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副將是那侯瘸子?”馬雲井問的急,沒有注意稱呼,話一出口,便覺不妙,正想著如何補救。卻沒想到老爹竟是沒有生氣,反而笑道:“就是他。”


    馬雲井不自然的扯扯嘴角,想起第一次說侯瘸子的時候被老爹拿著掃帚追打好幾條街,說什麽天底下沒幾個人可以這麽稱呼那個老人,你個臭小子不懂規矩該打。


    今日為何轉了性,沒有計較稱呼?


    老人不知兒子在想什麽,目光從未離開那茅草屋。


    一旁的老張等得著急,催促道:“馬大哥,弟兄們這次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你在這裏猶猶豫豫的算是什麽事?”


    老人深吸一氣,該麵對的事總要去麵對。


    柴扉虛掩,十數人推門而入。


    故人相見,沒有執手相看淚眼,沒有相擁而泣,華服老人隔著五六丈,衝著單膝跪地的侯瘸子一抱拳,怒喝道:“逍遙校尉馬玉琅參見老副將。”


    “逍遙副尉張近水參見老副將。”


    “逍遙營一等騎卒霍敬參見老副將。”


    “逍遙營末等騎卒褚聯參見老副將。”


    ……


    怒喝之聲不絕於耳,嚇得富貴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年歲稍大的福生將弟弟拉在身後,瞪大眼睛看著突然多出來的十幾人,腳下雖是未動,一雙腿卻是不聽使喚,忍不住瑟瑟發抖。


    定睛一看,發現那華服老人的麵相有些眼熟,仔細一想,才想起前年跟著老爹去城裏賣菜,被幾個甲卒打翻賣菜的筐子,正是這個老人解的圍。


    當時那老人把甲卒大罵一通,後來還讓一個將軍打扮的人把那些甲卒狠狠打了一頓鞭子。


    後來從別人口中得知,那個將軍打扮的人是廬江武官裏說話最算數的一個人,至於那老人則是廬江有名的大戶。


    侯瘸子像是沒有聽見,仍是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跪著的,站著的,皆是無言。


    良久之後,華服老人忍不住又吼道:“逍遙校尉馬玉琅參見老副將。”


    侯瘸子緩緩起身,怒道:“吼那麽大聲作甚,老子是瘸子又不是聾子。”


    福生看老瘸子的眼神變了,能讓廬江官最大的將軍點頭哈腰的主,竟然被老瘸子一聲責罵之後委屈的站在哪裏不敢吱聲,那老瘸子該是多厲害的一個人?


    福生的腿不再發抖,一雙眼睛在那十幾人中大大方方的掃來掃去。


    老瘸子一瘸一拐的走到馬玉琅身前,髒手在他那身百兩銀子都不一定拿得下來的衣服上摸來摸去,“這身行頭倒是不錯,抵得上老子五年工錢。當初就知道你小子沒出息,果然沒成什麽事。老子刀搶不過許南山,女人搶不過許南山,到頭來連帶的兵都比不過許南山。要不是有個薛江玨給老子掙臉,老子都不好意思活這麽大歲數。”


    馬玉琅滿臉脹紅,卻是不敢反駁。


    老瘸子轉頭看看送了一年酒肉的馬雲井,“看在你小子不忘本,知道孝敬老子的份上,就不打你了。”


    馬玉琅如釋重負,老臉一樂。


    一見這笑容,老瘸子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是一拳打在馬玉琅胸口,“馬玉良,是不是大將軍不出事你一輩子都不會來見我?”


    馬雲井護爹心切,急忙上前,卻被張近水拉住。霍敬,褚聯或埋頭看地,或抬頭看天,全當沒有看見。


    華服老人嘟囔道:“是琅不是良。”


    “老子說良就是良,你還敢頂嘴。”老瘸子抬手又是一拳。


    馬玉琅挺起胸膛挨一拳,不敢再囉嗦。


    老瘸子再抬手,看到那挺起的胸膛卻是下不去手,最後輕描淡寫的意思一下,感傷道:“二十八年了,你怎麽到今天才想起來看我?”


    馬玉琅麵容一悲,顫聲道:“當年沒爭過周延年,一氣之下退出軍伍,這些年一直後悔,不敢來見你。”


    老瘸子搖搖頭,“沒出息就沒出息,我不也鬥不過許南山,你爭不過周延年就不是我兄弟了?”


    “老副將。”馬玉琅神色動容。


    沒曾想老瘸子臉色一變,肅穆道:“說吧,怎麽回事?大將軍怎麽死的?”


    馬玉琅麵容一肅,“江南一地有兩種說法,陳友諒說是薑城安殺的,眼下正集結兵馬準備北上,打著為徐飛將複仇的旗號,撕毀與東齊薑氏的盟約。”


    “另一種呢?”老瘸子嗤笑道。


    “許南山也說是薑城安殺的,但幕後指使卻是陳友諒,如今正在餘杭,同周延年,黃澤海還有餘杭道節度使蔡忠雄一起,聚兵六萬,勢要找陳友諒問一個明白。”馬玉琅回道。


    老瘸子皺眉道:“餘杭離此將近千裏,你是怎麽收到消息的?”


    “整個江南到處都在瘋傳,估計是許南山刻意為之。況且周延年特意派人聯絡過我,是以能夠知曉。”


    “原來如此。”老瘸子眉頭舒展,“那你信誰的?”


    馬玉琅認真道:“我信老副將的。”


    老瘸子一怔,笑道:“這不要臉的本事跟誰學的?老子問你,你反倒拐著彎的問老子。”


    馬玉琅直勾勾的盯著老瘸子,不出聲,那意思是還不是跟你學的。


    老瘸子瞬間會意,想起往日自己確實是這般。那個時候大將軍每次問他事,他都隻會答一句我聽大將軍的。然後被大將軍罵一句,你這小滑頭。


    大將軍,這一次,侯小濤該聽誰的?心中默念一句,老瘸子轉過身,“福生,去侯爺爺床底下把那個黃色的包裹拿出來。”


    福生一點頭,小跑著奔向茅屋。


    老瘸子揉揉發疼的腦袋,回憶道:“當年就跟大將軍說過,陳友諒是個能共患難不能同享福的東西,大將軍偏偏不信。說這話的時候還好死不死的被元三郎聽到,你說我倒黴不倒黴?”


    馬玉琅恍然大悟道:“就是因為這件事,所以大將軍才挖去你的髕骨,將你趕出軍伍?”


    “不然呢?”老瘸子不爽道:“老子打仗最賣命,殺敵最當先,要不是因為這個,我能退下來?要不是因為這個,一個餘杭的婆姨能讓許南山拋開那麽多老兄弟退出軍伍?”


    “本來打下天下城之後,我和許南山怎麽都能更進一步,就是因為這句話,害的許南山也跟著一起退下來。”老瘸子一臉歉意。


    馬玉琅悶聲不開腔,這些事他也是第一次聽說。


    說話間,福生抱著將近四尺的黃布包裹到來,小跑著遞給老瘸子。


    頭發上布滿灰塵和蛛絲,他卻不管,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看著滿是灰塵的包裹,挪不開目光。


    老瘸子吹去灰塵,慢慢的將外麵的黃布打開,露出黑色的刀鞘,隱隱間還可看到一個壹字。


    那刀鞘老舊不堪,樣式與馬雲井腰間佩刀幾位相似,卻又略有不同。


    馬雲井沒見過這種刀,但他老爹和一眾老人卻都認識,這是陳友諒攻打天下城之前命匠人新打造的製式佩刀。


    當初第一把刀打成的時候,陳友諒它賞賜下來,為這刀老副將和許南山差點大打出手,最後不知二人做過什麽交易,反正這把刀落在了許南山手上。


    老瘸子拔刀出鞘,二十幾年的歲月沒有讓刀生出半點鏽跡,足見當初打造它的人極為用心。


    寒光連閃,老瘸子隨意揮舞幾刀,“當初離開軍伍的時候,許南山說他斷了手,再拿刀不合適,獨臂刀客四個字好說不好聽。還說我瘸著一條腿,拿著這把刀總還能當拐棍使,比他拿著有用。這麽些年來不拿刀手都生了,也不知還能不能砍下敵人的腦袋。”


    收刀入鞘,老瘸子咧嘴一笑,缺牙的老嘴沒個把門的,“福生,今天沒肉吃,你帶著富貴先回去。替我告訴你爺爺一聲,就說他侯爺爺要走了,可能不會回來了,以後他也不用日夜跟著你奶奶。他侯爺爺和你奶奶,根本就沒有他想的那些事。”


    福生一臉不高興,板著臉道:“侯爺爺,不許占我爺爺便宜。”


    一點小心思被個小娃看破,老瘸子也不臉紅,樂道:“就你小子聰明,以後一準比你那沒出息的爺爺強。”


    福生更氣:“你才沒出息,我爺爺是天下頂有出息的人。”


    “出息出息,你爺爺最出息。”老瘸子不與小娃一般見識,連推帶踹將幾個小娃趕出門,接著看向馬玉琅,“餘杭那邊搞這麽大陣仗,老瘸子要是不出聲,這天底下還以為大將軍就許南山一個貼心人,這可不行,老瘸子第一個不答應。”


    馬玉琅一激動,“老副將的意思是……”


    老瘸子駐刀而立,“大將軍這輩子沒有對不起我們,我們也不能對不起大將軍。陳友諒既然敢過河拆橋,那我們這些掉進河裏的人就得想辦法把他拉下水,回頭送他去地下,好好在大將軍跟前跪著。”


    “要是辦不到,那咱們就去大將軍跟前跪著。”略微停頓,老瘸子補充道。


    “好,我聽老副將的。”馬玉琅輕聲道。


    “將軍百戰死,壯士何時歸?此生入逍遙,身魂何須回?馬玉琅問的真好。”老瘸子念念有詞,


    視線掃過破舊的茅屋,既然不須回,那老子就不回來了。


    老瘸子舉起刀,“逍遙營何在?”


    “在此。”馬玉琅單膝跪地,朗聲回道。


    “在此。”張近水,霍敬,褚聯,還有那十數人同聲回應。


    十數人竟是喊出千軍萬馬在列的豪氣,看得馬雲井和身後那百十甲卒一臉慚愧。


    “這天下是我們跟著大將軍幫陳友諒打的,如今陳友諒敢動大將軍,我等當如何?”老瘸子怒喝道。


    “身魂何須回。”


    十數逍遙老卒如同回到往日,大吼出聲,一如幾十年前還在軍中替陳友諒賣命的時候。


    這是逍遙營的魂,他們從來沒有忘記。


    怒吼聲震的百十甲卒耳膜發麻,心中更是無盡恐懼,南楚境內居然有人敢直呼陳友諒大名。


    馬雲井心驚膽顫,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老爹跟前,慌張道:“爹,你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


    無人答他。


    老瘸子提刀而行,一瘸一拐的越過眾人,緊接著,包括馬玉琅在內的人一同起身,跟著老瘸子一起往外走。


    走出茅屋,走出村子,向著廬江城走去。


    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麵八方趕來,


    ————


    這一日,廬江城被一個叫侯小濤的老瘸子打破,一同的還有曾經的逍遙營第一任校尉馬玉琅,還有將近兩千曾在逍遙營服役的人。


    他們有老有少,老的已經缺牙,小的也已經年過而立。


    他們之中,有賣肉的販子,有種田的農夫,有東奔西走的行腳商,有還在軍中的卒子……


    他們都是老弱病殘。


    他們都曾經跟著大將軍打過仗,或是打過廬江守衛戰,或是打過逍遙,或是打過江東,或是打過餘杭,或是打過天下城。


    南楚有多少個將軍他們不知道,在他們心裏隻有一個大將軍,那人姓徐。


    也是這一日,原逍遙關神威營伍長劉長昆,在聽到許南山放出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衝向皇城,提著殺豬的刀,大聲叫囂著要陳友諒出來。


    還是這一日,神弓營周成從牆上取下那張十數年不曾用過的長弓,來到皇城之外。


    在劉長昆被皇城守衛亂刀砍死之地,彎弓搭箭,箭頭點著火,一箭射向皇城上飄揚的楚字旗。


    楚字旗被引燃,在烈日下熊熊燃燒。


    旗子被燒成灰燼,周成也被砍成碎肉。


    同是這一日,許南山兵出餘杭,連下三座州城,放言要找陳友諒決一死戰。


    廬江,天下城,餘杭,有的人慷慨赴死,臨死前大聲質問陳友諒,為何這般狼心狗肺。


    有的人召集袍澤,要與陳友諒正麵一戰。


    南楚八道二十一州,每一個地方都有這樣的人。


    河東,河西,江東,零陵……


    隻要有離開軍伍的甲卒之地,就有這樣的人。


    亂象在這一日之間蔓延到整個南楚。


    他們都為同一個人而戰,大部分是早已不在壯年的人。


    ————


    入夜,廬江,侯小濤的茅草屋內。


    福生爺爺聽到老瘸子的那番話後就來到毛屋內,一直坐在老瘸子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沒有離開過。


    老人不明白老瘸子為什麽要出去,也不知道廬江城的事。


    但他知道,老瘸子說不回來,或許就真的不會回來了。


    富貴已經酣睡,福生卻是精神不錯,不知多少次問過爺爺,老瘸子口中的那個廬江人唯一認的大將軍到底是誰。


    老人一直不說。


    直到福生抱著富貴準備回家,臨出門的時候,老人才幽幽道:“那人姓徐,名飛將。”


    “哦”福生應下一聲繼續往外走,口中念叨著徐飛將,徐飛將。


    出的門來,才驚覺。


    徐飛將不就是那死去的鎮南王?


    原來是他啊!


    可惜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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