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開元元年七月初九,小雨。


    連夜離開襄平之後,輕裝急襲的徐家軍比計劃中提前一日趕到壺兒口。


    作為長生山東南延伸而來的山脈,壺兒口兩側的峻嶺繼承了長生山慣有的險峻,山高坡陡比起蜀中一地的群山不妨多讓,山勢之高甚至勝過蜀中一帶以險冠絕天下,卻不以高聞名人間的山嶽。


    壺兒口,兩山相對,中有溝穀呈東西走向,長約八裏,穀中地勢平緩,入口狹窄,僅容三馬並排而過。


    入口一過,壺口自東向西越來越開闊,地勢最寬處,數百匹馬並行衝刺大可使得。


    最寬處再往西,兩山漸漸向中間合攏,漸次變窄,一直到出口處,又隻能容納十馬並行。


    作為連接高平與襄平最近的路,大新以前此處曾被土匪占據,依山立寨,打劫過往商戶,勢力最大時將近八千餘人,膽大包天到連官家都敢打劫。


    仗著天險之利,官家多次剿匪都以失敗告終。


    有這夥土匪在,往來兩地的人隻能繞道而行,要麽往北,繞過壺兒口北山,多行三日路程,要麽往南,繞過與北山相對的南山,多行兩日半的路。


    久而久之,壺兒口再也不是必經之路,兩條難行卻更加安全的道路讓商旅得以保持住高平與襄平的聯係,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走壺兒口,去交那買路財。


    說起來,薑家祖上還要感謝這夥土匪,要不是他們打劫北地本土勢力高麗國由高平運往襄平的糧草,當年代替大新皇帝出征的薑家老祖,還不一定能在襄平困死八萬高麗主力軍,也就無法在短時間內為大新開疆擴土,打下北周四道。


    沒有這等蓋世奇功,薑家就沒資格封王,更不會有大新覆沒之後的薑齊。


    事後薑家老祖不僅不感恩,還集結全部兵馬,一舉剿滅壺兒口所有土匪。


    據說那場血戰極為慘烈,八千悍匪打出一換二的戰績,致使將近兩萬的薑家兒郎死在此地。


    官軍與土匪的鮮血染紅壺兒口,數百年過去,大地中都好像聞得到那厚重的血腥味。


    更加恐怖的是,雷雨交加的時候,閃電一劃過山穀,還能聽到幾百年前的喊殺聲,還有不少人說曾在此處見到過兵馬廝殺的場景。


    壺兒口中行,暴雨天雷鳴,耳聞千軍呼,眼見萬鬼影。


    這是大新年間,一個不知姓名的窮苦讀書人走過一趟壺兒口留下的打油詩,打那以後,這個人寧願繞路,也不走壺兒口出入。


    幾百年下來,隨著見到這一幕的人越來越多,口口相傳後,漸漸演變成陰兵一說。


    北地人都相信,當年薑家祖上圍剿悍匪便是在一個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的晚上,那些全被斬首的土匪陰魂不散,留在了壺兒口。


    聽著周武陵從書上看到的傳說,徐子東站在溝穀中凝望前方,說淡不淡,說濃不濃的霧氣攔住他的視線,隻能看到道路兩側十丈方圓的矮草,卻看不見不遠處灌木叢生的高山。


    對於鬼神,他懷著一絲敬畏,那條吐出龍珠的白蛟讓他相信,這世間再光怪陸離,奇之又奇的事都是有可能的,絕不隻是傳說。


    是以他相信,這壺兒口或許真的有百姓口中的陰兵。


    但他卻不怕,因為敬鬼神而不懼鬼神。


    急行而來的徐家軍有些疲累,徐子東下令就地休息,自己則邀請李正歡,帶著周武陵張盼前去探查地形,尋找伏兵之地。


    縱馬脫離大部隊的四人來到北山腳下,看著馬匹絕對上去的山坡,隻能下馬步行。


    沒走幾步路,細雨突然止住,過不多時,陽光落下,刺穿霧氣。


    白霧一散,南北兩山全都收入眼中,那一片片青蔥翠綠的山林中,偶有殘破不堪,僅僅隻能看出一個輪廓的房屋隱隱顯出,星星點點的落在四處,大概是壺兒口悍匪當年的住處。


    沿著山麓向上,山中以鬆樹居多,鬆針落在地上,腐化後化為養料,滋養著整座山上的植物。


    沒有路的山坡揭示此地很久都沒人踏足。踩著鬆軟的鬆針,每一次落腳都會響起輕微的聲音,靜謐的山林裏,這種聲音極為刺耳,驚起林間飛禽,嘰嘰喳喳的飛向天空。


    還算順利的登上山頂,從上向下看去,距離地麵大概有兩百多丈,看看對麵,南山之頂就在六七丈外。


    徐子東想去對麵看看,又不想下山再上山,幹脆縱身一躍,跳到南山頂部,把李正歡嚇得冷汗直流。


    身為小宗師,這點距離本不在話下,輕輕一躍就能過去,換做平地,十丈都不是問題,但他不敢這麽跳,下麵兩百多丈的絕壁,萬一摔下去,不說粉身碎骨,摔成肉泥總歸不難。


    落在南山的徐子東沐浴著雨後陽光,極目遠眺,壺兒口往東全是一片平原,視線所及之內,連個起伏的小山坡都看不到。


    大概是因為壺兒口有陰兵的緣故,他沒有在那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看到一戶人家。


    按照他所知道的情報,最近的人群聚集地,都在三十裏外。


    也不知是先入為主,還是確有其事,收回視線的徐子東鼻子一抽,在那混雜著泥土芬芳,草木清香的空氣中,好似真的聞到一股微不可查的血腥氣。


    輕輕一聳肩,不再刻意去問那最為熟悉的味道,徐子東轉向李正歡,“李大人,要不要過來看看?”


    二品小宗師李正歡拭去額角冷汗,“不了,不了,這邊挺好。”


    徐子東一陣怪異,看著兩腿微微打抖的節度使大人,忽然想到什麽。


    原來咱們的李大人怕高啊!


    輕鬆一笑,他沒去拆穿,也沒再邀請,移步走到懸崖邊緣,幾顆碎石被踢落,掉入穀中沒有傳回任何聲響。


    碎石的墜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似是想到某些東西,卻又抓不住,細細回想早前的計劃,覺得有些地方需要改改,但具體怎麽改,一時卻又沒想到。


    思索間,他抬起了頭,這一抬,剛好看到天空中飛著一個人,背上還扛著一塊巨石。


    飛馳那人沒有滯留片刻,甚至都沒有向下看,直接飛過壺兒口,往南而去,速度奇快無比。


    徐子東並不在意,山上幾人和山下的幾萬人也沒有一個覺得奇怪。


    最近這段時間,經常能看到這一幕,初時的驚奇早就化為麻木,誰都知道那是王千陽在背石頭。


    心中那想法還是抓不到,徐子東索性不去想,而是疑惑道:“唉,我一直搞不懂,王前輩幹嘛不遠千裏的來這北地背石頭,東海那邊難道就找不到他滿意的石頭?就算沒有能入他眼的,大齊境內的泰山的巨石總不會少,從那裏搬總比從長生山要近許多,何必白跑這麽遠的路,實在讓人費解。”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疑問,李正歡和周武陵其實也不明白。但不明白又能怎麽,又不可能去問王千陽。


    天下第一想幹什麽,輪不到他們去管。


    唯有張盼大概知道個中緣由,徐子東既然問起,他也樂意為老板解惑,當即回道:“王千陽哪裏是在搬石頭,他這是在為自己造勢。這就和當年他和誰打架都不輸不贏,一贏就贏來天下第一是一個道理。”


    “造勢?造什麽勢?”三人同時投來好奇的目光,王千陽的往事在天下不是什麽秘聞,但這搬石頭和他百戰百平有什麽相同之處?


    張聖人嗬嗬一笑,“這還不簡單,王千陽想要建城,總該讓天下人知道,道聽途說得來的消息怎麽都沒有親眼所見來的實在。他扛著這麽大的石頭飛來飛去,任誰看到不會驚掉下巴?”


    本以為這樣說別人會懂,可一見到幾人困惑的眼神,張盼不得不繼續解釋道:“估計他在長生山背上一段時間後,肯定會換地方,保不齊會去禦金,然後去西蜀,再去南越南楚。到那時天下人都會看到他,都會好奇他背石頭要做什麽。這時再把建城的消息放出來,人間的百姓會是什麽反應?”


    這一提點,周武陵和李正歡瞬間了然。醜臉書生淡淡道:“想不到天下第一也會玩這種小心機。”


    許是不吵架不舒服,張盼懟道:“這還小?你有那本事你去背一個試試,怕不砸死你個醜八怪。”


    周武陵眼神一瞪,懶得與他拌嘴。


    明明是徐子東挑起的話頭,此刻他的注意力卻已不在這上麵,砸死二字讓他終於抓住那虛無縹緲的想法,急忙彎腰撿起一顆石頭,丟下懸崖。


    視線跟著石頭下墜,最終落在狹窄的入口,徐子東臉上露出幾分喜色,想到一個自認為很好的主意,洋洋自得道:“從這個口子鑽進來容易,再想出去怕是不易,我在想先前的計劃要不要改改,不用留太多人在外麵封口,隻管找些大石頭藏在此處,隻要那趙計元進了壺兒口,就把石頭推下去,堵住這口子一點都不難。咱們的四營步兵藏在我這邊,李大人帶人藏在你們那邊,兩山上的弟兄一放箭,鐵浮屠和虎豹騎的人馬就從出口那邊衝進來,再讓獨立營的兄弟看著這口子,撿些漏網之魚,一定能把趙計元包了餃子。”


    本就怕高的李正歡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向前探了探身子,順著絕壁向下望,隻覺一陣頭暈目眩,強壓著心頭懼意,一瞬不瞬的望著入口,最終讚同的點點頭道:“如此一來,我們占盡地利,哪怕趙計元人馬多出兩倍,一樣不是對手。”


    張盼沒開口,隻是豎起大拇指,以示同意。


    唯有周武陵沒有立刻出聲,而是四下張望,眼中滿是凝重,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得人讚同,徐子東更加歡喜,“既然都同意,那就這麽辦,一會兒下去就讓弟兄們準備巨石,這山裏有的是樹,還能再準備一些檑木,早弄好,早安心,剩下的就等著趙計元來就是。”


    “徐將軍,眼下的問題該是這些東西怎麽運上來,我等爬上來已是不易,真要讓弟兄們抬著滾石檑木上來,估計沒幾個人上的來。”李正歡看了看沒有路的陡峭山坡,直指問題所在。


    但這一點,剛好不再徐子東的擔心範圍之內,樂道:“這個不需擔心,我手下雖然沒有王千陽那種陸地神仙,好歹也有一品高手,要把這些運上來並不難。”


    張盼笑道;“那這一次,豈不是要辛苦屈校尉了。”


    “能者多勞嘛!”徐子東笑著應下一句,再看下方的山穀不由一陣快意,好似已經看到趙計元和他手下的人馬在穀中垂死掙紮,被山上的箭雨射的抬不起頭,隻能在穀中抱頭鼠竄,想要退出壺兒口,卻又被攔住,最後在絕望中死去,亦或是丟盔棄甲,跪地求饒。


    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目光移向東邊,他開始幻想寧意和趙計元相見的場景,他堅信那個病怏怏的年輕人一定會讓趙計元走壺兒口去襄平。


    卻絲毫不知,若是沒有讓寧意去高平,或許趙計元真的會走壺兒口,鑽進他的埋伏圈。


    有些事,隻能說是弄巧成拙。


    遠處升起炊煙,那是火頭軍在埋鍋造飯,撲鼻而來的香味勾起腹中饑餓,徐子東正打算叫幾人下山,謝燮便已淩空走來,喊他下去吃飯。


    徐子東跳向謝燮,攔腰抱住自家媳婦,死皮賴臉的求著謝燮帶他飛下去,不講道義的留下三人瞠目結舌。


    無奈,三人隻能原路返回。


    下山途中,張盼和李正歡有說有笑,如同忘年之交,周武陵看著嫋嫋炊煙,沒有參與其中,隻是盯著炊煙,心中總有幾分不安。


    他隻看到炊煙,沒有看到下方劇烈燃燒的火焰,也許此時看到,他就會知道心中的不安到底來自何處。


    ————


    壺兒口往東一百裏,七萬大軍走在路上。


    中軍之中,體胖如豬的趙計元半點不心疼胯下不堪重負的戰馬,動不動就在馬上晃動身子,一晃就給人地動山搖的感覺,更別提載著他的馬是何等的可憐。


    五花大綁的陶爍拴在他馬後,俊美的臉龐腫的老高,惡狠狠的對著走在身旁的病懨懨年輕人道:“姓寧的,你死定了,樓主的毒藥,誰都解不掉,你自會跟老子一起死。”


    寧意不搭理他,反而是趙計元回過頭,“小子,老子把徐子東擒住,這解藥不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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