通體森青,陽光直射在他身上,微微暈彩,幾若生光,生生好似天人下降一般,這一幕實在是有著震撼人心的邪逸之美,然而師映川卻知道此人性情喜怒無常,不可親近,當真對得起那‘妖師’之名。


    紫竹林內有微微的風在流動,但紀妖師無論是披垂如瀑的黑發,還是身上的華美白衣,都在清風中紋絲不動,卻偏偏極為耀眼奪目,陽光下,男子的笑容裏有著微微的冷意蕩漾其中,他看向師映川身旁高挑的男子,嘴角微揚,說道:“……方才你我在那裏還不曾見你出劍,不如現在繼續?”


    連江樓還未說些什麽,旁邊師映川已經立刻將手裏的和光同塵麻利無比地遞了過去,殷勤道:“師尊,劍。”紀妖師哈哈大笑,悠閑坐在蛇首上,道:“這小鬼幾年不見,倒還是油滑不改,你這樣的人,居然卻收了這麽個徒弟,當真可笑。”


    連江樓似乎渾不在意,他雙眉極長極黑,與白皙的皮膚形成截然相反的效果,矛盾卻又鮮明,他的衣衫永遠幹淨,哪怕方才與人交過手,也不曾有一絲塵土沾染,天光下,紀妖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子眼裏的波瀾不驚,那種感覺令紀妖師俊美的麵容上閃現過一絲幾乎稱得上咬牙切齒的猙獰顏色,連江樓仿佛察覺到了什麽,眉頭一皺,還沒見他怎麽反應,袖中已射出一道劍氣,方才師映川所坐的那塊大石表麵已整個被削平,石麵變得光滑而平整,連江樓一甩袍袖,席地而坐,對師映川吩咐道:“……去取茶和棋來。”


    師映川聽了,趕緊飛快地躥出竹林,未幾,帶著一大包東西又奔了回來,此時連江樓與紀妖師已麵對麵地坐在石前,那大蛇盤蜷起來,懶洋洋地不時吐著鮮紅的信子,師映川取出一副棋,在被削得平整光滑的石頭上麵設好棋盤,一黑一白的兩盒棋子都是用玉石磨製而成,一顆顆圓潤清涼,剔透無比,師映川把東西擺好,這才又把自己帶來的其他物事架起來,很快就打理妥當,開始在一旁烹茶。


    從竹林上方滲下的陽光如同碎金也似,有風吹過,在林間環繞不散,片片紫竹隨風搖曳,如詩如畫,紀妖師執黑子,手指雪白修長,雖是男子,卻也完全當得起‘指如削蔥’這四個字了,與指間晶瑩的黑色棋子形成鮮明的對比,師映川瞟了一眼正博弈的兩人,手上的小扇不停,利索地扇著爐火,把水燒開。


    今日明明陽光蓬勃燦爛,但被竹林一擋,光線便失去了那種熱烈,折射出微弱而清淡的光,師映川在煮茶的間隙裏扭頭覷了一眼紀妖師,從這個角度來看,再加上光線的因素,他並不能看得清整個人都沐浴在日光裏的男子的表情,但師映川隻憑想象就可以確定,在麵對別人的時候,此人臉上永遠都會帶著那種笑意---那種掛在嘴角的,傲慢的,滿是嘲諷的笑。


    兩個人不徐不疾地下著棋,距離當真觸手可及,紀妖師雙目燦燦生光,宛如兩口黑色的漩渦,吸得讓人難以拔出視線,他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連江樓,麵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道:“這麽多年,你的性情還是半點不變。”


    這語氣竟是平和起來,完全沒有什麽鋒銳與戾氣了,一旁煮茶的師映川正覺得奇怪,連江樓卻隻是無漪無波地道:“……原本便是同一人,又有何可變之處。”


    男子的聲音清闊而充滿磁性,讓人聽了,隻覺得整個心思都一點一點地沉靜下來,師映川在一旁聽著,覺得兩人之間無論是交談還是態度都好象怪怪的,朋友不像朋友,對頭不像對頭,卻見紀妖師冷笑一聲,將一枚黑子重重落在棋盤上:“你再修行又如何?就算你能罔顧天心,澄明道心,莫非還能逃得了人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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