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鐮軍的攻勢並未持續太久,在留下數百具屍體之後,撤回遠處。


    惱恨的楊象升放下話,定要拿下虎牢關,捉回徐子東問罪。


    隨著萬千火把遠去,虎牢關開始打掃戰場,趕巧抓到幾個重傷沒死的鉤鐮軍甲卒,統統帶回關,交給孟拱發落。


    直到此刻,徐子東還沒去穿衣服,任憑冷風刺骨,猶自巋然不動。


    帶著俘虜上前,孟拱立在徐子東身旁,順著少年的目光向下望去,隻能看到零星的火把在下,那是還在打掃戰場的西梁甲卒。


    “你在看什麽?”孟拱笑問道。


    偏頭看向孟龜甲,徐子東苦澀搖頭,悵然道:“下午還是同鍋造飯的袍澤,如今卻是你死我活的敵人,要不是他楊象升連番折辱我,那胡三歸又說風涼話,此刻我可能還是攻城的一員,也犯不著射殺往日的弟兄。”


    寒風凍的徐子東一哆嗦,連咳數聲。胸腔的快速起伏帶著背部肌肉一同抖動,有些凝固的血塊被震裂,剛剛停止流血的後背,再次滲出點點鮮紅。


    孟龜甲解下披風,親自搭在徐子東身上,還特意仔細看看那背上的創傷。


    徐子東點頭道:“多謝孟將軍。眼下楊象升退去,胡三歸的頭值多少錢,可否開個價。我等想走虎牢去洛陽,然後南下越過長江,尋個安穩之地了此殘生。”


    孟拱悠然一笑,道:“不急,四鎮之頭可封侯,值多少銀子真不好說。目下有幾個俘虜在此,且讓我問問你與楊象升到底是何恩怨。”


    “嗬嗬,恩怨有何?孟將軍還能替我報仇?”徐子東取下披風遞回,不屑一顧道:“有那時間還不如替胡三歸的腦袋折個價,小子還要領著兄弟們去南楚。”


    幾個帶傷的俘虜被押在一旁,孟拱一招手,甲卒押解上前,一腳踢在膝蓋處,幾個帶傷俘虜接連跪地。


    孟龜甲心情極好,對於徐子東的冷嘲熱哄裝作不知,勸道:“男兒快意恩仇是自己事,我替你報什麽仇?你就不想親手砍下楊象升的狗頭?”


    轉頭望向幾個俘虜,徐子東故意道:“連同鉤鐮軍在內一共十多萬人,要砍楊象升的頭有那般容易?我自認沒這個本事。孟將軍到底要不要胡三歸的頭,不要我就送去禦金關給蕭遠山。”


    陸道聖暗暗心急,生怕徐子東這般會得罪孟拱,到時候真的被孟拱送出關,那這一切可就白費了。


    放羊出身的將軍玩詭計到底差一些,急切之下正要出聲,卻被朱壁川拉住,狠狠的瞪他一眼。


    孟拱並未注意到這點小插曲,兀自笑道:“你把蕭遠山打的兒子都送出去,還敢去禦金關?徐子東,明人不說暗話,本將愛才,想留你在身邊。”


    眼神熱烈,半點不掩飾對徐子東的喜歡。


    “孟將軍倒是好算計,怕隻怕來日蕭遠山問你要人,你想也不想就把我賣出去,還是得些真金白銀實在。有楊象升在前,我信不過任何人,你們這些做將軍的都是一個德性,我惹不起。將軍還是把人頭還給我,我自求生路。”一邊說,一邊去拿人頭。


    孟拱伸手攔住,看向幾個跪地的俘虜道:“徐子東和楊象升到底發生什麽事,說出來本將饒你們一命。”


    跪地的甲卒還算有骨氣,人跪著,心卻沒跪,直接罵道:“孟烏龜,有本事自己去問將軍,縮在虎牢這龜殼裏做王八,你倒是有臉。徐子東,老子以前還敬佩你是條好漢,沒想到你他娘的就是一個孬種,一頓鞭子就通敵賣國。你以為你能逃出去?早晚有一天,大將軍要把你五馬分屍,狗雜碎,我呸!”


    濃痰飛出,差那麽一點,就吐在徐子東身上。


    徐子東惱羞成怒,上前一巴掌扇掉兩顆門牙,接著又一腳踹翻在地,喝罵道:“一頓鞭子老子會怕?他娘的老子打破通州,拿下蕭有為,不升官也就罷了,還他娘的降老子的職。攻打虎牢關也是畏首畏尾,胡三歸都敢出來罵陣,他楊象升敢做什麽?除了打老子鞭子,他會幹嘛?還害的老子被胡三歸嘲笑,他胡三歸算個什麽東西?”


    躺在地上的俘虜勉力爬起身,迎上徐子東殺人的眼神,半點不怕,猶自罵道:“通州抗命害數千騎軍,沒殺頭都是大將軍網開一麵,狗雜碎,你還有臉說?”


    一口一個狗雜碎,罵的徐子東胸中燃火,一把搶過西梁甲卒的刀,當頭劈下。


    鮮血濺滿徐子東的臉頰,惱恨的徐子東還不解氣,舉刀看向剩下幾人,提刀要砍。


    一直注意徐子東動靜的孟龜甲恰到好處的攔住他,心中已然計定,笑眯眯道:“別生氣,這些俘虜是我的人,怎麽處置可不是你說了算。徐子東,大丈夫功名未立就想著歸隱山林怕是不太好,胡三歸的腦袋在我這裏值三千人馬,若是送到陛下那裏,怎麽都值一萬。我會把事情稟報陛下,到時候得什麽賞賜,就看陛下怎麽給。你難道就不想親自砍下楊象升的頭?”


    終於上套了。徐子東心中一鬆,放下刀,仍是搖頭道:“我說送頭與蕭遠山不過是想抬價,真要我去送,我可不敢。孟將軍,我與蕭遠山是死仇,以蕭遠山在西梁的地位,怕你也保不住我。我隻要錢,什麽三千人馬,一萬人馬我都不要。楊象升打我不假,但對我也還有恩,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的頭,孟將軍自己去拿,徐子東不想攙和。”


    一聽徐子東暗指自己怕蕭遠山,孟拱有些不服氣,喝道:“徐子東,孟拱要保你,蕭遠山就不敢殺你,我與他不對路,前次聽說你殺他兒子,若不是兩國交戰,我定要請你喝上一杯,如今既然到我這裏,這酒怎麽都不能少。走與不走都喝下這酒再說,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息,明日再做計較。”


    徐子東皺起眉頭,裝作左右為難的樣子,半晌不開口。


    朱壁川很識時務的站出來,低聲道:“徐將軍,是走是留我等自會聽你決斷,隻是目下兄弟們都有些累,莫不如先休息一夜,明日再說。”


    “這位小兄弟說的不錯,你覺得如何?”孟龜甲期待的看著徐子東,詢問道。


    徐子東疲憊的點頭,算是應下。


    “來人,帶這二十幾個兄弟去休息,好生照顧。”孟龜甲一拍手,自有人帶徐子東一行離去。


    等到徐子東走遠,孟拱心腹才開口道:“將軍不怕他幾人有鬼?”


    孟龜甲笑道:“真要有鬼,這代價也太大了。一個四鎮的頭來換二十幾人上關,他們能翻起多大風浪?要是你,你舍得?”


    “再說剛才的事你也看見,這徐子東背上的傷打的一點都不輕。他殺人手都不抖,要不是逼得太狠,你能對自己人下這般狠手?怎麽都會有些於心不忍。要不是我攔下,剩下這些俘虜怕是一個活著的都不會有。把赫赫有名的蕭遠山打敗,結果沒落下好,又被打鞭子,又被降職,擱誰身上都會不服。”


    孟龜甲轉頭望向東齊軍營方向,繼續道:“先好酒好菜的供著,別讓他們亂走動。徐子東不想殺楊象升,說明他還有幾分情義,這樣的人還算不錯,本將對他好些,說不定真的能唯我所用。我與蕭遠山雖然不和,但還是佩服他的本事,這個徐子東能把他打跑,怎麽都該有些真材實料。”


    目光轉向禦金方向,孟拱玩味道:“你說蕭遠山要是知道徐子東在我麾下,會不會氣的一命歸西?一輩子被他壓在上麵,今次終於能揚眉吐氣。以後說一句蕭遠山被我帳下人打的抱頭鼠竄,誰敢不認?徐子東想要去南楚,我偏要留他在身邊。”


    心腹微微皺眉,隻覺孟拱被壓蕭遠山一頭的美好期望所迷惑,有些想當然。隻是今天的事自己也沒看出什麽破綻,也不好再多勸,隻得閉口。


    得意的孟龜甲回去歇息,而徐子東等人被領到一處小院。


    據說這是孟龜甲自拒馬關調任虎牢拱衛洛陽之後新修的院落,本是供龜甲將軍休假之所。


    院中共有六間屋子,距離虎牢關城門約有一裏之地。


    領路的甲卒告辭之後,徐子東等人自行挑選屋子休息。而院落外麵還有數十西梁甲卒守衛,說是保護,其實是什麽大家都清楚。


    心裏一直有些不解的陸道聖終於逮著機會急不可耐的向著朱壁川提出心中的疑問:“老朱,徐將軍這般做是幹嘛?萬一那孟龜甲真的把我們送出關,那前麵的事不就白瞎了?”


    朱壁川左顧右盼,確定無人才小聲道:“小點聲,小心隔牆有耳。徐將軍這是以退為進,要是一上來就巴心巴肺的往孟拱身上貼,以龜甲的謹慎,怕是真的會送我們出關?”


    放羊娃不解其意,虛心道:“為何徐將軍就知道孟龜甲要留下他?不怕退的太多適得其反?”


    同住一屋的閆振山也小聲道:“對頭,剛才我也懸吊吊的,真怕那龜甲給錢讓我們滾。”


    朱壁川輕笑道:“所以你們一直是校尉命,做不得將軍。此行之前,徐將軍和周武陵把孟龜甲分析無數遍,這才決定以退為進。那孟拱一直不服蕭遠山,今次有這麽好的機會奚落他,孟拱怎麽會舍得放過?而且,風頭正盛的徐子東歸降,可半點不必鎮西將軍的人頭差。這樣的功勞,孟龜甲絕不會輕易放過。徐將軍越是顯得不願意留在虎牢,孟龜甲就越不會懷疑。越不會懷疑,就更加會想辦法留住徐將軍。不信你們等著,等明天大將軍攻城的時候,孟龜甲一定會請徐將軍上城。”


    “可徐將軍殺我大齊甲卒的時候,可是半點不留情。”閆振山小聲嘀咕道。


    朱壁川輕聲一歎:“唉,殺胡鎮西也是殺,也不怕再多殺一人,估計徐將軍心裏比你還難受。今日多死一人取得孟龜甲的信任,來日才能少死幾千幾萬人。要不然,強攻虎牢可是比打通州要難上許多,肯定比通州之戰要死更多人。”


    陸道聖反駁道:“帳不是這麽算的,那幾千幾萬人是被敵人殺的,這些人是被自己人殺的,意義能是一樣?”


    朱壁川不置可否,嗆道:“意義?周武陵不是說過,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他娘的還想講道義?二位,咱可是在送命的地方,可不要分不清輕重。能殺敵,就是意義。”


    “道理我懂,可就是有些不喜歡。”陸道聖直言不諱道。


    靜默的夜晚無人回應,三人各自上床,等待著明日的陽光。


    另一邊,徐子東與杜從文同在一屋。


    杜從文正小心的替徐子東清理傷口,人高馬大的大漢做起精細活也不含糊。至少徐子東覺得他手藝不錯。


    隻是刺骨的疼意無法避免,任由汗水滾落,沒有吭一聲。


    重新包紮之後,徐子東穿上衣服,正要讓杜從文去休息,卻聽的杜從文幽幽的聲音響起:“子東,你變了。”


    坐在對麵的屈狐仝雖未出聲,眼神中卻流出讚同之意。


    徐子東黯然一笑,淡然道:“蚊子,是長大了。”


    “適才你殺的那人,通州一戰的時候見過,還說過話。當時他對你可是佩服的很。東子,你怎麽下得去手?”手撫著新亭侯,杜從文有些痛心疾首。


    徐子東努力去回憶通州的情況,這才想起那人當時的音容,心道一聲抱歉,這才回道:“蚊子,我隻是相讓孟龜甲相信,別無他意,你要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


    “目的?倘若有一天為了目的要殺我,你可下得去手?”來自昏暗燭光下的質問,震開徐子東極度不願去想的事實。


    殺,不殺,連他自己都在拷問著自己。


    麵上看去,徐子東殺自己人不眨眼,可誰又能真的理解他內心中最不願透露出的脆弱?


    如果有可能,他連胡鎮西都不願意殺,更何況這些甲卒。


    可不殺,自己的目的怎麽去達成?


    猶豫再三,徐子東沒去回答杜從文的問題,隻是道:“一世人,兩兄弟。蚊子,我死之前,你不會死。”


    麵有苦澀的杜從文突然發笑,重現往日憨憨傻傻的笑容,原來人會變,原來感情沒變。


    看著熟悉的傻笑,徐子東歎氣道:“蚊子,你沒變。”


    笑容收起,杜從文認真道:“我變了。”


    “嗬,笑起來還是一般傻,你變什麽了?”徐子東不屑的趴下身子,以一種不舒服的方式想要入睡。


    新亭侯悍然出鞘,直接橫在徐子東眼睛處,憨道:“我變厲害了。”


    一個嗬欠打出,徐子東看也不看新亭侯,直接閉眼道:“又不是陸地神仙,連個一品都不是,厲害個屁。睡覺,明天可不平靜。”


    燭火熄滅,今夜再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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