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很年輕的模樣,眼梢極長,鼻梁甚高,薄薄的嘴唇上沾著酒水,師映川離此人隻有一丈多的距離,月光又足夠明亮,因此可以發現對方雙眉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甚至完全能忽略不計了,若是旁人像這樣近乎沒有眉毛,看起來必定是模樣十分古怪的,但此人卻並不顯得如此,甚至這似乎都算不上什麽缺陷,隻讓人覺得他形容俊美與旁人有異罷了,及腰的長發泛著黑亮的光澤,柔軟順滑地貼在他身上,師映川這三年來在斷法宗內見過的所有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的五官能及得上此人精致風流,如琢如磨,月光下,有若神子,令人驚歎。


    師映川翻遍記憶也想不到曾經見過這人,不過斷法宗在此處有門人眾多,他沒見過的也多的是,當下便笑眯眯地道:“不知道是哪座峰上的師兄?”


    銀白的月光從天空中灑落下來,照亮了男子臉上似有若無的笑容,那人微微別過目光來,眼角眉梢全是淡淡若煙的愜意,他眯起眼睛,薄薄的唇向一邊挑起,嘴角一如二十多年以來的那樣帶著刀鋒般的笑色,道:“……什麽師兄?”


    那是悅耳且充滿磁性的聲音,年輕男子喝了一口酒,修長的手指挑著酒壺上的拴繩,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語氣卻不容置疑:“小子,快點滾,別在這裏礙人清淨。”


    這人說話委實極不客氣,但凡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不過師映川可不是什麽楞頭青,他記得從前不少小說之類的東西裏經常會描寫主角如何鐵骨錚錚,如何傲然不群,在麵對比自己強大不知多少倍,隨手就能將其如同螻蟻一般摁死的人物麵前也依然表現得傲氣不屈,針鋒相對,現在想起來,根本就可笑之極,也不知道那些人憑的是什麽?那等不知天高地厚,囂張跋扈的蠢玩意兒,若是在現實當中,早被人一巴掌拍死了,在麵對比自己強大的人物時,謹慎恭敬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師映川心頭微微有顫悸之感,他是個極有眼色的,本能地就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很不好惹,於是當下自然不曾做出半點有可能惹惱對方的舉動,轉身就準備按照吩咐‘快點滾’,不過他剛走了一步,身後就響起那人悅耳的聲音:“……對了,小子我問你,琅圜苑怎麽走?”


    “呃……”師映川愣了一下,邁出去的腳就生生縮了回來,轉過身撓了撓頭,一臉為難:“宗內雖然規矩不是很嚴,但有些地方是不許人亂闖的,琅圜苑一向是大光明峰招待貴客的地方,若是亂闖的話……”一雙眼睛在年輕男子臉上小心地轉了一下,覷著對方的臉色:“閣下不是斷法宗弟子?”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師映川一眼,似乎有點驚訝於眼前這個男孩不太符合年齡的謹慎和圓滑,不過也僅限於此了,這個俊美得異乎尋常的青年忽然毫無形象地伸了個懶腰,隨後站起身來,刀鋒樣的一線笑色在夜幕中顯得格外沁涼:“……我是來做客的。”


    師映川啞然,不過倒也信了幾分這個說法,隻是臉上閃過了一絲疑惑,既然是住在琅圜苑的貴賓,那為什麽還要問琅圜苑在哪?年輕男子似乎看出了男孩的不解,正好此時他心情尚好,倒也不吝多說一句,臉上表情淡淡:“……我迷路了。”


    ……


    羊腸小道上,師映川埋頭默不作聲地走著,身後跟著那個以一句輕描淡寫的‘我迷路了’,就把先前充滿魅惑威壓的氣場頓時擊得粉碎的路癡男子。


    “……怎麽還沒到?”身後的男子忽然開口,似乎有點不耐煩:“我方才可沒走這麽久。”師映川心裏暗暗翻了個白眼,回過頭時臉上卻是笑得一派敦厚:“這位……前輩?前輩剛才出來的時候腳程應該很快,可我走得慢,所以咱們現在用的時間就長一點。”


    男子忽然笑了,深色的眼瞳好似火焰一跳,悠然道:“那你就走快些。”師映川被那目光一看,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啊?……是。”隨後便放開腿腳,一溜煙地就向前跑了開去。


    師映川腳下疾奔,轉眼間就跑出了不短的距離,男子微微一聲輕噫,似乎有些意外於這小小年紀的男孩居然有這等輕身功夫,他忽然抬頭注視著遠處夜幕下的一峭奇峰,目光平靜而淡然,靜水無波的眼眸與平時似乎並無二致,但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會發現此刻男子的眼裏已多了一抹嘲諷似的情緒,或者說,是緬懷。


    時值春季,草木繁盛,山間的夜風輕輕地吹著,不冷也不熱,師映川靈活地在路上飛跑,他身旁的年輕男子悠閑地負手跟著,不落後半步也不超前一寸,很快,眼前的景色變了,一片錯落有致的建築依山而建,掩隱在古木溪水之間,儼然世外桃源一般,師映川停下腳步,指著那邊說道:“……到了。”


    “唔,很好。”男子心情愉悅地微挑了半邊眉毛,很隨意地一手拍了拍身旁男孩的頭,指節修長的手落在那頭發上,從掌心處傳來的極度柔順涼滑讓男子有些意外,就又隨手摸了一摸,師映川雖說眼下是個孩子模樣,但畢竟內裏並非真的孩童,不慣被陌生人這般像小孩子一樣對待,因此本能地微一偏頭,就避了開來,年輕男子原本隨手摸在師映川頭頂,入手處,隻覺得對方的頭發柔軟光潤,觸之極是舒服,下意識地就欲再摸兩把,卻不防師映川一下子避開了,男子一貫從未被人這樣‘嫌棄’過,何況是這麽一個黑瘦的小孩子,剛一挑眉,卻聽師映川說道:“那個……我可得走了,這裏不是能隨便來的。”


    男子倒是笑了,隨手丟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給你了。”師映川麻利地接住,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在月光下赫然躺在他的手心,師映川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把金子揣進懷裏:“多謝前輩。”一抬頭,卻發現男子已經走遠了。


    ……


    第二天一早,師映川早早起來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洗了頭臉,走到院裏打了一套拳,這裏隻住了兩個人,除了師映川之外,隻有一個平時打理他起居衣食的四十歲左右粗使婦人,師映川打完了拳,隻覺得肚子有些空蕩蕩的,便回頭朝屋裏喊道:“宋嬸,飯好了沒有?”


    “哎,就來了,剛出鍋的麵條,趁熱吃!”婦人一邊應著,一邊端了小矮桌子放在院裏的老槐樹下,回身去廚房拿吃的,不一會兒,桌上就擺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麵,一碟花生米,一碟油浸的小蝦,並一碟潑醋三絲,師映川坐在小凳子上,舉筷就吃,麵裏下了肉絲,幾棵青菜,還埋著一個燜了七成熟的雞蛋,滾燙熱乎,師映川也不怕燙,埋頭呼嚕嚕地吃著,很快額頭上就冒出了一層汗,婦人在幹淨的圍裙上擦擦手,問道:“公子今兒中午回來吃不?要是回來,那我等一下就把後院的鴨子殺一隻在火上慢慢燉著。”


    師映川‘哧溜’一聲把最後一根麵條吸進嘴裏,直著腰滿足地歎了口氣:“不了,我中午可不一定能回來,今天可是開山門的日子,我瞧熱鬧去。”說著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腰身,把已經晾得半幹的頭發隨手挽起來,解下手腕上纏著的紅繩把頭發一係,這就施施然地出了門,上次開山門的時候他剛來斷法宗不久,年紀也太小,所以不曾前去看過,而這一次自然就不同了。


    師映川住的地方距離斷法宗山門不算太遠,以他的腳程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一時師映川站在一方僻靜處,遠遠的地方黑壓壓的一片,粗略一看之下,怎麽說也應該有上萬甚至可能有兩三萬人聚集山下,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是父母長輩帶著自家孩子,那些最小的剛會走路、最大的也不超過十二歲的孩子們大多麵露緊張之色,衣衫襤褸者有,通身富貴者也有,甚至也不乏臉帶傲色的世家子弟,這些人身份不同,年齡不一,但眼下他們卻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匯集至此,那就是趁著這次大開山門的機會,希望可以順利拜入斷法宗門下,眾人麵前是一條由青石鋪成的寬闊大道,盡頭便是斷法宗的山門。


    師映川看著這一幕,不免心生感慨,他知道別看現在人多,但真正能夠入門的人最多不過是十之二三罷了,畢竟雖然人人都可以習武,但武之一途也有不同,受先天資質所限,成就也不同,有的人哪怕練上一輩子也隻能使幾手莊稼把勢,當然,也不是說資質一般或者不好的人就一定成不了氣候,但畢竟這樣的可能性很小,而宗門就是要從這些人裏挑選出比較適合練武的苗子來充作外宗弟子,其中根骨不錯的則選入內宗,這外宗弟子往往要負責一應俗事等等,地位不高,而內宗弟子卻不必多管其他,大多隻專心修行就好,不必分心於俗務,二者的前途與待遇都不可同日而語,在這兩者之上,尚有真傳弟子一稱,非資質上佳者不能得,斷法宗外宗弟子無數,但內宗弟子一般卻相對來說很少,至於真傳弟子,則更是鳳毛麟角,被宗門重點培養,斷法宗共三十六主峰,真傳弟子中有的甚至會被賜予資格,在主峰周圍擁有一座自己的山峰,在宗門中權柄地位非凡,而紅塵中多少普通人則為了生存,為一點蠅頭小利,就要終日裏奔波勞碌,這才是殘酷的真實。一時師映川想到這裏,不覺微微吐了一口長氣,忽然就有些意興闌珊。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悠悠鍾響,方才還顯得有些喧鬧的場麵頓時安靜了下來,緊接著,無數鍾聲齊齊應和,隨即從大開的山門中有人`流滾滾而出,分立兩側道旁,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頭,皆手持大旗,旗上一輪紅日奪目,迎風招展,氣勢恢弘,山門外眾人見此,下意識地神情肅穆了起來,一時間不由得心潮澎湃,目光中有震驚,有敬畏,有羨慕,有期待,就連其中麵帶驕傲模樣的一些世家子弟也為之心神一凜,把先前的傲色都收盡了,鍾聲接連中,萬眾矚目,一個聲音伴和著玉磬之聲,驀然響起:“……時辰已到,十二歲以下童子悉數上山,閑雜人等留此靜候!”


    這聲音既落,大道兩旁無數人齊聲高喝:“……十二歲以下童子悉數上山,閑雜人等留此靜候!”聲音滾滾匯成一片,莊嚴肅穆,仿佛在整個天地間回響一般,盡顯大宗門之威,饒是以遠處師映川的定力,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下了心中的波瀾。


    事已至此,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沒有了繼續看下去的心思,他歎了一口氣,就欲轉身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剛一回頭,卻驚覺身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人,青年微微一笑:“……怎麽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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