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骸再讓李銀師爬上骨樹,李銀師朝下望去,見夢中混亂無序的靈氣茫茫湧動,消磨死靈之氣。實則這屍魃陣靈氣之強,遠勝過形骸引來的夢海,但屍魃陣覆蓋全城數十裏方圓,而夢海則聚集此處,一時占據上風。


    川梟不明所以,四個魔怪發出掌力,威力有如山洪,但形骸潛運夢魘玄功,借助夢海,舉掌還擊,力道更是遠勝,隻聽“轟隆轟隆”,四個魔怪中三者盡灰飛煙滅,剩餘一者也被打的殘破不堪。


    那些倒地的骨魔怪並未複活,正是夢海壓倒陰影之故。川梟厲聲怒吼,身軀縮小,恢複原狀,手持骨劍朝形骸襲來,形骸拔冥虎劍抵擋,川梟突然身子俯衝,落地後骨劍暴漲,長約三丈,往上一撩,形骸眼疾手快,將其架住,同時身軀前傾,一掌打向川梟額頭。


    川梟呼喝,骨劍上瞬間再長出數百道尖刺,好似這骨頭成了花朵,一下子綻放開來,形骸疏忽間中了招,竟被刺成肉末血水。李銀師大驚失色,喊道:“孟行海!”


    但一轉眼功夫,這夢境中出現三十個形骸身影,同時出劍。川梟挺直身子,高舉雙臂,大量骨刺湧出,但被形骸節節削斷,川梟見狀驚惶,奮力跳起,上空卻又有一形骸揮劍一斬,川梟中劍後一晃,身體中骨骼變作骨牢,將這形骸囚禁,不料這形骸變作了火焰,熊熊燃燒,川梟滿身烈火,痛的大叫,那些形骸又皆變作雷電,變作狂風,將川梟卷入。


    川梟表情痛苦,異常蒼白,顯得極為猙獰,他蜷縮成團,突然揚手伸足,一聲巨響,他身子炸裂,飛出無盡的骨頭來,這屍骨鋪天蓋地,攪亂夢海,形骸被亂骨擊中,遍體鱗傷,翻身落下。川梟重新出現在夢海之中,但他已再無半寸肌膚,隻剩下一具活動的骸骨,在骸骨心髒處有一顆圓球,其中閃著微弱的冥火。


    形骸身形一晃,冥虎劍直指那圓球,撲哧一聲,將其穿透。


    川梟雙手握住形骸手腕,形骸感到一股淩厲之氣鑽入經脈,所到之處,劇痛難忍,他轉目去看,見自己骨頭急速變化,成了鉤刺,穿透形骸的肌膚。形骸急使放浪形骸功抵抗這邪法,卻不過稍稍緩解邪法進展。


    形骸意識到川梟縱然瘋狂,可其執念極端可怖,形骸心意堅定,卻難以壓倒此人。兩人已到生死一線的關頭,若川梟冥火先滅,形骸便能存活,而若形骸傷重不支,活下來的便是川梟。


    忽然,李銀師衝入夢海,手中長劍斬中川梟脖子,那頭骨離體飛出,在地上滾出老遠。形骸手中一輕,川梟冥火消失,身軀潰散,形骸身上流出大片鮮血,痛的幾乎麻痹,但他知道自己終於贏了。


    夢海仍不斷外泄,形骸霎時想道:“鴻鈞陣對仙靈最為忌憚,若此地夢海泛濫,立時會降下天災。”顧不得勞累,轉過身去,雙手高舉,運夢魘功填補那破洞。


    李銀師受夢海侵襲,肌膚腐蝕,發絲有些枯萎,但他隻盯著川梟,這是他此生刻骨銘心的人,此刻終於被他親手所殺,隻剩下一個醜陋的、漆黑的頭骨。他心中殊無喜悅,唯有難以傾訴的悲哀,他淚水簌簌而下,苦苦的忍耐,才未哭出聲來。


    他快步前行,將那頭骨拾起,他看著這猙獰黑暗的事物,仿佛想從它身上看出些許情郎昔日的影子,但那頭骨僅僅是頭骨,令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寧,仿佛陳述著它昔日主人眾多的罪行,以及無可理解的瘋狂。


    李銀師此生無憾,他不願再活下去。他曾向歐陽擋許過願:當他殺了川梟之後,李銀師願永遠陪著歐陽擋,將自己一生的遭遇毫無隱瞞的告訴這位戀人。現在呢?願望實現,李銀師言出必遵,他萬念俱灰,可以追隨歐陽擋去了。


    他回頭看著形骸的背影,在退潮的夢影中,顯得如此可靠,十分動人。李銀師心中泛起愛意,湧動著遺憾,他明白形骸的心思,了解他的為人,形骸不會變心,李銀師也不會強求。


    李銀師是豁達隨性的人,是逍遙自在的人,是看淡生死的人,是放浪形骸的人。正因為如此,他終於可以放心的舍下陽間的一切。他和形骸一樣,都堅定的走著自己堅持的路,他的路不及形骸那般崇高,但一樣的曲折有趣。


    他該如何死呢?他仍想著向形骸道別,但大丈夫行事果決,何必不幹不脆,拖泥帶水?他手中有劍,一劍下去,一閉眼,一痛心,一切就會結束。


    上方的骨樹搖晃起來,李銀師抬起頭,見到尖銳的骨枝遙遙晃晃,突然間,如大雨般落向他的頭頂。


    李銀師笑了起來,凝視這白骨的雨,尖銳的刺,他眼神精準,瞧出至少有五根骨頭會刺入自己的要害,三根在腦袋,兩根在身軀,他不會活過下一個心跳。


    真是心想事成。


    砰砰幾聲響,李銀師眼前出現白色的屏障,那是一麵骨盾,骨盾擋開了致命的骨刺,李銀師瞪大美麗的眼睛,目光轉向懷中的頭骨,那頭骨眼中最後的冥火消散無蹤,這仇敵用最後的真氣救了他。


    即使他已瘋的無可理喻,但川梟沒有說謊,他愛李銀師,超越了生死,直至生命與時間的盡頭。


    李銀師殺死了他最愛的人。


    李銀師再度落淚,淚珠一顆顆晶瑩剔透,潔白無瑕,劃過他雪一般的肌膚。


    漸漸的,那淚珠被染上了淡淡的紅色,又一點點變得濃稠,變得血紅。


    長發遮住了他的臉,遮住了他的尖牙,他鬆開長長的爪子,任由那頭骨落地。


    天上開始下雨了。


    .....


    冰冷的大雨遮住了解元城,遮住了黑石碑,洗刷了汙穢,洗刷了夢海,在大雨中,陰間的幽靈陸續隱形,天空依然陰沉,但已不再憂鬱淒慘,也不再消耗人的活氣,陽光和暖氣再一次回到了這曾被詛咒的城市中。


    形骸疲累的坐倒在地,一時站不起來,他知道李銀師先前在哭泣,但這時卻沒了聲音。


    雨讓人成了聾子,成了瞎子,但也宣告著災難的離去,象征著生機與希望。


    形骸大聲道:“李將軍,你做的對,殺得好,不必難過,你達成了歐陽將軍的使命,你是解元城的大恩人!”


    腳步聲嘩啦嘩啦,踩過水塘,是李銀師在轉身,他本穿著靴子,但現在聽來倒像是赤腳。他的腳指甲一定很長,長的劃過青石板時,發出尖銳的聲響。


    這雨當真寒冷。


    形骸站起身,在雨中,麵對李銀師,看清他麵目全非,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已是尖牙鬼。


    形骸險些被壓垮,心中悲聲喊道:“為何會這樣?”


    李銀師撲了過來,形骸腦袋一側,他咬中形骸肩膀,往上一仰,扯掉形骸一大塊肉,鮮血噴湧。形骸連喊都不想喊,一時更想不起抗拒。


    李銀師的尖爪刺向形骸咽喉,哢嚓一聲,正中目標,指甲穿透喉管,從形骸臉頰旁鑽出。形骸眼睛充血,巨大的痛楚似乎將他腦子撕裂。


    形骸悶聲喊叫,一腳踢在李銀師胸口,李銀師悲鳴一聲,跌了出去,但他霎時轉了個圈,又急速向形骸跑來。


    形骸仍流血不止,他向李銀師怒吼,向蒼天怒吼,向命運怒吼,向創造世界的古神們怒吼。


    為什麽?為什麽?


    沒有回答。


    他隻知道李銀師已成了妖魔。


    李銀師力氣大了數倍,踏入龍火功第七層境界,他靠近形骸,鋒銳、血腥的利爪、扭曲、痛苦的臉充斥了形骸眼。


    那不是你,不是你完美無缺的劍,而是破綻百出、不值一哂、理智全無,無可挽救的野獸。淪落到這樣的地步,真是莫大的悲哀。


    形骸勸自己耐心一些,設法與李銀師周旋,讓他明白你們本是生死之交,將成為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尚有一絲清醒,他能夠聽懂,一切終將不同。


    但辛瑞說,龍火貴族的尖牙病是治不好的。


    若形骸遲疑,若手下留情,形骸轉眼會被李銀師撕碎,他太虛弱了,勝負僅在一瞬之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形骸身邊浮起一道金圈,他長劍一指,金圈飛向李銀師,隨即金光亂舞,斬斷了李銀師的四肢與頭顱。


    他別無半分留手的餘力,他想活著,他想回去見夢兒。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具殘軀。


    在外人麵前,形骸是無血無淚、無情無愛的活屍,但他心中潛藏著人性,比任何人都純真,比任何人都醇厚。


    他虧欠歐陽擋太多,虧欠李銀師太多,他一生朋友不多,但李銀師無疑已是其中之一。


    他看著屍首,癡呆的站著,任憑大雨澆灌,過了很久很久。


    總有第一次。


    他恢複了些力氣,指尖鑽出絲線,那絲線纏上了李銀師的斷肢,他雙手十指如最靈巧的、編織命運的蜘蛛,飛速的翻動著。


    肢體與軀幹連上,腦袋回到了脖子上,殘缺的屍體再一次完整,那絲線幾乎無形,難以看出斷裂縫合的痕跡。


    形骸劃破李銀師的頭顱,看著血流淌在地,化作微小的、分叉的小溪。即使成了這非人的模樣,他的雙眸仍是銀色的。他很寧靜,形骸覺得也許自己不必非要置他於死地,若他能有些理性,能夠忍住殺意,像辛瑞那樣過活,也未嚐不可。


    但此時已追悔莫及,彼時,形骸別無他法。


    他將冥火注入李銀師腦中,同時默念道:


    “神賜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賜了智慧,人得了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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