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歌一手抓住那大繭,一手拉著形骸,一躍上了山坡。這條河岸怪石嶙峋,寸草不生,表麵被千萬年的雨水衝刷得光滑異常,一條大河橫衝直撞,從山崖下馳過,好在此河浪並非先前那怪屍之潮。


    利歌問道:“師父,你傷哪兒了?”


    形骸望著左臂,麵無人色,道:“是冥虎風劍在我體內作祟。”


    利歌道:“著該如何是好?”


    形骸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究竟為何,但已經無礙了。”冥虎風劍隻是真正冥虎劍的碎片之一,但由於刑天在其中注入極大的仇恨,故而極難掌控。形骸已有冥虎火木二劍,此後得此風劍。火克風,風克木,木生火,三者相生相克,本就易引發變亂,加上刑天遺下的詛咒,剛才發作,竟連青陽法身也壓製不住。


    好在此刻冥虎風劍已風平浪靜,並無異狀。


    形骸打開大繭,黃羊兒五人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跑出。四個礦工如見了鬼神,跪地喊道:“大仙神通廣大,我等敬仰萬分,請受小人一拜。”


    黃羊兒點頭道:“夫人剛剛....連我也要殺,多謝兩位...又救了我一回。”


    利歌說道:“這位秦桑夫人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那怪屍潮所過之處,生者亡者隻怕都遭了滅絕。”


    黃羊兒顫聲道:“我長大的村子也毀了麽?”


    利歌答道:“十有八九已不複存在,不過你可以回去瞧瞧。”


    黃羊兒道:“不,不用了,我隨你們走!”


    黃羊兒認得路,她指引眾人沿著河岸,走向岡州城鎮,時至深夜,風雨大作,將眾人淋得如落湯雞一般。不久,他們見山上有一客棧,一圈火光將山壁染為橙色,似乎甚是溫暖。


    黃羊兒道:“這是山雨客棧,裏頭掌櫃的是一挺親切的鬼魂老頭,咱們去山上避雨吧。”


    利歌說道:“如果秦桑夫人想追殺我們,這客棧也未必安全。”


    黃羊兒忙道:“我見識了你兩位的功夫,豈敢再有欺瞞之心?”


    利歌歎曰:“秦桑夫人打定了主意,與你騙不騙人關係不大。”


    形骸捏捏左手,痛苦不已,道:“我需要找一清淨無擾的地方運功,唯有去那山雨客棧了。”


    利歌見形骸如此,暗暗心驚,可也無法相助,問:“師父需調理多久?”


    形骸道:“冥虎風劍反噬極凶,我實無多大把握,或許找到冥虎水劍與冥虎土劍之後方能永絕後患。現在無論如何費力,都不過是權宜之計。”


    利歌道:“那先進去避雨,再做打算。”


    眾人走向客棧,黃羊兒敲了敲門,道:“廖公公,廖公公。”


    裏頭一蒼老的聲音罵道:“黃羊兒?你他奶奶的別再叫我公公,聽來跟太監似的。”


    黃羊兒嬌笑一聲,道:“你快開門,不然我把門踹開了。”


    吱呀一聲,木門開啟,屋內溫煦的燈火照了出來,隻見一瘦瘦小小的老亡魂探出腦袋,這廖公公說道:“一人三兩翡翠。”


    黃羊兒怒道:“你少唬人!平時最多半兩。”


    廖公公道:“下雨天,老夫漲了漲價錢。”


    利歌答道:“好,三兩翡翠,找一間最安靜的廂房,再要一間大房。”


    廖公公道:“先付賬,後住店。”


    利歌摸出錢財付清,廖公公甚是滿意,哼著小曲,領眾人分別入屋。形骸對利歌說:“我先修養一個時辰試試,一個時辰之後,待雨停了就叫我走,無需多等。”


    利歌答道:“好,一個時辰之內,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師父。”


    形骸笑道:“賢徒,全靠你了。”又問廖公公買了此店的名酒‘向金蓮’,懷揣著入內,隨後關上了門。


    另四個礦工疲累萬分,在大屋中很快鼾聲大作。利歌在形骸門口一坐,雙目如鷹,掃視下方,過了片刻,黃羊兒走到他身邊,雙手扶著柵欄,也望著客棧廳堂。兩人都不做聲,隻聽雨劈劈啪啪地打在屋頂,屋內四礦工呼嚕如雷,那廖公公則有氣無力地哼著曲子。


    黃羊兒道:“利歌公子,我當真對夫人的種種手段一無所知。我們這三金草子林,平時也絕不像現在這般妖異詭怪。”


    利歌問道:“你們很愛戴這位秦桑夫人,若不然,不會冒險來此告知她危險。”


    黃羊兒歎道:“夫人她居住在一片鬼火密林深處,那密林是岡州的聖地,據說哪怕本領再高的人,隻要不合夫人心意,也決不能在林中找到夫人居所。整個萬夜國裏,也唯有夫人統轄的岡州不必向庇護院交苛捐雜稅。而夫人若對庇護院有任何請求,他們也不敢不從。”


    利歌問:“庇護院是什麽?”


    黃羊兒道:“是萬夜國的朝廷,由萬夜國的元老與貴族組成,聽說萬夜皇大多時候都在微服私訪,不在朝中,因此咱們萬夜國的朝政,全由庇護院那些大人物把持。”


    利歌想起自己,又想起利汀,歎道:“萬夜皇這皇帝倒也逍遙自在,隻是若真有大事,朝廷找不到他,那豈不誤事麽?又或是有人要謀權篡位,皇帝老兒卻行蹤不定,那豈不是萬事休矣?”


    黃羊兒眸含笑意,道:“我們家的皇帝本領太強,沒人敢篡位的。嗯,但我倒是聽說有一支叛軍,近年來聲勢越來越大,神出鬼沒地與庇護院作對,統軍的是一位叫扶賀的少女,據說她是個活人,更奇特的是她並非鬼裔。”


    利歌吃了一驚,道:“扶賀?”


    黃羊兒道:“怎麽,公子認得這位扶賀姑娘?”


    利歌在懷中一摸,取出一柄刻花小刀來,他道:“我認識一位奇女子,叫做扶黎,她生前托付我將這柄刻花小刀交給她妹妹,名字也叫扶賀。”那位扶黎與他在遺願迷宮中交情深摯,利歌對她銘記於心,更無法辜負所托。


    黃羊兒道:“陰間叫扶賀的鬼魂隻怕也有千千萬萬呢,你怎知此扶賀是彼扶賀?”


    利歌說道:“那位扶賀身在陰間,又是活人,隻怕為數不多,我覺得機會不小。你可知我能在哪兒見到這位扶賀姑娘?”


    黃羊兒目光躲閃,道:“我怎會知道?結交叛黨,那是要殺頭的。”


    利歌不再多問,因此時另有一人走入客棧。


    那人似是黑夜中走來的。


    屋外本就是無邊的黑夜,但此言卻並非多餘,因為這人頭戴黑笠帽,穿著黑大衣,腿上黑長褲,腳上黑長靴,左腰間一根黑笛子,右腰間一柄黑單刀,漆黑的長發披在肩上,整個人乍看之下,就像是黑夜的延伸。他肌膚白裏透青,似乎沾染上了難以抹去的夜色。


    他一雙眼顏色分明,眼白極白,雙瞳極黑,但那黑色太深,令人自行忽略了他眼中白色。他手中牽一根韁繩,韁繩後則是一匹烏雲般的馬。那馬兒枯瘦得如同樹枝,卻又高大的宛如駱駝。利歌立時覺得這人似是在黑夜中走了一輩子,還將永遠在黑夜中走下去,任何一處光明之地,都是他轉瞬即逝的驛站。光是此人一現身,一露麵,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詩歌,一段令人向往的故事。


    廖公公與黃羊兒齊聲喊道:“烏龜先生。”


    利歌一驚:“這般氣度不凡的人物,居然綽號烏龜?”


    那烏龜先生佯裝生氣,道:“什麽烏龜?是‘無歸’!一無所有的無,離家不歸的歸。”他雙眼在利歌臉上一掃而過,隨即麵露微笑。但就是這短短一瞬,利歌覺得自己已與他對視了很久很久。


    黃羊兒嘻嘻笑道:“我偏愛叫你烏龜先生,烏龜挺可愛的,有什麽不好?”


    無歸歎道:“黃羊兒,你這是咒我老婆偷漢子麽?”


    黃羊兒嗔道:“你又沒老婆,幹脆討我做你老婆得了。”


    無歸笑道:“我孤身一人,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何必非得討老婆,自討苦吃呢?”


    黃羊兒道:“哼,你是個壞男人。”


    無歸道:“女人叫男人壞男人,便是想這個壞男人欺負她,對不對?”


    黃羊兒麵泛紅暈,啐道:“是呀,可就算我倒貼你錢,你也不肯欺負我一下。”


    無歸朝她眨眨眼,道:“那可未必。”


    於是黃羊兒的臉更紅了。


    利歌起先以為這無歸是秦桑夫人派來的追兵,但立刻又斷定絕非如此。這無歸仿佛一朵融於黑暗的雲,無可辨別,無可捕捉,無可控製,無可察覺,他太過自由自在,因此絕無可能聽他人號令。


    他剛想讓黃羊兒替他引薦,但無歸已上了樓,問道:“黃羊兒,這位俊美的公子是誰?”


    黃羊兒道:“他叫利歌。”


    無歸驚呼一聲,道:“莫非是離落國人稱英雄王重生,夜離人轉世的一代明君利歌國主麽?”


    利歌站起身來,輕輕搖頭,拱手道:“無歸先生過獎了,在下早已不是什麽國主,至於英雄王、夜離人,那都是古代雄傑,在下難望其項背。”


    無歸道:“在下名曰‘無歸’,並非這丫頭與廖老兒口中的‘烏龜’,這一音之差,謬已萬裏,不可不小心在意。”


    利歌說道:“這是自然的。”


    無歸又道:“利歌公子與我無歸甚是有緣,公子可知何故?”


    利歌道:“還請先生解惑。”


    無歸道:“在下有個綽號,叫做夜歸人。而骨地長城近來又稱利歌公子為夜離人。你我一離一歸,意境相反,又互相補足,難道不是有緣相會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放浪形骸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失落之節操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失落之節操君並收藏放浪形骸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