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下城,四月十六,無雨。


    洛陽被圍,天下城被裴苳滸打破,襄平一直活在趙計元的高壓之下,近日才緩過一口氣,天南城和重戟打的不可開交。


    如今這天下,還沒被戰火衝擊的都城,便隻有西蜀錦官城,北燕極北城,還有大齊曆下城。


    平靜的曆下城感受不到戰爭的壓抑,該風花雪月還是風花雪月,頂多偶爾有人感慨幾句人間不太平,但怎麽個不太平又說不清楚。


    還有假裝心係家國的少年郎叫上幾個誌同道合的人,尋個酒樓人多的地方,故意大聲的指點江山,把道聽途說的消息和盤抖出,臨了感歎一聲陛下用人不當,以至於禦金大敗,白白折損人馬。


    這些從沒有見過禦金關,甚至沒有走出過曆下城的人隻把江湖風媒傳出的消息當作不得了的寶貝,慷慨激昂的痛斥徐子東的胡作非為。


    幾聲痛罵贏來一片叫好聲,臨近幾桌無論男女紛紛舉杯,與這些少年遙遙相敬。


    罵完徐子東,這些人又將矛頭指向薑浩言,痛斥帝王無種,令百姓蒙羞。


    說話之聲半點不小,座無虛席的二樓隻要不是聾子都不會錯過。


    桌上罵將軍,抬酒罵帝皇,這種大逆不道的行徑並未有人阻止,反而不住的叫好。


    酒樓名回頭館,是曆下最知名的去處之一。


    來這裏的不是位高權重就是富甲一方,總而言之非富即貴。


    幾個少年家中還算殷實,但要來這回頭館還得攢好幾個月的月錢才夠一次。


    酒也不敢點最貴的,隻敢點兩壺中等檔次,收著點喝也能對付一頓。


    今日罵的興起,壺中美酒如流水進肚,片刻見底。


    口幹舌燥之後,罵皇帝的力氣跟著消去,望著桌上被二皇子稱作人間絕味的佳肴都覺無味。


    幾人住口之後,回頭館二樓稍顯清靜,被吸引的注意力轉移,各自回到自己的圈子,小聲的閑聊。


    凝神去聽也能聽到人們口中對薑浩言的不滿,卻不敢和這幾人一般大聲。


    約莫是覺得這樣的氛圍不夠熱烈,離幾人不遠的一桌,兩個年輕人同時起身,一個拿雞腿的人提著酒,另外一個一看就家世不凡自有一聲貴氣的少年端著菜肴一同走向幾人。


    雞腿少年很是邋遢,提著酒表示仰慕幾人的才學想要拚桌,幾人本想拒絕,但那邋遢少年卻讓店小二上兩壺好酒記在那端菜的年輕人身上。


    看在酒的份上,幾人捏著鼻子認下,讓開一條凳子,給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客人。


    拿雞腿的當然是丁甲乙,貴氣青年則是薑浩言。今日約人在此碰麵,那人說要帶幾個江湖人殺他的鎮東將軍,此刻那人還沒來,左右無事,聽聽別人怎麽罵自己也未嚐不可。


    二十兩銀子一壺的美酒端上兩壺,幾個罵人的少年忍不住咽下口水。禮貌的表達謝意之後也不管吃相如何,倒酒入杯,仰頭便灌。


    美酒潤喉,幾人心中歡喜,對著丁甲乙千恩萬謝,拉著丁甲乙一道開始數落薑浩言的不是。


    薑浩言在一旁靜靜的聽著,不管是罵他沒男兒氣概,罵他不當人子,他都洗耳恭聽。


    越好的酒,越是溫潤滑口,越能讓人欲罷不能,兩壺酒根本不夠喝。


    店中小二忙的不可開交,根本照顧不過來,不得已之下,薑浩言隻得自己起身又去拿來兩壺酒,雙手奉上,讓幾人繼續罵。


    這一起身引起樓中人注意,其中便有金鑾殿最末位的幾個官吏瞧見他的模樣,惶恐不安的想要下跪叩拜卻被薑浩言用眼神製止。


    官吏隻得坐回,心中卻已驚恐萬分,適才聽人罵薑浩言的時候沒忍住叫過幾聲好,也不知陛下有沒有聽去,事後若是清算,自己的腦袋還能留在脖子上?


    驚懼之後,再聽那一桌的罵聲,再也不覺痛快,隻能為那幾人和自己捏幾把冷汗。


    罵聲不減,叫好聲不斷,回頭館二樓,熱鬧非凡。


    約莫兩炷香之後,樓梯口又有三人上樓,一個斷手背劍的俠客,一個黑衣帶刀的青年和一個帶槍的年輕人。


    那把大劍想不引人注意都難,有見識的人瞬間道明出處,該是南楚大劍莊的人。


    天下亂起,江湖人的走動減少,曆下城出現南楚的江湖人,實在讓人側目。


    隻是這背劍之人和背槍之人倒像是跟班,那帶刀少年才是主子。


    三人在樓中掃過一圈,便直直往薑浩言那一桌走去。


    薑浩言一句我朋友,微醉的幾人才同意三人坐下。


    帶刀少年也不客氣,落座之後隻顧著吃菜喝酒,隻有聽到那幾人罵皇帝的時候才會奇怪的看薑浩言一眼。


    而那持槍少年看向薑浩言的眼神卻是沒有半點善意,像是要吃掉他一般。


    大劍帶來的壓力讓幾個沒出過曆下城的人不自然,罵人的聲勢都減弱幾分。


    又過一炷香之後,幾人實在受不了背劍之人的氣勢,掏出銀子將自己的帳結掉走人。


    這之後,樓中變得安靜許多。


    幾人前腳下樓,大快朵頤的徐子東忍不住問道:“老薑,這些人當著你的麵罵你,你也不生氣?”


    薑浩言旋轉著酒杯,微笑道:“本是下旨不禁言論,想聽聽百姓的心聲,我也沒想到會是這般樣子。百姓對我的怨言雖深,好歹還沒說我不該坐現在的位置,我知足。”


    徐子東手上不停,不住往嘴裏送菜:“總比歌功頌德說你好要強,百姓又不是瞎子,你做的好不好,他們看得見。但你做的不好百姓若是不能說,那你就是瞎子,什麽都看不見。老薑,能心平氣和的聽人罵自己,隻此一點,我就沒跟錯人。”


    薑浩言打趣道:“你個大老粗還懂這些?”


    “不懂,周武陵懂。”徐子東老實道:“他給我講過,大新末年天下都在說李家的好,誰要是說不好,輕則下獄,重則抄家。皇帝出行,那些個官吏把想告禦狀的關起來,請些人營造歌舞升平的假象,假裝人間一片好氣象。聽說西梁蕭氏打進洛陽皇宮的時候,大新末代皇帝還在問天下承平你等為何要反,殊不知人間早已怨聲載道,恨不得李家被雷劈。”


    薑浩言誇讚道:“怨聲載道,這詞語不錯,看來你沒少讀書。”


    桌上菜肴被徐子東一人吃的幹淨還覺不夠,又叫店小二端上幾盤菜。接道:“有周武陵在,聽他說都比看書強。老薑,你可得保持下去,還要留下規矩,後世子孫不得封禁百姓言論,要不然就算你得到天下也會被人取而代之。”


    看著桌子上空空如也的盤子,薑浩言不置可否,不在這個話題糾纏,罵道:“怎麽跟個餓死鬼一樣。”


    徐子東沒好氣道:“你要是和我一樣昏迷幾天,指不定比我還狠。”


    薑浩言低眉,沉默良久,拿起酒杯為徐子東倒上一杯酒,小聲道:“禦金的事與我無關。”話音落下,又拿起酒壺為背劍的俠客和帶槍的少年倒酒。


    壓不住火氣的帶槍少年蓋住酒杯,不讓他倒:“徐家莊呢?也與你無關?”


    徐子東移開少年的手,讓薑浩言得以倒酒入杯,安撫道:“小劉,別這樣。”


    目光迎上薑浩言,徐子東低聲道:“來的路上聽說小劉在找我,趕巧在冀州碰上。他跟我說過一個事,不知你知不知道。”


    薑浩言衝丁甲乙點點頭,丁甲乙將雞腿放到碗中,雙手在袖口換亂揉幾下,順著滿是油膩的袖口掏出一封信,道:“這是兩遼道節度使李正歡送來的密信,應該能解釋你的疑惑。禦金的事我們沒參與,徐家莊的事自然也沒有我們的份。”


    伸手接過信,幾個複雜的字不怎麽認識,但大致意思徐子東還是能看懂。


    將信遞還丁甲乙,徐子東質問道:“就算和你們沒關係,但你們為何不攔下來?”


    “上馬關到曆下幾百裏路,我們收到李正歡密報的時候,估計譚植已經動手,想攔也攔不住。”丁甲乙麵無表情道。


    徐子東神色黯然,杜從文的死讓他神經險些崩潰,再聽聞徐家莊的事已然麻木。此刻他也不知該怪罪誰,思來想去好像都是自己的錯。


    或許當初在徐家莊一刀宰掉譚植,後麵的事應該不會是這般走勢,隻能怪自己心慈手軟。


    店小二將新做好的菜肴端上桌,徐子東卻是沒有再吃的心情,拿起的筷子從新放下,決然道:“老薑,我要報仇,朝堂裏文官的彈劾你要能幫我攔下就攔下,不能攔下,我還是要做。”


    薑浩言不動聲色,反而問道:“王千陽會和你一起去麽?”


    徐子東搖搖頭:“他沒答應。”


    “要不要我幫你說說,讓他跟你一起去。”薑浩言平靜道。


    “不用,人夠了。”徐子東幹脆拒絕。


    薑浩言略微失望,道:“想做就做,朝堂的事不用擔心,誰要多嘴就讓他說,又不會掉一塊肉。我不禁言論不假,但那些官場裏滾打的人總該識趣,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一個鎮東將軍不算大事,死了就死了,多的是人盯著他的位置。我不知道譚山嶽為何會這般對你,但不管怎樣,我會幫你。你別忘了,杜從文是你大哥,也是我大哥。”


    徐子東感激的點點頭,道過一聲多謝,起身帶人離去。


    飯點已過,二樓沒留下多少人,這一桌也隻剩下薑浩言和丁甲乙。


    丁甲乙開始收拾沒吃完的菜,一邊吃,一邊道:“我猜那徐子東壓根就沒和王千陽提過要去禦金的事,頂多就是閑談瞎聊。”


    薑浩言冷笑道:“這樣不好?”壺中美酒還剩不少,薑浩言也不用杯子,直接拿起酒壺喝,半壺酒倒空,薑浩言摸摸嘴道:“我那兄弟腦子什麽時候開的竅,居然會顧忌到我。不過這樣也好,說明他知進退。”


    “若是王千陽和他一起去,你還會讓他動譚山嶽?”


    “那我恨不得譚山嶽弄死他。”


    “你要怎麽幫他攔下朝堂的彈劾?”


    “動手的時間好像是大後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禦金?”


    丁甲乙心神一動,笑道:“這樣看來,根本就不用攔了。”


    回頭館外,佩刀背劍帶槍的三人行頻頻惹人注目,三人卻是目不斜視,直直往城門走。


    最沒城府的劉炎濤不悅道:“東子,信裏寫的什麽,你就確定和薑浩言無關,那些人可是口口聲聲說是奉命屠殺徐家莊的,巧兒嫂子更是連屍首都沒留下。”


    徐子東臉色悲涼:“小劉,有些事不是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咱們的仇人是譚山嶽父子三人,到底和薑浩言有沒有關係問他們三人最合適。”


    劉炎濤無言以對,氣鼓鼓的往前走。


    走在一旁的袁肅有些感慨,自打聽說徐子東的遭遇,最能體會他的心情,自己不過是妻死子亡,便已痛徹心扉,他不僅死了大哥,連帶著老家都被人一鍋端,失去所有的親人,那該有多痛。


    大概是不想徐子東想著這檔子事,袁肅主動挑起話頭道:“徐子東,通州那個女子對你該是有心,你這般不辭而別,那姑娘會是什麽心情?”


    “我也不知,有些事我處理不來,還不如不去麵對的好。臨走的時候在床底藏了一包銀子,也不知易尓伊發現沒有。”徐子東傷感道。


    “銀子能……”袁肅還要說話,徐子東抬手打斷,道:“說這個沒有意義,謝燮和蘇信回劍閣請謝劍神應該沒什麽問題,屈狐仝去請不二刀前輩卻是不敢確定能不能來,而今我們隻能去一趟槍仙山,張繡前輩應該不會拒絕。”


    “現在想來,當初那趟江湖沒有白走,不知不覺竟然認識這麽多人,就是你袁肅,若是當初沒在長江邊上打過一架,你會不會同我一起?”


    袁肅詫異,有些跟不上徐子東跳躍的思維,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提這些事。


    “走吧!先去槍仙山,然後去禦金。”徐子東加快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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