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後,處理屍體曆來是重中之重,尤其在夏日時分,毒辣的陽光不會給人太多時間,死去的人要是不及時處理掉,一兩日功夫,便會腐爛發臭。


    臭味難聞還隻是小事,腐爛屍身可能帶來的瘟疫才是大問題。


    入關的數千草原人遺體和那死在北門外的西梁人遺體都被收攏在一起,不用區分姓名,不用管能不能把遺物留給家屬,這些喋血沙場的戰士到頭來連名字都未留下,就這麽付之一炬。


    除開遠方的親人為他們神傷(如果他們的親人還在世的話),再也無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還有他們做過的一切。


    屍體焚燒分作兩處,一處在北門,由朱壁川帶人全權負責。


    另一處就在這南門外。


    比起北門堆積如山的屍骨,南門相對要少許多,但也有上千之數。


    這些本該在昨日完成的任務因為暴雨不得不推遲到今日,是以屍體在被雨水衝刷過後,少了幾分猩紅,多了幾分慘白。


    橫七豎八的丟在一處新挖好的深坑,四周輔以幹柴枯草,火把投入其中,頃刻間便冒起濃煙。


    人肉在火中不斷縮小卷曲,由慘白變為枯黃直至變黑,脂肪在高溫的作用下溢出體表,變成最好的燃料。


    火光越來越大,不一會兒便有直衝雲霄之勢,大火包裹之下,內裏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也無人願意看到。


    敵人的屍體胡亂燒去,自己人的卻不能這般對待。


    除非戰事緊迫,否則都會選擇土葬。


    禦金一戰,徐子東麾下人馬損失算不得大,滿打滿算死傷不過五千餘人,其中傷者占去一半多。


    死者的歸處選在背靠大雪山也就是禦金山的一處空地,風水大師張盼說這裏三麵環山,是藏風之所,山上雪水匯聚此處成溪,亦是聚水之地,最適合埋人。


    軍中並無懂風水的人,連周武陵都被他蒙騙過去,隻覺小看了張盼的本事,竟然還懂這般晦澀的東西。


    事實上,張盼懂個屁的風水,隻不過是信口胡說,反正沙場男兒死後有人收屍,有人埋骨已是萬幸,哪還有資格去求什麽風水寶地,福澤後輩。


    徐子東也不懂這些,他連字都認不全,藏風聚水四字的意思都不一定明白。


    但這不妨礙他為死去的兄弟們高興。


    迎著那密密麻麻兩千多土包,他對所有前來為袍澤蓋土的將士放下豪言:“我徐子東不能保證讓你們都活著,但我能保證你們死後都有個好去處。”


    除開張盼有些汗顏,剩下的人都被感動,在那土包前,在黑煙滾滾的屍山前,大吼著“願為徐將軍效死。”


    喝聲中,徐子東帶頭點起香。


    稍遠的地方,蘇信一家三口在外圍止步,不會想事的小丫頭似是被那喝聲嚇到,一個勁的哭,哪怕李婷茗給她喂奶,還是止不住。


    焚香獻祭,嗩呐本就淒涼的聲音配上不那麽雄渾,卻依舊沉重的鼓聲,在禦金山下奏起悲歌,以這種方式送別亡人。


    蘇信看著這一切,對於這些,他的感觸不深。


    西蜀偏安一處,除了宋圍憶提兵六萬與獨孤一方共謀西梁,再也沒有任何戰事。


    後來到底是為何與獨孤家分道揚鑣,他不清楚,也不關心。


    長這麽大,江湖裏與人爭鬥經曆過不少,成千上萬人血戰的沙場他卻沒有見過,也就沒有機會見到這等數千人同時舉行的葬禮。


    很多時候,他更願意把自己當成一個江湖人,平日裏與人結交,打的也是蜀中劍閣的旗號,極少願意以西蜀誠王的身份示人。


    但這不代表他對沙場與廟堂的事一無所知。


    這也就意味著,他其實明白大哥所說的那一切,就算蘇言不說,他自己也想得明白。


    到得今日親眼見到徐子東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甲卒列陣,哪怕是在參加葬禮,他還是能感受到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


    這種氣勢,他在西蜀軍中極少見到,除開大哥的嫡係白毦兵,怕是沒有任何一支西蜀的軍隊可以和此刻徐子東手下的兒郎相提並論。


    持續三個時辰的葬禮終於在徐子東下令回營的喝聲中結束,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漸漸熄滅,隻剩下一堆黑炭與未曾燒化的殘骨。


    留下一部分人在這裏將深坑回填,大多數人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向禦金。


    徐子東帶著謝燮和屈狐仝脫離人群,直奔在一旁等候多時的蘇信。


    謝燮看向蘇信的目光不那麽友善,帶著幾分提防之色,似乎眼前人不是同門而是與劍閣有仇的敵人。


    蘇信的注意力都在徐子東身上,倒是沒有發現師姐的變化,直接指了指遠處的一處山包,“單獨聊聊。”


    順著手指看去,徐子東對那山包記憶猶新,正是在那小山包上,他與慕容十文定下合攻禦金的計劃,距離今日不過數月時間。


    短短幾月,實實在在的物是人非。


    徐子東沒有拒絕,當先往小山包走,屈狐仝與謝燮想要跟上,卻被他擺手拒絕。


    走出幾步,又將手放在身後,食指指了指李婷茗所在的方向。


    謝燮沒有明白是什麽意思,小不二刀心領神會,腳下一動,緩步走到一邊。


    這個動作看似無意,卻是將李婷茗的退路封死,與謝燮一左一右,將蘇信的妻兒夾在中間。


    一直前行的蘇信沒有看到這一幕,即便看到,或許也不會往深處想。


    小山包不算高,剛好對著禦金關,從這裏看去,禦金的雄奇盡收眼底,若是能再高個幾十丈,便能將整個禦金關內部看得一清二楚。


    蘇信當先坐在地上,也不管下過雨之後地麵有沒有幹透,會不會弄髒他身上百十兩銀子都買不來的衣衫。


    徐子東一屁股坐在他身旁,“你個敗家玩意兒,聽周武陵說上好的蜀繡價值不菲,你這身行頭想來很是值錢,跟著你也算明珠暗投,就這麽被你糟踐。”


    平日裏,蘇信一定會毫不留情的打擊,說你還知道明珠暗投這等詞語,今日沒這心情,他並不想與徐子東鬥嘴。


    那宋圍憶的毒藥一個時辰必死,從昨夜到現在,十幾個時辰都過去了,他二人卻都沒事,這才是他最在意的。


    思來想去,他都沒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見蘇信不回話,徐子東自討沒趣,折斷一根小草叼在口中,“梳子,有話快說,老子現在忙得很,可沒時間陪你看風景。”


    蘇信還是不言不語,他在想到底為何沒中毒,自家兄弟到底知不知道酒中有毒。


    看著徐子東現在的狀態,他覺得應該不知道,若是知道,怎麽可能會這般心平氣和。


    他有些遲疑,遲疑到底該不該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


    亦或是要不要在這裏下手,趁著屈狐仝和謝燮還在遠處,先一步取下兄弟的性命。


    袖中朝露探出半截,隱在手掌內側,蘇信偏過頭,“禦金之後有什麽打算,南下澤州還是西去洛陽?”


    徐子東同樣偏過頭,“我說,當探子的都是私底下打聽情報,哪有你這樣直接問一軍主將的?我要是說了,豈不是泄露軍機,回頭薑浩言問罪,你來替我擋?”


    “這就沒意思了,我隨便問問,你隨便說說就是,扯老薑幹什麽?”朝露又出一截。


    “那我可隨便說了。”徐子東一樂,胡言亂語道:“這第一個打算嘛,就是先娶你師姐,這第二個打算嘛,就是生個兒子,這第三個打算嘛,就是把兒子養大,這第四個打算嘛,就是讓我兒子娶你女兒。”


    “嗬嗬。”蘇信幹笑一聲,朝露收回半截,“沒你這麽胡說八道的,不願說就不說,老子還不樂意聽。”


    “這可不是胡說八道,娶老婆生兒子天經地義,給兒子娶老婆更是份內之事,自家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定個娃娃親得了。”


    蘇信看了看徐子東,鄙夷道:“要是你兒子長你這模樣,我敢把女兒嫁給你?再說你不連老婆都還沒,就想著兒子了?等你娶了老婆再說。”


    “遲早的事,先定下。”徐子東一拍大腿道。


    蘇信沒應,掌中朝露要出不出,輕輕低下頭,一臉糾結之色。


    他是個矛盾的人,情緒的變化總在不經意間,對於要不要殺徐子東,他也不確定。


    來的時候是打定主意絕對要替大哥解除後顧之憂,一見到徐子東又開始猶豫。


    後來下定決心拿出毒酒,等到徐子東要喝的時候,又因為李婷茗和謝燮不想兄弟死。


    今日終究沒死成,隻是看到徐子東麾下氣勢不輸白毦兵的甲卒,他又覺得該為大哥出手。


    現在聽到要定娃娃親,他又下不去手。


    蘇信很想找個人問問,問問這件事到底該怎麽做,到底該怎麽取舍。


    “那年與你在劍閣分別之後,跟著師傅學了不少本事,也聽了不少趣事。他老人家這輩子活的爽快,咱是學不來,但這些事倒是值得一樂,你要不要聽聽?”蘇信舒展眉頭,沒去管娃娃親的事,主動岔開話題。


    “說來聽聽,不好笑,我就抽你。”


    “那你也得有那本事。”蘇信嘲弄一句,袖中七劍同時飛出,耀武揚威的在身前晃蕩一圈。


    “得,得,就你本事大,老子打不過你行了吧!”徐子東直接認慫。


    六劍飛回袖中,朝露卻藏在手掌內側,蘇信笑道:“算你識相。”


    不等徐子東催,他接著道:“聽師傅說,蔣瑞滅佛之前,曾與一個少林高僧交情深厚。滅佛一事還未成行,少林末代方丈就曾與那高僧說過,那蔣瑞極有可能剿滅天下佛門,暗示高僧除去蔣瑞。別看那些和尚嘴上說我佛慈悲,實際上和常人沒啥兩樣,那個高僧親自找上蔣瑞,趁他不備在茶中放了毒藥,指望毒死蔣瑞之後,天下佛門可以逃過一截。那高僧自覺這般對不起蔣瑞,想要以死謝罪,幹脆在自己的茶中也放了毒藥。後來……你猜後來怎麽著?”


    “能怎麽著?沒把蔣瑞毒死唄,要不然這人間還不得遍地和尚。”徐子東沒有任何遲疑道。


    “腦子不笨嘛!”蘇信誇讚一句,捧腹笑道:“那茶蔣瑞也喝了,但卻沒有死。據說是賣毒藥的嫌高僧給的銀子少,賣的其實是瀉藥,你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一邊笑,眼角餘光偷偷注視著徐子東。


    “哈哈,那賣假藥的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徐子東知道蘇信這是在試探,卻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般。


    蘇信沒有罷休,接著道:“可惜啊!因為一個賣假藥的,害死多少佛門子弟。我要是那高僧,定要自己尋到天下最毒的東西,毒死那蔣瑞。”


    “你找我來就是要說這個?老子大忙人一個,哪有時間聽你講故事。到底有沒有正事,沒正事我可走了啊!”徐子東拍拍屁股直接起身。


    “冬瓜。”蘇信叫住徐子東,頭也不抬道:“高僧沒有毒死蔣瑞,乃至於天下佛門盡亡,若是蔣瑞死了,這天下豈會無佛?”


    徐子東重新坐下,搖搖頭道:“我可不這麽認為,就算沒有蔣瑞,也會有李瑞,馬瑞,朱瑞,該滅的還是的滅。在我看來,想要滅佛的不一定是蔣瑞,他雖是大新神將,手眼通天,卻還沒到權勢無邊的地步,真正要滅佛的,應該是大新皇室。不除去皇室,單單除去一個蔣瑞,佛還是會滅。”


    蘇信心神巨震,朝露完完全全收回袖中。


    徐子東沒有停聲,“譬如這天下,多少人覺得要是沒有我爺爺,陳友諒或許不敢反,可事實如此麽?想來應該不是,沒有我爺爺,陳友諒還是會造反。”


    “該來的始終要來,該滅的還是要被滅。”輕輕道出一句,徐子東終於閉嘴。


    可以想像的是,蘇信心頭翻湧起的浪花,足以掀翻人間最大的船。


    ————


    大概就是這個時間,與禦金隔著整個西梁的蜀中,滿臉怒氣的蘇言將最新的情報撕成粉末。


    臉色鐵青的宋圍憶站在下方,咬牙切齒。


    “半個月前就動身,以他的速度,早該到了禦金,如今禦金被破,蕭遠山被千刀萬剮,蘇信怎麽還沒有回來,難道他被徐子東識破,交代在了禦金?”蜀皇蘇言壓住怒火,擔憂道。


    識破,該是沒動手才是。宋圍憶心中冷笑,低著頭道:“陛下莫要擔心,誠王應該無事,不日便可返回西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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