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法宗。


    一輪紅日自雲海徐徐攀出,雲濤間有白雕飛翔,霞光盡灑。


    峰頂太高,沒有山麓間的那些薄薄淡霧遮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直射於此,燦燦動人。


    一名穿著青色長衫,頭挽黑髻的年輕男子神情寧靜,腰間掛著三尺青鋒,他身前再往外數尺,就是萬丈懸崖,大片野花開在此處,青年臨風靜立,百花叢中,亦見人淡如斯。


    “已是第七日了。”白緣自言自語道,身後神情恭敬的男子道:“……蓮壇,要去把人送走麽?”白緣無奈一笑,搖頭道:“這回,怕是勸不了的。”


    七日前有黑瘦小子跪於大光明峰下,不吃不喝數日,依舊不動如山,任風吹日曬,日出日落,如今奄奄跪在原地,隻怕已丟了大半條命去,此事斷法宗上下已幾乎無人不知,眾人各懷心思,其中幸災樂禍者有之,微生憐憫之心者有之,觀望者有之,不一而足。


    夜幕漸漸降臨,月色正好,一線人影翩然而至,男子目光落在那已經基本死了一半的孩童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就笑道:“……還有氣沒?”


    “有……”嘶啞如銼的聲音,男孩閉目多時,此刻終於微微睜開雙眼,眼裏血絲密布,年輕男子輕輕一笑,聲音仿佛有人撥動琴弦一般,悅耳之極,說出的話卻冷刻無比:“你現在這個樣子,離死已經不遠了。”


    七年前,師映川入大宛鎮,七日前,師映川跪大光明峰下,此刻他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沒笑,眼睛已重新閉上,啞聲道:“那麽……在我死……之前,問你一件……事……可好?”男子仿佛有點興趣,嘴裏漫不經心地道:“說。”師映川聲如遊絲,隨時可斷:“那麽……你為什麽……沒有……眉毛?”


    這男子天生相貌就是如此,旁人雖然覺得似乎怪異了些,可也沒有幾個人敢當麵表現出來,更不用說是問起,但此時聽了師映川的話,微微一愣之餘,卻奇怪地並沒有覺得不悅,隻用手指一撫眉弓,語氣平淡道:“我一生下來就是如此。”


    “哦……”那邊男孩應了一聲,就再次安靜了下來,久久之後,男子忽然抬頭看向峰頂,道:“這小子這麽繼續跪下去,估計也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了,你也不怕他死在這裏弄髒了地方……不如我把他扔下去?”


    男子淡淡說著,聲音平遠悠長,並未用力,仿佛被風一吹就會登時吹散,但初始之時聲音雖並不甚大,可是一傳上峰去,卻仿佛滾滾浪潮,轟響徹徹,而恰在此刻不久之後,一線聲音自峰頂傳下,橫跨了無盡的距離,平平落了下來:“……一月之期已至,紀妖師,為何還不離開斷法宗。”


    男子大笑:“你還果真是道心靜明依舊……”他一指不遠處已經陷入昏迷,卻還兀自額頭抵地,保持著跪姿不倒的師映川:“這種無賴的小家夥,殺了便是。”話音未落,突然遙遙傳來一個聲音:“紀少山主身份尊貴,何必要對一個小小的孩子動手……白緣冒昧,向少山主討個人情如何?”與此同時,一個給人以清淨幹爽印象的青年徐步而來,從夜幕中緩緩走出,衣領青青,烏發如瀑,向男子微微一禮,紀妖師神色間疏影橫斜,卻不看白緣,隻向峰上道:“哦?你真要收了這小子做徒弟?”


    峰上無人回應,紀妖師站在那裏,眼色如刀,忽然間衣袖一拂,竟是就這麽走了,此時白緣才快步走向已經昏迷的師映川,將渾身肮髒酸臭的男孩抱起,向峰上去了,在他起步的一瞬,峰頂有玉磬之聲悠悠蕩開,月下白雕肆意盤旋,一個男聲道:“大光明峰當代劍子既出,賜白虹宮。”語氣平平,聲傳滾滾,一字一句如氣浪排開,震蕩夜幕。


    時隔七載,一切一切,回歸初始。


    ……


    翌日,師映川在床上幽幽醒轉,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床前青衣素容的白緣,他靜靜躺著,認真聽白緣將他昏迷之後發生的一切娓娓道來,末了,師映川咧開嘴,艱難卻燦爛地一笑,然後放心睡去。


    三日後,一個矮矮的身影蹣跚著走在白虹宮周遭,師映川看著麵前已經屬於自己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就在這時,身穿銀紋紫衫的青年自遠處走來,微笑道:“時辰也快到了,跟我上去罷。”


    師映川回身喚了一聲:“師兄。”白緣紫衫飄飄,麵容潔淨,笑道:“你如今已是當代劍子,蓮座門下首徒,大光明峰上無人當得起你一句師兄,以後可不必再這麽叫我。”


    眼見青年臉上溫和的笑容,師映川想起過往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心底微微一暖,連連擺手,難得正色道:“哪裏的話,當初帶我回宗,這幾年又虧得師兄照拂,又傳我武藝,這些事情我不會忘,這稱呼我也不會改的。”


    白緣聽了這番話,心裏也覺得有些暖意,一時卻不多說什麽了,攜了師映川的手笑道:“好了,你想怎麽叫就怎麽叫罷,現在跟我去大日宮,不要讓蓮座久等。”他知道師映川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便喚了兩個健仆用滑竿抬著師映川。


    大光明峰究竟是何等景色?這個問題師映川在居於斷法宗的三年來已經想過無數次,但今日初次登峰之下,始知此間恍若天上宮闕,人間仙境,師映川下了滑竿,白緣帶他一路走去,卻看見一處無際蓮海,水麵有淡淡白霧繚繞,那蓮花極小的隻似手掌,極大的卻如磨盤一般,大多已經盛開,也有寥寥含苞待放的,真真是蓮葉接天,碧色無窮,陽光碎碎地灑下金色,映著水光花影,如夢如幻,叫人目眩神迷,白緣見師映川麵上微露驚歎之色,便笑道:“這水是溫熱的,致使此處蓮花四季常開,倒也算是一處難得的景觀了。”


    兩人邊走邊說,一時到了一處大殿,白緣帶師映川進去,裏麵一行十二名清秀侍女恭敬而立,手捧八方寧水白玉托盤,托盤內分別是湘灑碾絹內衣,石青甯絲衲袍,一雙錦邊彈墨襪,一頂金絲翠碧羅冠,一雙短靴,靴底有夾層,乃是溫潤美玉充在裏頭,使得靴內無論寒暑都保持一定的溫度,不冷不熱,絕不會熏臭了腳,其餘尚有各色穿戴之物,不必贅述,大殿中間是一方大池,水光清清,白緣示意道:“沐浴之後再隨我去取你應該拿的東西。”旋即四名侍女已上前替師映川解衣,服侍他沐浴。


    一時洗罷,出了池子,師映川連手指也沒用自己動上一下,一群侍女已幫他穿戴整齊,白緣含笑帶師映川順著曲廊而行,未幾,眼前一間靜室安寂素雅,裏麵兩架墨玉劍托上分別盛有兩把劍,白緣指著其中一把道:“這是曆代劍子所佩之物,你拿著,當初蓮座也曾是此劍主人。”師映川心中好奇,伸手取了劍,那寶劍通身青青,上麵四個鳥蟲篆字:別花春水。師映川在斷法宗三年裏不但習武不輟,各種古舊書卷也讀得極多,這鳥蟲篆還是認得的。


    師映川將劍拔出,頓時冷森森,碧幽幽,寒光四射,卻又帶些莫名的溫柔之意,如同一泓春水也似,師映川一見之下,心中十分喜歡,將寶劍重新歸鞘,剛想將這別花春水佩在腰際,卻發現自己此時年紀太小,這寶貝足有他一多半高,若是佩在腰際,幹脆就要拖到地麵,因此隻得負在背上,一時轉眼卻又看向另一把劍:“這莫非也是我的?”


    “你可真是夠不知足的,果然貪心。”白緣不免笑了起來,向他解釋道:“這劍乃是曆代蓮座所佩,旁人誰敢肖想些什麽!”師映川訕訕一摸腦袋:“那我看看也不行?”白緣微微一笑,倒不阻攔:“你現在既是劍子,稍微把玩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他話還沒說完,師映川已迫不及待地把劍拿了過來,劍鞘乃是純黑色澤,上麵有‘和光同塵’四個鳥蟲篆字,等到拔出一看,一股滲人的寒意竟是當即直逼而來,洞徹心扉,讓師映川猛地打了個寒顫,那劍也是純黑色,似乎漾著一層清澈的流光,如同有水波不住流淌,一層似有若無的淡淡白霧繚繞於劍身表麵,居然是因為那寒氣冷得讓近遭空氣裏的水分自動凝結,生成了薄霧。師映川眼見這等神兵,不免由衷地歎道:“好東西,果然是寶貝……”一時戀戀不舍地將這柄和光同塵放回劍托上,回首對白緣道:“師兄,咱們走罷。”


    一柱香之後,當師映川在七年後的今天終於與那個雪夜撐傘的男子再次相遇的一刻,他委實說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什麽感受,此時他身處的大殿就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是一種豁然開朗的磅礴,頭頂上方高高的殿頂覆蓋著惟妙惟肖的蓮海壁畫,恍惚間幾乎能夠聞到蓮香,令人悚然動容,有著難以名狀的美,殿中盡頭的白玉台之上,一名男子長發及腰,白衣如雪且有仙逸之風,外麵罩著一層青色細紗,紗衣上麵用銀線勾勒出淺淡的紋路,淡淡薄薄,隱隱約約,細看時才發現是鳥雀浮現,走獸奔騰。


    男子背對著殿門方向,正麵朝著一幅氣勢恢宏到極點的山水畫,那畫足有十餘丈長,三四丈寬,畫上萬千河山,恒原莽莽,師映川眼見此景,突然就有一瞬間的錯覺,隻覺得自己仿佛變得渺小無比,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道:“……師映川,你可願拜入我門下。”與此同時,白玉台上的男子已轉過身來。


    那是七年前就已見過的一張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師映川無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緩緩跪倒在地,深深叩首,突兀卻又無比自然,就仿佛早已演練了成千上萬次,才在今日終於因果落定。


    “弟子師映川,拜見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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