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夜短,五更過去沒多久,天空已經微微亮。


    熟睡的印小良被嘈雜的聲音吵醒,揉著朦膿的睡眼,迎接即將到來的曙光。


    直起身子伸了一個懶腰,他發現睡在身旁的武大哥竟已不在。


    印小良連忙起身,四下尋找大哥身影,卻隻看到一個個軍中弟兄拿著砍人的刀劍在砍樹,一仰頭,不少枯樹上都有人影,不停揮動長刀,不時有枯枝被砍斷,從上麵落下,砸中綠葉青翠的樹枝,驚起幾隻飛鳥後最終掉在地上。


    地上等候的人立刻上前,將枯枝撿起堆在一起,若同農家人打柴一般。


    印小良快步走到一人身側,主動幫忙撿樹枝。


    披甲小卒看著三十來歲,衝著他善意一笑,“小兄弟醒了。”


    這種明知故問的打招呼方式司空見慣,印小良輕輕一點頭,左顧右盼道:“怎麽沒見到武大……武校尉?”


    那人似是很喜歡笑,抬手一指北山,“校尉帶人去探路了,讓眾兄弟在這裏準備柴火。”


    說話間,樹上的人喊道:“讓開些,要斷了。”


    那人連忙拉開印小良,等到樹枝落下,又重複先前的工作,剛剛彎下腰,似是想起什麽,又直起身道:“小兄弟,武校尉交代過,隻要你一起來,就讓你趕緊離開這裏,剛才給忙忘了,你快收拾收拾回去吧!”


    印小良麵露不悅,“武校尉咋說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聲。不行,我不走,我要等他回來跟他道個別。”


    “今日事多,校尉讓所有人在天黑以前每人準備好十捆柴,小兄弟還是快些走,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跟你同來的幾個兄弟差不多也該醒了,你帶著他們快回去。”那人手上動作不停,將湊夠一捆的幹柴用藤蔓綁好,胡亂丟在一邊。


    印小良頗為好奇,“這位大哥,眼看著要打仗,你們咋還在這裏打柴?”


    “這就是為打仗準備的。”那人嗬嗬一笑,抬頭望向樹上那人,“這棵樹差不多了,老六,你下來歇一會兒,這次換我上樹。”


    樹上那人拒絕道:“三哥,你腿腳不好,還是我來,你在下麵撿就是。”


    話還沒說完,那人將長刀一丟,順著樹幹滑下,將要落地之時,手腳同時用力抱住樹幹,止住下滑的身體,接著向後一跳,穩穩落在地上。


    二十來歲的青年彎腰撿起地上的刀,滿是老繭的手在刀身摸來摸去,目光移向印小良腰間柴刀,笑道:“小兄弟,這刀砍柴還沒你那好使,要不把你的借我用用,等這一仗打完,燕小六要是不死,再給你送回去咋樣?”


    印小良解下柴刀,遞給自稱燕小六的那人,“燕哥哪裏話,你要使得上,送你便是,哪有什麽還不還的。”


    “那感情好。”燕小六伸手要接,年歲稍長的三哥伸手打開燕小六,“老六,咱們的規矩你忘了,誰允許你要老百姓的東西,回頭叫武校尉知道,夠你吃好幾鞭子。”


    燕小六收回手,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三哥,見著好使的家夥沒注意,你可千萬別給校尉說。”


    印小良尷尬的收回手,還是好奇道:“打仗要柴做什麽?”


    “這還用問,柴不就是用來燒……”燕小六大大咧咧,肚子裏藏不住話。


    “小六。”三哥低吼一聲,燕小六立刻把話咽回去。


    “快去砍柴。”三哥推了推燕小六,回身對印小良道:“小兄弟,有些事不該問就別問,這是非之地不是你該待的,趁著早上天涼趕緊走,一會兒太陽出來,可就不好走了。”


    說完,他又向另一邊吼道:“成慶,把帶路的鄉親召集起來,給他們一些水和幹糧,再找兩個弟兄送他們出去,一直送道大路上才準回來。”


    “是,魯副尉。”不遠處,一個砍柴的漢子從樹上跳下,高聲應道。


    印小良不滿道:“我不走,我有刀,能幫你們砍柴。”


    “這可由不得你。”三哥收起笑容,“小兄弟,你再敢膩歪,可別怪我不客氣,軍中不比你家裏,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們有我們的規矩。”


    久經沙場積累下的氣魄非同一般,不笑的魯副尉看上去很是嚇人。


    膽子本就不大的印小良被那眼神震懾,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懷著疑惑和不爽,跟著同來的幾個百姓踏上回家的路。


    這一日,南北兩條小路上,不時有三五成群的百姓現身,俱是懷著疑惑走在那蜿蜒曲折的路上,往高平走去。


    ————


    壺兒口往東二十裏,趙家軍駐紮地。


    身為階下囚的褚翰青和弟兄們關在一起,四五個人擠在一個囚車,擁擠不堪。


    一夜沒睡的他靠著木頭籠子,看到一個個百姓正在脫離趙家軍。


    數萬百姓一走,浩浩蕩蕩的大軍立刻減去一半人,看起來空空蕩蕩,唯有那林立的旌旗沒有隨著百姓離開而撤下,依舊在陽光下飛揚。


    褚翰青很著急,也恨自己本事低微,連手腕粗細的木頭都扳不斷,他很想立刻逃離此地,去告訴徐子東東邊來的人馬並沒有先前預料的那麽多,那些人都是假扮的,趙計元一半的部隊都沒在這裏,很有可能摸到其他地方,搞突然襲擊。


    他很想,也隻能想。


    氣惱間,他看見趙計元一身戎裝跨上一匹駿馬,嘶吼道:“兒郎們,今日,咱們去壺兒口關門打狗。”


    話音中氣十足,一股計謀得逞的得意勁夾雜其中,氣的褚翰青連連揮拳猛砸囚車。


    沒砸兩拳,就被外麵看守的甲卒以槍杆猛戳,嘴裏罵罵咧咧道:“小兔崽子,給爺爺老實點。”


    槍杆力道不輕,戳得他痛苦的捂著肚子,兩滴眼淚墜下,不知是痛的,還是怎麽。


    痛苦間,他發現囚車動了,向著壺兒口方向移動。


    沒有百姓拖著,趙家軍的移動速度明顯比前兩日快出許多,僅僅過了一個時辰,褚翰青便能模糊的看到壺兒口那狹窄的入口。


    以他做斥候的經驗,他離壺兒口已經不足兩裏地。


    就在此刻,他趕到囚車停了,視線自壺兒口收回,看到整個趙家軍都停了。


    這一停,他的目光忍不住看向萬家兄弟,帶著幾許恨意,他在想,要是萬家兄弟沒有說出徐將軍的計劃,趙計元怎麽可能會停在這裏,肯定會一頭紮進壺兒口,鑽進天羅地網中。


    關在另一輛囚車中的萬家兄弟感受到褚翰青的目光,同時也感受到十幾道來自其他方向的目光。


    別的囚車都是四五人,獨獨他們兩兄弟共分一輛囚車,別說擁擠,就是躺下睡覺都能勉強容得下他二人。


    萬家兄弟知道,這大概是趙計元怕他弟兄二人因為告密而被袍澤殺害,特意把他們分開關,要不然他們可能都看不到今天的太陽。


    在那些怨恨的目光中,做哥哥的萬中揚羞愧的低下頭,做弟弟的萬中憶卻是很不舒服,他自認為救了大家的性命,到頭來還被敵視,一點都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這些階下囚的百態都不在趙計元的眼中,此刻,他的眼裏隻有那一線天一般的壺兒口入口。


    那個不算寬敞的入口對他來說就是鬼門關,前提是他跨入其中。


    他招手叫來董建山,當著一眾囚徒的麵道:“去,找三百個弟兄進去,什麽都不用幹,裝作探查就行,但千萬別往山上爬,隻管在穀中走來走去就行,告訴他們,誰要能在裏麵待三個時辰,出來以後賞十金,要是能逗留五個時辰,賞百金。”


    董建山躬身領命,剛要去找人,突然問道:“要是弟兄們能待六個時辰咋辦?”


    “那就在裏麵等死。”趙計元沒好氣道。


    一炷香後,安排完人手的董建山目送三百勇士入壺兒口後,跑回趙計元處複命,同時道出心中疑問:“主公,你這是要幹啥?”


    趙計元右手平攤在身前,幾縷火焰在大手上跳動,沒有柴,沒有草,沒有任何燃料,都不知道那火到底靠什麽保持著旺盛的姿態,竟然久久不滅。


    右手跳動的火焰惹得陶爍褚翰青在內的東齊人側目,卻沒在趙家軍引起任何波瀾,似是早就習以為常。


    幾十雙瞪大的眼睛差點把眼珠子瞪出去,在趙計元拿出一樣東西後更是一片嘩然。


    隻因那趙胖子拿出一片肉,丟在右手上烤,那畫麵要多震撼,有多震撼。


    陸地神仙開天門都比上他趙計元燃燒內勁烤肉來的震撼人心,褚翰青忍不住咽口水,暗暗腹誹難怪這胖子長成這豬樣。


    趙家軍投來鄙夷之色,這些東齊人還真他娘的沒見過世麵。


    趙計元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麽驚世駭俗,登天十八樓本就獨辟蹊徑,江湖裏各種怪事層出不窮,在他看來,燒自己的內勁烤肉總比謝不言腹中藏劍,佛家一天到晚挨打要正常許多。一邊翻著肉,他一邊答道:“傻大個,要是鄧敏在就不會問這麽蠢的問題,讓你多跟他學學,你就是不聽。”


    掌中肉一麵變黃,趙計元伸手入火,將肉翻一個麵,瞥了瞥臉色微紅說不出話的愛將,終究不願太過責備,耐心解釋道:“算算時間,鄧敏和文春應該已經碰頭,大概能在今晚到達壺兒口的另一邊,南北兩山埋伏下的兄弟也會在今晚動手,我們要做的,便是拖住徐子東,不讓他看出什麽端倪,更不能讓他決心衝出壺兒口。我派三百人進去探探路,說穿了不過是給徐子東製造一個假象,告訴他我趙計元來了,不僅來了,我還要進去。”


    不斷翻轉肉塊,趙計元笑問道:“建山,要是你坐在徐子東的位置,看著敵人走到自己設下的埋伏圈外,又派人進埋伏圈探路,你是忍不住跳出來打草驚蛇,還是繼續埋伏下去等著敵人往套子裏鑽?”


    董建山心竅一通,“主公,我懂了。”


    “懂個屁懂,那你倒是說說,我幹嘛要到這裏來,而不是在更遠的地方停下?”


    “壺兒口一條道,進去不容易,出來也不容易,咱們大軍守在這裏,哪怕徐子東發現不對勁想往外衝,咱們也能用弓箭把他們壓的不敢抬頭,那麽狹窄的地形,人馬根本展不開,一個一個往外衝,隻能白送性命,對不對,主公?”董建山邀功一般道。


    “還沒笨到到家,來,賞你一塊肉。”趙計元滿意一笑,燃燒的右手一甩,香氣四溢的烤肉便飛向董建山。


    傻大個伸手接住,哪怕皮糙肉厚還是被那烤肉燙的拿不住,隻能不停將肉在左右手交替拋起,嘴裏不忘謝恩道:“多謝主公。”


    趙計元變戲法一般掏出第二塊肉,懸在青色的火焰上,“徐子東想埋伏,我就給他來個反包圍,壺兒口這地方易守難攻不假,可一旦被困在其中,那地利就會變成不利,成為大凶絕地。”


    ————


    趙家軍現身壺兒口,在山頂胡亂睡過一夜的徐子東樂壞了。


    再見到幾百個趙家軍甲卒進入穀中,不隻是徐子東開心,收到消息的李正歡和整個徐家軍都陷入喜悅與緊張之中。


    所有人都以為等待已久的時刻就要到了。


    隻是,那幫人在穀中無所事事,東走西看,整整一個多時辰都沒有出去的意思,而外麵的人也沒有進來的意思,山頂上的徐子東甚至遠遠看到趙家軍的人馬好多席地而坐,在烈日下脫去甲胄,以此減輕悶熱感。


    又過一個時辰,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天色即將昏暗,穀中的人才慢慢往外退,此時距離他們進來已經過去整整四個時辰。


    耐心再好的人也經不起這般磨,這種反常的舉動令的徐子東心生疑惑,所有徐家軍都在心裏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是要幹啥?


    ————


    北邊小路上,印小良遇到幾個同鄉,一問之下,才知所有跟著進山的人都看到趙家軍的人在準備柴火,就在眾人不明所以之際,眼尖的印小良看到北山上冒起濃厚的黑煙。


    哪怕天色昏暗看得不甚清明,依舊可以斷定那是與火焰相伴相生的濃煙。


    “火,火。”印小良失聲一喊,終於明白武校尉和軍中兄弟能做不能說的事是什麽。


    他們要放火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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