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恐的陳華淑哭聲更盛,抱著孩子爬到丈夫身旁,順刀滴落的鮮血落在他嬌美的臉上,混著淚珠滑下。


    進氣少,出氣多,譚植隻覺眼前越來越黑,輕輕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些,抓刀的手越發用力,看著不曾起身的愛妾低吼道:“快走,我叫你帶勇兒走,他想趕盡殺絕。”


    陳華淑不住的搖頭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知道他,他不會這麽殘忍。


    徐子東冷眼看著二人,不著急動手。


    見愛妾不聽話,譚植也無辦法,手上力道不減,目光迎上徐子東的眼睛,祈求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徐子東,陷害你的是我大哥,屠殺徐家莊的是我,和淑兒沒有關係。譚植已無活命可能,我隻求你放過他們。”


    “嗬嗬。”徐子東冷笑一聲:“當年在徐家莊我曾放過你一次,也曾放過陳家莊數百人一次,結果呢?”


    沒等譚植回應,他又自顧自的道:“結果禦金關你譚家人害我大哥送命,害我手下人死傷殆盡,還有徐家莊數千人也被你屠殺一空。”


    “今日放她母子二人離去,來日你那勇兒再來尋仇,你讓我怎麽睡的安穩?”


    陰冷的聲音透著點點殺機,即便陳華淑再不敢相信,也知道徐子東真的沒打算放過他母子二人。


    滿眼絕望的站起身,懷中幼子還在哭個不停,她卻沒那心思去哄孩子,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徐子東熟悉的臉。


    兒時初見,稚童便要她做新娘。


    稍稍長大一些,少年已經習的些爛德行,最愛看人洗澡,但她願意給他看。


    談婚論嫁,她曾在夜裏幻想過嫁給他是個什麽景象。


    陰錯陽差,沒能做成夫妻,也沒能再見。


    出嫁那日,上馬關模糊的背影是最後一次相見。


    走馬燈在腦海裏滾動舊日的記憶,陳華淑怎麽都想不到再見之時會是這樣你死我活的場麵。


    “你真得要殺我?”哭聲隱去,陳華淑抽抽鼻子,平靜問道。


    “是。”徐子東回應依舊冷漠,但神色間些許掙紮沒有逃開陳華淑的眼睛。


    “你舍得麽?”眼角淚痕未去,女子嫣然一笑。


    梨花帶雨的笑容最是動人,一句不舍得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徐子東快速按住心中的起伏,保持著冰冷之色。


    初戀,這個從張盼口中聽到的詞語閃現出來。他記得張家聖人說過,男人這一輩子,總會有一個女子第一個讓你心跳加速,隻願與她長伴此生。


    雖然最後的枕邊人往往不是最初的女子,但那個女人的一切總會留在腦海裏揮散不去。


    偶爾想起,總會令人微微心動,微微心痛。


    倘若有那麽一天還能見到,隻要看到那女子過的如意,即便是嫁人生子都會欣喜。


    徐子東從未想過會這樣與陳華淑再見,也沒有想過要親手去殺曾經喜歡的女子。


    這一刻,他覺得張盼說的不對,不是微微心痛,而是很痛。


    強行將目光從陳華淑身上移開,移向譚植,冰冷道:“殺她和殺你沒有不同。”


    手腕扭動,長刀在譚植胸膛上轉動,攪動著胸口的肉翻轉。


    力量支撐不住身體,譚植向前倒,雙手卻還是抓著刀不肯放開。


    生命流失的最後一刻,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還是:“淑兒,快跑。”


    這一次,陳華淑沒有忤逆丈夫的意思,快速站起身,翻滾的眼淚模糊視線,跌跌撞撞中朝後門跑。


    孤兒寡母,劉炎濤不忍出手,蘇信也不願出手,這一切隻能徐子東自己來。


    右手用力,想要拔刀去追,卻拔不出來。


    已無呼吸的譚植還抓著刀不肯鬆手。


    徐子東淒然一笑,若是譚植不是仇人,或許他會很開心,不管譚植做過什麽,至少他對陳華淑是真心的,身死都要護著母子離去。


    手上再用力,長刀自胸口拔出,但那早已被刀劃破的手還是弄不開。


    一腳踹上譚植的屍體,將他踹的飛起,可手還是抓著刀。


    無奈之下,伸手去掰手指,手指力道之大超出徐子東的想象,不得不用全力將譚植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斷,才讓長刀與他徹底分離。


    人死指斷,那一根根斷去的手指落在徐子東眼中,猶如看到人間最真的愛情,對於譚植的恨不再那麽強烈。


    掰手指浪費不少時間,陳華淑已經跑過正堂,沒入後院。


    等到徐子東來到後院的時候,漆黑中看不到任何人影。


    後院大門洞開,微風自大門吹入,吹的徐子東發涼。


    快步奔向後門,門外是一條長街,街上沒有任何人,連燈籠都沒有點亮。


    陳華淑到底跑去哪邊徐子東也不知道,但她不覺得不會武功的女子能跑得這麽快,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消失不見。


    心中稍顯煩躁,憑著直覺想往左邊追,才跑出一步便停下。


    “或許天意要讓她走,我又何必真的要趕盡殺絕?”徐子東放下刀自言自語,駐足片刻,回身走入後院。


    漆黑的後院在微弱的星光下隻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一顆叫不出名字的小樹立在院中,樹下有一口井,井架上的軲轆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繩子,若是拉直,起碼十丈往上數。左側長著一片植物,想來是自家種的菜圃,右邊堆放著些許雜物和石磨。


    自井邊走過,徐子東並未注意到院中的異常,也沒有看到圍牆上露出半個身子的謝燮。


    二品身手的他還沒有一品高手那般本事,不能在黑夜無光的環境下如白晝一般視物。


    就在徐子東將要走出後院的時候。


    圍牆上的謝燮手指一動,微弱的劍氣自手指射出,然後快速沒入黑暗,緊接著一聲小兒的啼哭在幽靜的後院響起。


    小兒才哭一聲,便隻剩下嗚嗚聲,像是被人捂住嘴一般。


    但那一聲已經傳到徐子東耳中,聞聲停步,他在原地停頓許久,感受著那聲音,也感受著那若有似無的劍氣。


    那種與體內龍珠氣勁有三分相似的劍氣微弱至極,要不是同出一源,徐子東或許還真的感受不到。


    人間能有這種劍氣的人他知道的隻有謝燮,聯係到劍氣之後的哭聲,他心中納悶,她為何要提醒自己?


    “冬瓜,你幹嘛呢?”


    一直到劉炎濤和蘇信覺得他離開的太久,擔心他出事,跑來後院找他,滿湖疑問的徐子東才回過身,沒去回應蘇信,而是向著聲音傳出的方向尋去。


    小兒的哭聲和嗚嗚聲都已消失,但徐子東還是順藤摸瓜找到躲在石磨後麵,死死捂住孩子嘴巴的陳華淑。


    看著背靠石磨的女子惶恐的臉,再看看後院開著的大門,徐子東暗誇一聲好聰明的女人,居然能想到打開門製造出逃到外麵的假象,她卻回來躲到院中,要是自己真的追出去,說不定還真會被騙過去。


    情人,仇人,陳華淑不知該怎麽看待眼前的男子,捂著孩子嘴巴的手終於放下,懷中幼兒不哭不鬧,像是沉沉睡去。


    這是她喜歡過的人,又是殺她丈夫的人。沉默中的哭泣掩飾不住她內心的糾結,望向徐子東眼中愛恨糾纏。


    “放過我兒子,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記得,就算你把他養大,讓他叫你這個殺父仇人做爹都不是問題。”半晌,陳華淑開口哀求道。


    蘇信看了看劉炎濤,剛好劉炎濤也望向蘇信,借著手中燈籠微弱的燭火,從對方的眼中看到幾許不忍。


    徐子東並未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停在原地沒有回應。


    對於陳華淑,他談不上恨,早前或許不懂,但曆經世事之後卻能理解當日在陳家莊的時候,她的那一聲聲質問,還有那句“你憑什麽娶我”並不是侮辱,反而是在救他。


    想通這個之後,也就能理解為何杜從文會說陳家小姐喜歡他徐子東。


    石磨處,陳華淑緩緩起身,懷中幼子的手無力的耷拉著,她並沒有注意到。


    知道逃走很難,她索性走到徐子東身前,將孩子遞向他,柔聲道:“子東,一開始我是想著嫁給你的,可是我爹娘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我不知道你和譚植有什麽仇怨,但我嫁給他之後,他一直對我很好。從他給我編狗尾巴花環以後,我便已經接受這個丈夫。”


    見徐子東不願意接孩子,陳華淑又上前一步,將孩子遞到徐子東胸前,回憶道:“小時候去徐家莊,你說你最喜歡聽說書先生講故事,後來我也會偷偷跑去聽。嫁給譚植之後,我才知道其實來莊子裏擺攤說故事的算不得說書先生,真正的說書先生都在酒樓裏。那個人不過隔半個月來上馬關的酒樓聽聽故事,然後跑去徐家莊,陳家莊講給我們聽。”


    徐子東細細回憶,恍然道:“怪不得那人說書老是缺頭少尾。”


    “對啊!”陳華淑符合一聲,又道:“上馬關酒樓的說書先生可不一樣,他的故事一直都很完整。我聽過登天十八樓,聽過朝天一劍狄驚飛搶公主,還聽過徐飛將和陳友諒的故事。但我最喜歡的,其實是齊玄遠和洛韻兒的故事。”


    作為武當親曆者,徐子東想起那夫妻二人,引動天雷的儒聖齊玄遠,身中劇毒的可憐女子洛韻兒,恩愛的夫妻都死在那不爭的武當山上。


    他記得洛韻兒好像是自殺的,心中警覺,看向陳華淑的眼色頗為掙紮。


    “譚植待我不比齊玄遠待洛韻兒差。子東,我願學洛韻兒同丈夫一起離去,勇兒年幼,望你饒他一命。若是你願意將他留在身邊……”陳華淑停下聲音,掙紮中似是有些難以啟齒,猶疑片刻才下定決心,決然道:“若是你願意留他在身邊,以後他長大之後,可以告訴他,他娘叫陳華淑,因病早逝,他爹,他爹……”


    深吸一氣:“他爹叫徐子東。”


    聽得女子言語,蘇信眉頭高皺,感慨著女子為救兒子敢說出這等話,又不時偷眼看看圍牆上偷聽打的謝燮,為兄弟捏一把汗,生怕他會答應。


    關注點與眾不同的徐子東還沉浸在齊玄遠和洛韻兒的故事中,對於陳華淑的話並未在意,事實上,當他決定尋著哭聲去找人的時候,他就沒打算放過母子二人。


    留下仇人的性命這種事,他幹過一次,代價太大,所以他不敢幹第二次。


    他記得張盼說過一個關於刀劍的故事,故事裏也有武當七俠,還有什麽什麽教。教中四大法王之一的鷹王說過一句特別有道理的話,好像是‘一為之甚,豈可再乎’。


    換到他這裏得改一改,改成‘前錯已鑄,豈可再乎。’


    手臂抬起,徐子東摸著小孩蒼白的臉,又拉拉小孩無力的手。


    這個動作讓陳華淑欣喜,讓蘇信沒來由的覺得空氣變冷,回頭再看謝燮,她已經站到圍牆上。


    你要是敢答應,就別想娶我,謝燮心中威脅道。


    半晌,徐子東微笑道:“他爹是譚植。”


    有人歡喜有人憂,謝燮的身影從新落到圍牆外,陳華淑不再平靜,低喝道:“徐子東,你當真連個小孩都不願意放過?”


    徐子東收回手,兩手一攤:“他已經死了。”


    一直在與徐子東談判,陳華淑並沒有注意到孩子的變化,此刻被提醒,才想起將孩子收回懷中看看。


    手摸鼻口,沒有呼吸,按住脖頸,沒有脈搏,渾身冰涼,沒有體溫,果然死去多時。


    奔湧的眼淚登時流出,陳華淑仔細回憶,想起剛才為了不讓孩子哭一直捂著孩子的嘴,因為害怕而有些用力過猛。


    怪不得孩子的嗚嗚聲會消去,原來是自己親手捂死兒子。


    孩子的死掐斷心頭最後一絲生念,憤恨的目光第一次自這個北地的江南小嬌娘眼中射出,要不是徐子東,她也不會捂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報仇的想法一閃而逝,陳華淑看看不遠處的水井,愛憐的摸著孩子的頭,將自己的頭和孩子靠在一起:“勇兒,等等娘。”


    下一刻,在幾個高手的注視之中,嬌弱的女子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抱著小孩一個箭步來到水井邊,一頭栽進深不見底的水井中。


    動作太快,即便是蘇信這等高手都沒有看清女子是怎麽來到井邊。


    徐子東快步上前,黑壓壓的井內什麽都看不到,這樣的深井沒個二品身手根本就上不來,不會武功的陳華淑當沒有活命的可能。


    譚植一家三口死絕,早前的正妻也因七出中的無子被休去,隻要再找到譚真的家人和譚山嶽的女人,譚家的仇便算完結。


    除此之外,還有陳家莊的人要殺上一殺。


    心中計較定下,徐子東走向蘇信和劉炎濤,大吼一聲:“謝仙子,陳家莊去不去?”


    謝燮自圍牆落入院內:“你去我就去。”


    徐子東微微一笑,當先向前門走去。


    背轉過身,蘇信也好,謝燮也罷,就連劉炎濤都覺得他背影蕭索,說不盡的落寞。


    心中一歎,三人快步跟上,空蕩蕩的後院中,什麽都沒留下。


    一直到四人走出譚植家,走出很遠之後,井邊出現一個醉的不省人事的中年人。


    這人先是趴在井邊嘔吐,汙穢之物自口中噴射,落入井內,好一會兒才傳回東西落入水中的叮咚聲。


    吐完之後,這人又放下打水的水桶,費力的打起一桶水,也不嫌自己吐過的水髒,將頭埋入水桶中不住搖晃。


    接著仰起頭,口中包裹著水,開始漱口。漱完之後也不吐出,直接咽下。


    做完這些之後,中年人背靠著水井,兩隻眼皮不斷打架,唯有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


    又過片刻,這人約莫回複些力氣,伸手虛按在水井上,不多時,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被他拉出井口。


    小孩早已死去,女子卻還有呼吸。


    女子慢慢睜開眼睛,虛弱而驚訝的喊道:“叔叔,你怎麽……”


    話沒說完,女子昏厥,中年人抱起女子輕笑道:“難怪老九和老周這般看重你,原來和主母一樣是純陰之體。”


    接著又哀歎一聲:“徐子東啊徐子東,好好做個平凡人不好,非要攪合到這裏麵來,主公那等人物是你比得上的?”


    話音落下,人已消失不見。


    曆下城內,王千陽若有所感,腰間酒壺剩餘的半壺酒晃動作響,喃喃自語道:“真的是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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