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糾葛 (上)


    “若鶴翔真的奪取了鎖玉路, 朕當如何?”


    禦書房中,安樂帝背著身, 麵向窗外開口。現在玻璃流行,一般富裕人家, 也都將玻璃用到了窗戶上,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大塊的純淨玻璃還是奢侈品,因此大多還是在格子上裝的彩色玻璃。


    不過安樂帝這裏,當然用的是一整麵玻璃的窗戶,從她這個角度,正能看到外麵的杜鵑花, 和新鮮吐芽的枝條。


    “當賞。”高太尉一拱手, 畢恭畢敬的說。


    “如何賞?”


    “重賞。”


    “私起重兵,輕啟戰端,當賞?”


    安樂帝的聲音微微上揚,帶著幾分怒氣, 高太尉的聲音依然臉色不變的開口:“當賞。”


    安樂帝突然轉過身, 高太尉又一拱手:“臣請陛下張貼皇榜,告知天下,鎖玉路重回我大雁!”


    安樂帝沒有說話,高太尉繼續道:“昔日鳳明帝曾昭告天下,取鎖玉路者異姓封王,此乃祖宗萬年基業,當日天寧帝曾對鎖玉路念念不忘, 曾兩派大軍前去,甚至禦駕親征,然最終沒能收複,今日卻在我皇手中完成,當使萬民同樂!”


    天寧帝是大雁的第二代皇帝,也是到目前為止,大雁最能稱得上英明神武的一位。鳳明帝是大雁的開國皇帝,不過終她一生,也不過是取了中原正統,她的繼位者就是天寧帝。


    當時大雁的國土還沒有這麽大,境內也多有不尊號令,肆意妄為,甚至私下稱王的。


    天寧帝在位三十六年,前十二年都用來東征西討,終於使宇內一清,再之後,這位陛下休養生息,對外開啟海貿,對內用林得逸清除瘴氣,終於在二十年後,使國力大振。


    然後這位陛下以二十年積蓄之力進攻鎖玉關,本以為能一克而下,哪知最後卻碰了個灰頭土臉。


    天寧帝一生驕傲,這一次進攻又可以說是積蓄了畢生的準備,自然不允許這樣失敗,因此在兩年後,不顧眾人的反對,帶著大軍禦駕親征。


    如果天寧帝當時再年輕十年,如果她年輕的時候不是那樣東征西討,也許,這一次親征就成功了。


    天寧帝在位三十多年,無論是在朝在野,在民在軍,威望都是絕對的,當時眺國雖凶性仍在,但也是幾次都被拿下關隘,就在天寧帝幾乎要成功的時候,因為太過操勞,引起的舊疾複發,她雖然還想竭力支撐,但卻幾次昏迷,最後隻有草草收兵。


    在外人看來,天寧帝是在回到京城後駕崩的,但其實,在進入到京城的前兩天,她就已經死了,死前隻來得及讓親信帶詔書回去,這件事等到後世被挖出來的時候,曾有學者懷疑,天寧帝也許當時並不想傳位給當時的太女的,否則她根本就沒有必要在鎖玉關就要拿下的時候回去。


    “天寧帝一生自負,做什麽都可以說是成功的,她的性格也不允許她失敗,史書說她舊疾複發,匆匆而回,但是她的舊疾是突然複發的嗎?顯然不是。那麽她為什麽後來又要匆忙的趕回去呢?”


    後世一個以研究大雁朝出名的學者曾做過這樣的報告,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天寧帝後悔了,在她臨死前的那麽一段時間裏,她終於認識到,她當初所選的那個太女,其實是不適合做皇帝的。


    她一生剛強,要強,不允許別人窺覷她的地位,所以就選了一個中庸的皇女來做太女,而在她兩攻鎖玉關,久攻不下的時候,她終於認識到,這樣的皇帝,是不適合大雁的。


    也許她早就認識到了,但是她認為自己能給後代留下一個安穩富足的大雁,所以就選了一個能守成的太女,但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她認識到,自己做不到這一步了,所以就想換人。


    當然,這些都是後來學者的研究發現,而在此時,高太尉提到天寧帝,卻是在隱晦的暗示,天寧帝都沒做到的事情,如果在您的手下做到了,那麽這份功績,這份聲望,那是無可匹敵的!


    任何一個皇帝,哪怕是再無能,再沒有野心,其實都是想名傳千古的,安樂帝也不例外。


    她支持高平插手初芽,說到底,也還是存著這方麵的心思,但是她畢竟不是天寧帝,所能做的也隻是守成,而並非創新,也沒有那樣的氣魄,所以雖然有絕佳的條件,卻從沒想過要大動幹戈。


    但是此時,這份功績,這份聲望,已經送到她麵前了,就看她要不要收了。


    收了,那她必定無法再對鶴翔有任何動作,起碼目前不僅不能動她,還要給與一係列的封賞。


    不收,安樂帝知道自己將成為千古罪人。


    其實在宣召高太尉來之前,安樂帝心中已有定論,不過,她還是需要一些肯定。


    在安樂帝的心中,對鶴翔的忌憚,是要比寧王深的。


    雖然從聲勢上來看,寧王好像是風頭無限,但安樂帝深知,寧王的風頭,有大半靠的是新黨,而新黨的黨魁王梓山卻並不見得忠心於寧王。


    安樂帝知道,王梓山也不見得忠心於她,她忠心的,其實是自己的理想,誰能給她施展自己的舞台,她就忠於誰。


    而鶴翔則不一樣了,她的成績是憑借在邊關守了十多年守出來的,軍隊是自己練出來的,心腹是自己培養出來的,也許在朝中的勢力看著稍弱,但其實所缺的,不過就是一些交易,一些妥協。


    因此,她明知糧草軍餉對軍隊的作用,卻一直縱容著寧王在這上麵做手腳。雖然她後來給旨意,準她自籌,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令她的精力都用在這上麵,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默許鶴翔和高平做生意,她不在乎鶴翔是走私還是做海貿,她甚至鼓勵她這麽做。


    “但是,隻是一些走私就能令她積蓄大軍出動的糧餉嗎?”


    一時間,安樂帝有些迷惘。走私自然是暴利的,但鶴翔經營的畢竟還不到一年,若說已經賺取十多萬大軍出動的軍費糧餉,那就成了笑話,她的軍隊之所以能夠一路打下鎖玉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她殺了莫向玉。


    莫向玉生活豪奢,而且就算是在軍中,也是各種奢侈品不離身的,她的中軍,自然更是帶足了糧餉軍費。


    除了這些,眺國雖然已經算是半農耕的國家了,但還有一半還是遊牧,牛羊馬匹自然是不缺的,鶴翔一路掃蕩,這些東西自然都席卷了上去,雖然不能說多麽充足,但最起碼,保證了軍隊沒有缺糧。


    不過這些事情,安樂帝收到的急報上自然不可能寫的這麽詳細,她一時也顧不得去想這些。


    她沉吟了片刻,笑吟吟的開口:“聽說遠航家近日有件喜事?”


    高太尉也笑道:“是,臣下家的多女枝終於要多添一枝了。”


    “那我就先祝遠航家的這枝多女枝也能成樹了。”


    高太尉立刻拱手道謝,連稱,托皇上金口玉言,隻望此事成真。


    若要多女枝成樹,那必定是要有新的晶胎掛上去,安樂帝這麽說,是在預祝高家的這個還沒出世的孩子是女孩。


    “歲安成親已有三年,今日才有第一個孩子,子嗣上,倒也不是太旺盛。”


    高太尉苦笑,三年才有一個孩子,而且這孩子還沒有出世,到底是不是能站住還兩說,何止是不旺盛啊。


    她這樣想著,心下卻是警惕,安樂帝突然提起此事,卻有是為何?這種事,雖然說不上不好,但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作為皇上,突然提起臣下的隱私暗痛,實是有違常理。


    難道下麵的事,還和高家的下一代有關?就算高太尉城府極深,早已修煉出金剛似的不動功夫,想到這裏,也不免心跳加速,後背出汗。


    她知道,鶴翔弄出這樣的事,多多少少是要牽連到一點高平的,但是鎖玉路不比其他地方,安樂帝就算有心發作,也不得不避一悠悠眾口。而且,最重要的是,滿朝上下能夠托孤的,其實並不多,就算為了新出世的皇女,安樂帝也不能輕易的發作高平。


    也因此,在看到那個急報的時候,她並不驚慌,聽到安樂帝的聲音有異,她也不懼怕,她相信,就算有責罰,也應該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但是現在,高太尉有些拿不準了,雖然從任何方麵來看,安樂帝都不該將高平如何的,但是,萬一呢?


    萬一呢?萬一呢?


    就算此時安樂帝說要將她如何,高太尉也不見得會如何驚慌,但是對高平,她唯一的女兒,就算她有再多的把握,再多的思忖,這一刻,也不由得有點失了方寸。


    不過她畢竟是多年曆練出來的,心中雖然慌亂,麵上卻是絲毫不露,隻是恭敬的站在那裏,安樂帝又道:“說起來鶴翔這一次能輕取鎖玉路,歲安也是居功至偉的,她雖然不是進士出身,也沒有親曆沙場,但居中調解,也是大大的功勳,朕欲封她為一等忠勇伯,三代罔替,鎮守代州,高愛卿意下如何?”


    她說的和風細雨,但高太尉卻再也控製不了的變了色。


    這番話聽起來是在給高平升官賞爵,但其實卻是將她一生都鎖在了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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