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哄聲一刻不停,謝燮紅著臉不知所措。


    憑心而論,在攻打禦金之前,她就想到過會有這麽一日,本以為徐子東會私下找她,卻沒想到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提起,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對於出嫁這件事,她倒不是沒有想法,二十好幾的人了,擱在尋常百姓家裏,那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爹娘得求著媒人找婆家,或許連聘禮都不要,倒貼著都要把女兒嫁出去。


    好在她是劍閣的人,別說二十幾,就是三十幾,同樣有人排著隊要娶她。


    自胸前剛剛開始變大,劍閣的才俊就刻意與她親近,還有蘇言這種人間帝皇求親,到得後來,楚東流的義子也有這個想法。


    這些年來,小門小派的人不敢奢望,隻有那些稍微有點勢力的大派,敢厚著臉皮去劍閣提親,還有西蜀的王紫公卿,年年帶著奇珍異寶登上劍閣,為她而來。


    哪怕江湖裏都是關於她的謠言滿天飛,還是讓人趨之若鶩。


    但謝燮一直沒有看到半個令她動心的人。


    直到在嵩山腳下的茶肆,遇到當時還什麽都不懂的少年,那個第一次見到就放話要娶她的少年。


    一開始她是不怎麽當回事的,問題是自家大伯好像很喜歡那少年,乃至於為了一把朱雀,讓她陪著那少年走了一趟江湖。


    劍是好劍,人卻不是什麽好人,這是她最初的想法。


    西蜀,南楚,東齊,走過三地,她的想法漸漸有所改變,少年還是那般不討喜,卻不再那麽討厭。


    到得今天,一切又有不同,不管是景百曉和謝不言的潛移默化也好,還是她自己親眼看到的變化也罷,往日從沒有人給過她的感覺,少年都一一送給她。


    擔心,心痛,歡喜,苦惱……種種因這個男人而湧現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匯聚成兩個字。


    喜歡。


    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不就是人間最好的事麽?


    臉上的紅潤不減,笑意配合著紅暈,足夠顛倒眾生。


    反正謝燮這一笑,屋內的起哄聲登時停歇。


    陡然安靜的屋內,她站起身,紅臉蹭蹭小丫頭的臉,溫柔道:“不行。”


    眾人一陣失望,徐子東期待的眼神漸漸暗淡,站在原地不動,他從沒想過謝燮會拒絕,在他的計劃裏這些該是水到渠成的事,即便因為蘇信的到來而提前,也無關緊要,承諾已經做到,兌現諾言不分早晚,反正都要來。


    失望的目光移到桌上,看著那瓶放過解藥的酒,他有一種將酒打翻的衝動。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拒絕,真丟臉。


    丟臉還是小事,娶不到自己心愛的人,活著還有多大意思?


    衝動是種原罪,卻是每個人都有的情緒,徐子東也不例外,直接伸出手,想要推到酒瓶。


    這一刻,他都忘了中毒的並不隻有他一人,還有對麵那直不起腰的蘇信。


    “今天不行,明天怎麽樣?”


    就在徐子東手剛剛挨到瓶子的時候,謝燮突然補了一句。


    屋內安靜的嚇人,徐子東的動作定格在那裏,不知該說什麽。


    下一瞬間,靜謐的屋中爆發出狼嚎。


    手還是摸到了酒瓶,卻是沒有打翻,而是緊緊握住,徐子東顫聲道:“你玩我?”


    謝燮噗哧一笑,抱著丫頭不應聲,她不知道自己這個小玩笑差點害死兩個人。


    得償所願的徐子東心有餘悸的拿起酒瓶,長舒一氣,“你嚇死我了。”


    比起徐子東胸口的大石墜地,對麵的蘇信卻是另一種心情,謝燮若是不答應,對他來說最好,這一答應,他的心情瞬間跌到穀底,在他看來,他與徐子東都是必死之人,一個時辰過後,大喜轉化為大悲,他不知道師姐到底能不能扛得住這樣的衝擊。


    空前歡喜的屋內,他大概是唯一沒有笑臉的人。


    到得現在,真相要不要說出來半點都不重要,將死之人,等死之人,在笑聲中死去,總比愁眉苦臉的死要好吧?蘇信如是想,腰杆慢慢坐直。


    一門心思撲在謝燮身上的徐子東,眼角餘光還是發現了蘇信的變化,兄弟到底是個什麽心情他猜不到,但蘇信阻止他喝酒的時候,他能感受到那急迫的態度。


    事到如今,到底是什麽理由逼得自己兄弟要來害他已經不算個事,反正蘇信也沒有真的想弄死他,這樣就足夠了,那些說出來注定要傷感情的話,幹脆就別說出來,唯有讓別人對真相一無所知,那才最好。


    他可以想象到,假若讓屋內的人知道那酒中有毒,便是謝燮都有可能會對蘇信拔劍,更何況麴義這些粗人,估摸著會立刻點齊人馬,絕不會讓蘇信生離此地。


    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麵。


    杜從文已經死了,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弟兄。


    “蘇信,明日老子就要娶老婆,你到底有沒有值錢的物件,若是沒有,我可得記著,回頭再問你要。”徐子東故作輕佻的調侃一句,移步到蘇信身前,不動聲色的將手中酒倒入蘇信的杯中。


    大多數人沒覺得這有什麽,隻是普普通通的倒酒,知道真相的車曉卻是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這肚量,這心計,這反應,難怪這小子能拉起一隊人馬,聚攏這麽多人陪他征戰。


    蘇信果真沒察覺異樣,伸手抬起杯子,笑罵道:“瞧你那狗樣,有你這麽要東西的,也不嫌丟人。”


    “放別人我還真不好意思,對你卻是不怕,來,今日高興,不醉不歸。”徐子東舉起酒瓶,“走一個。”


    一仰頭,黃色的烈酒直往口中倒,待到一滴不剩,徐子東打一個酒嗝,倒懸酒瓶,示意該蘇信喝了。


    蘇信抬起酒杯,酒剛入口,便覺味道不對,遲疑之下沒有立刻喝。


    徐子東晃晃酒瓶,假裝生氣道:“怎麽,嫌棄我的酒?這酒是比不上謝劍神的佳釀,但老子都喝了,你不喝豈不是不給老子麵子?”


    蘇信喝過不少酒,辣的,甜的,苦的,都喝過,唯獨沒有喝過奇酸無比還帶著一絲鹹味的怪酒。他的第一反應是這酒裏有東西,正要放下杯子,又想到自己的酒中不也一樣有東西?


    自嘲的一笑,他不再遲疑,毒酒又不是沒喝,再喝一杯又能怎樣,同樣一仰頭,滿杯酒倒入口中,流入腹內。


    見蘇信喝下解藥,徐子東終於完全放下心神,所有的擔心與緊張全部散去,繼續若無其事的和一眾人舉杯暢飲,好像今天除開謝燮答應他之外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一杯接一杯,不到半個時辰,屋內的人大半醉的不省人事,自以為必死的蘇信更是敞開肚子豪飲,奢望能把自己灌醉,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與世長辭。


    外麵的大雨漸漸平息,陰雲散開之後,明媚的月光灑滿禦金。


    喜慶的慶功宴在分銀子的時刻達到高潮,又在分完之後草草結束。


    各營校尉都由自家親衛扶回各自駐地,還算清醒的周武陵想把蘇信安排在客房,徐子東卻執意要和蘇信同睡一屋,直接把整晚都沒笑容的李婷茗攆去和謝燮同住。


    ————


    李婷茗知道那酒中有毒,卻不知道那毒到底是什麽,更不知道何時會發作,跟著謝燮返回房中之後,一直心神不寧。有一搭沒一搭的同謝燮閑話家常,心思卻不在其中。


    答應了徐子東,謝燮本想向師妹請教一些成親之後該注意的事,隻是師妹心不在焉的樣子讓她頗為惱火,問過幾句便自行睡去。


    躺在外側的李婷茗哄著丫頭睡覺之後,輾轉反側,根本就睡不著,她很想把所有事都告訴師姐,但每每話到嘴邊,都隻能強行按下。


    木已成舟,她不知道說出來到底會有什麽後果,她也害怕師姐會因此記恨自己。


    猶豫再三,她還是叫醒了謝燮,“師姐,萬一我有什麽事,你可不可以替我照顧女兒。”


    睡眼惺忪的謝燮頓時睡意全消,側過身子直麵師妹,一手撐著頭,一手溫柔的摸著沉睡的丫頭,“一整天都覺得你不對勁,現在又說這種晦氣話,師妹,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和蘇信來禦金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們……”李婷茗欲言又止,還是沒敢說出真相,眼睛躲閃不敢看師姐,隻是說道:“沒什麽,如今天下這麽亂,我雖不懂天下大勢,卻也知道隻要沒有哪個國家一統天下,這仗就會一直打下去。西蜀境內一直流傳,東齊打下西梁之後就會入蜀。蘇信是誠王,定會與西蜀共存亡,萬一戰敗,難逃一死。師妹發過誓,要與他同生共死,他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會獨活。隻是丫頭年幼,不該遭這份罪,是以想請師姐代為撫養。”


    跟在軍中有些時日的謝燮知道這話不假,徐子東帳下的武將經常會在沙盤推演,她也看到過。


    自打徐飛將的事以來,南楚已經對東齊宣戰,隻是礙於廬江和餘杭的動亂,沒能立刻北上。


    她記得周武陵這些人不光想著怎麽打禦金,還考慮過禦金之後的事。其中張盼力主趁著南楚內亂之際在禦金之後直取北周,擴大戰略縱深。


    而朱壁川和麴義則認為要借著南楚內亂直取洛陽,然後揮師南下,直接和南楚決戰。


    隻有周武陵提出第三個可能,他想一邊攻打北周,一邊拿下澤州和洛陽,然後與獨孤一方結盟,直插西蜀。


    這些沙盤推演做不得真,但謝燮明白,東齊的確有可能選擇入蜀,這樣一來李婷茗的擔憂也就不是空穴來風。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更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師妹。


    突然,她心思一轉,又想到另一種可能,既然西蜀知道東齊可能入蜀,那蘇信來這禦金…………


    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嚇到,謝燮驚出一身冷汗,連連提醒自己這不可能,卻又忍不住問道:“師妹,蘇信這一次來是不是要對付徐子東?”


    李婷茗登時色變,連忙以微笑掩飾心頭的震驚,笑容牽強道:“怎麽可能,師姐想到哪裏去了?”


    “不是最好,你先睡,我去看看。”謝燮坐起身,李婷茗的情緒變化沒有逃過她的眼睛,此刻徐子東與蘇信在同一個屋,她不太放心。


    李婷茗慌了,她根本就想不明白到底哪裏露出了破綻,竟然讓謝燮往這個方向想。此時阻止已經來不及,強行阻止隻會讓人更懷疑,況且她也沒有強行阻攔的本事。隻能跟著起身道:“我隨你去。”


    謝燮沒有拒絕,當先破門而出。


    當二人來到徐子東與蘇信所住的房間,卻發現小不二刀守在門口,而那門卻是沒關。


    屋內傳來陣陣鼾聲,一高一低,明顯是兩個人。


    有甲卒守衛不稀奇,但屈狐仝親自守門,謝燮很是意外。站在門口沒有進屋,她看了看屋內熟睡的二人,輕聲道:“屈師兄為何在此?”


    知道所有事情的屈狐仝心係徐子東安危,害怕蘇信下毒不成直接動手,是以守在這裏,他也想不到謝燮會深夜來此。有心想把事情說與謝燮知曉,又記得徐子東說過不準外傳,遲疑中沒有答話。


    心中疑慮更深,謝燮追問道:“平日都不是屈師兄親自值夜,今日這般是為何,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屈狐仝看了看李婷茗,不確定這個女人是否知道她丈夫幹的好事,又不好騙謝燮說不知道,隻得說道:“少爺說過不可外傳,我也不好說,你要是想知道,還是親自問他比較好。”


    “看來你知道。”謝燮已然確定心中所想,回頭瞪了李婷茗一眼,嚇得李婷茗身體一抖。


    謝燮繼續問道:“屈師兄,蘇信這一次來是不是要對徐子東下手?”


    屈狐仝奇怪謝燮到底從何得知,卻牢記著徐子東的話,不想讓徐子東今夜那一番所作所為的良苦用心白費,堅定的搖搖頭道:“不可外傳的事,我絕不會說,你也當作不知道最好。”


    “果然如此。”小不二刀的確沒說,但謝燮還是明白自己所想不錯,一時間氣上心頭,直接抬腳入門,想要叫醒蘇信質問一番。


    屈狐仝橫身攔住,不悅道:“謝師妹,少爺有他的打算,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有他的道理,你還是不要橫生枝節。不管是什麽事,等蘇信走後,少爺自不會瞞著你,這裏有我守著,你也不用擔心。若是鬧得人盡皆知,少爺一定會不喜。”


    “他到底要幹什麽?想死麽?”謝燮壓著怒火,喝問道。


    憤怒下竟是沒有察覺有人悄悄走到她身後,還在她耳邊柔聲道:“有你在,我怎麽舍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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