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夜入城之後,得楊象升親自牽馬入城的徐子東不升反降,正四品的帽子說摘就摘,半點不留情麵。


    好在一大棒打過之後,緊隨而來的胡蘿卜沒讓騎軍失望,通州城繳獲的戰利品騎軍占去十分之一,幾大箱子真金白銀擺在眼前,讓騎軍看得直流口水。


    徐子東帶人扛回金銀珠寶之後也不藏私,數千騎軍集結起來分銀子,誰都有份。


    一部分平分,一部分留給死去的袍澤,還有一部分便是論功行賞,誰砍的腦袋多,誰就有機會拿最多的賞銀。


    這是周武陵和張盼的主意,按徐子東本來的意思該是吃大鍋飯,人人均分。


    張盼一句:“砍一個腦袋的和砍十個腦袋的人拿一樣多的錢,以後誰還會拚命殺敵?”把徐子東點醒,這才領悟平分的害處。


    大戰之後,通州城內的兵馬原地休整。


    高度緊張之後的放鬆最是愜意,騎軍駐地鼾聲如雷,一個個糙漢子的呼嚕聲交織在一起,震的徐子東難以入眠。


    進城之後,徐子東第一時間想去找謝燮,卻是沒有再見到仙子,他有很多話相對仙子說,有很多事想問仙子,最重要的是他想確定謝燮突然現身通州是不是為他。


    可謝燮沒給他這個機會。


    除開謝燮之外,羊沽的事也讓他有些擔心,朱壁川曾特意提醒過他千萬要小心羊沽的報複,照理說以羊沽瑕疵必報的性格吃這麽大虧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怎麽都要想方設法找回場子。


    今次入城之後卻沒見羊沽有什麽動靜。


    再就是天空上的舒小心,陳友諒到底要抓他做什麽?爺爺那邊是怎麽一個情況他也不知道。這一次運氣好有鄧春琳幫場子,下一次舒小心再來,自己又該怎麽辦?


    這些事掛在心頭,徐子東怎麽都睡不著。


    輕輕起身,沒去打擾杜從文等人,徐子東獨自一人走出帳外。


    不遠處,緊急抽調來的官員正在統計通州的人口,這些改換家門的百姓從今以後便是大齊的子民。


    一戰之後,東齊的死傷將近三萬,補充兵員刻不容緩,除開從各地調集兵馬,就地征兵亦是辦法之一。


    這種征集基本按照自願的原則進行,畢竟才打下通州,民心不穩,若是強行征召,怕會激起民變。


    征兵之處就在前麵不遠處,人數不少。


    再向遠處看去,即便說不上殘垣斷壁,卻也有不少房屋在戰火中損毀。樸實的百姓不敢怪誰,隻能一邊感慨著倒黴,一邊修葺著房屋。


    還能抱怨已經算是一種幸運,血與火的戰場洗禮之後,死的並不隻有甲卒,也並不隻有跑上城頭的百姓。


    破城之後,不管是潰敗的西梁軍,還是追殺的東齊,對於尋常百姓都沒有半點留手。


    前者大概是抱著逃走之前幹一票,後者大概是想著撈些好處再推到西梁軍頭上。各懷鬼胎之下魔爪便伸向百姓。


    女子貞潔,家中錢財,身家性命,這些糊塗賬該算在誰頭上,百姓也不知,就是知道也不敢去拿回來,更何況有些東西根本就拿不回來。


    貞潔與性命,誰能還?誰還得起?


    死去的人若還有親人在世,還能得到一聲悲涼的哭喊,若是全家死絕,便連半點同情都得不到。


    一隊隊大齊士兵抬著無人認領的屍體前去火化,有人認領的則在家人的悲傷中靜靜躺進剛剛買來的棺材。


    漫無目的走過悲傷的人群,突然看到前麵抬出一具赤身裸體的女子屍身。


    一個不到二十的少年撲向屍體,撕破心肺的哭喊讓徐子東頗為難受,不忍的偏開頭,望向別處。


    這一轉頭,卻看到一處熟悉的地方,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昨夜救人的地方。


    身披甲胄的徐子東本就引人注目,四周的百姓皆是不敢離得太近,眼神之中畏懼盡顯。


    突然,一個夾雜在人群中的女子直溜溜的走向徐子東,隔著徐子東一丈左右施萬福行禮,口中喊道:“見過恩公。”


    徐子東仔細打量著女子,這才想起是昨夜救的那人,心中頗為愧疚,悵然道:“對不起,我去的有些晚。”


    女子知道他說的什麽,表情微苦,卻是擠出一絲笑容道:“若是恩公不來,奴家此刻怕也和李家妹子一般。”


    “李家妹子?”徐子東不明就裏。


    女子望向那被少年衣服包裹的屍身,眼角含淚,卻是沒有說話。


    徐子東這才知道李家妹子是誰,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麽好。


    兩個人站在路上,四周的人好奇又畏懼的看過來。


    終於,女子率先打破沉默道:“恩公的披風還在奴家這裏,恩公若是無事奴家這就去取來還給恩公。”


    “我隨你去吧!”徐子東不想被人注目,正好找個由頭離開這裏。


    女子微微臉紅,卻是沒有拒絕。丈夫新死,家中無人,此時帶著男子進門,也不知會惹來多少閑話,但徐子東救過她,怎麽也不該拒絕。


    房子就在對麵,徐子東跟隨女子走過去,他哪裏知道別人的擔憂。


    一進大門,徐子東一眼便看到自己踹壞的半扇房門。目光掃過四周,發現一共有五間屋子,雖不算富貴人家,卻也不是窮酸百姓住得起的屋子。


    徐子東立在院中,女子獨自一人回屋去拿披風。


    本來等女子拿出披風,徐子東告別離去,二人當不會再有什麽交際,即便救命之恩重如山,徐子東也沒有攜恩求報的打算。


    偏偏就在女子去拿衣服的這麽點時間,又鬧出誤會。


    立在院中的徐子東一動不動,卻聽見身後有人喊著“姐姐,姐姐。”跑進門。


    徐子東轉頭一看,發現來人是個十六七八的少年,長相無甚驚豔之處,不過是正常人的水平,腰間一把歪七八扭的木劍卻是格外引人注目。


    目光盯著木劍,徐子東頗為好奇,卻見到那人急匆匆的跑到徐子東身前,目光打量著徐子東,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片刻之後驚喜又疑問道:“姐夫?”


    徐子東一陣淩亂。


    “姐夫在上,受易爾山一拜。”木劍俠客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納頭便拜。


    “一二三?”一聽到這個名字,徐子東好笑又好怕,目光一掃心中擔憂:謝燮不在吧?


    又自我安慰,嗯!應該不在。


    尷尬的徐子東正要解釋,房中女子急忙跑出來,臉色羞紅的喝道:“易爾山,不要瞎說。”


    木劍俠客急忙抬頭,看著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的男子奇怪道:“不是姐夫啊?”


    接著才後知後覺的喜道:“姐姐,你沒事就好,我在外麵聽說通州大戰,跑死好幾匹馬趕回來的。你沒事就好,姐夫呢?姐夫在哪裏?”


    女子一聽姐夫兩字,潸然淚下,哭道:“還沒成婚,你姐夫便死了,屍體被人抬走了,姐姐,姐姐也……”


    猶豫半天終於還是沒有說出自己失身的事。


    大婚之夜還沒洞房,大戰的突然到來就讓丈夫奔向戰場,回來之後卻又被人砍死在自己眼前,直到此刻,麻木的女子才從失身之後的苦難中想起更大的痛苦。


    淚水決堤,再也止不住。


    木劍俠客臉色一變,頭腦簡單的他怒道:“姐夫怎麽死的?是不是他殺的?我殺了你。”


    前一刻還納頭拜下喊姐夫,後一刻就翻臉不認人,拔劍相向。


    歪七八扭,稱之為劍已經很是勉強的木劍裹著一股勁風刺來。


    徐子東陡然一驚:“二品?”


    手中動作卻是不慢,揮刀擋住木劍。


    腳下鋪著青石的地麵裂開,徐子東隻覺氣血翻湧。


    一招之後,徐子東便估摸出來人的身手,該是和屈狐仝不相上下的絕頂二品,可這腦子怕是不好使。


    “易爾山,你幹什麽,他是姐姐的救命恩人。”女子快速跑來,擋在徐子東身前,眼中淚水未幹,怒目看著自家弟弟。


    “啊?嘿嘿,這……我……那個……”易爾山看上去有些轉不過彎,拿著木劍不好意思的看著徐子東,笑的十分不自然。


    女子轉向徐子東,歉意道:“恩公莫怪。”


    徐子東從女子手中拿過自己的披風,微笑道:“沒事,我先走了,往後跟你弟弟說說,不要動不動就拔劍。”


    “恩公大恩無以為報,莫不如吃過飯再走,隻當奴家答謝一二。”一聽徐子東要走,女子莫名有些心酸,她自己也知道這一走該不會有再見之日,心中有些不忍。鬼使神差一般想留徐子東吃飯,大概是想再多看幾眼。


    徐子東輕輕搖頭拒絕,轉身向著門外走去。


    還在不好意思的易爾山一見徐子東要走,突然不著邊際的喊道:“不慌走,我姐夫死了,要不你做我姐夫吧!”


    語不驚人死不休,徐子東震驚轉身,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看著易爾山。


    女子隻是微微臉紅,不知為何沒有製止弟弟的胡說八道。


    “姐夫,你叫什麽名字?以後你就是我易爾山的姐夫了。”木劍俠客根本就沒發現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對,還厚顏問著徐子東的名字。


    世間還有先叫姐夫再問名字的奇人?徐子東也算長見識。


    伸手指指自己的頭,徐子東低聲問道:“你弟弟這裏是不是有問題?”


    臉色羞紅的女子也知道自家弟弟的秉性,心中對於弟弟的提議隱隱有些期待,卻知道這不可能,慌亂解釋道:“易爾山還小,恩公莫要在意,隻當是,隻當是,隻當是童言無忌。”


    徐子東看向和自己等高的少年,十六七八的年紀也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一撇嘴,故作隨意道:“確實是童言無忌。姑娘,我就先告辭了。”


    “告辭?告什麽辭?你還沒說做不做我姐夫,不準走!”易爾山一個縱身,堵在門口,看那架勢,徐子東若是不答應,就別想走出這道門。


    知道易爾山腦子不靈光的徐子東搖頭苦笑,轉身向圍牆走去。堵著門不讓出去,不走門就是,普通人家的圍牆還攔得住二品高手不成?


    不知為何,易爾山好像突然開竅一般,閃身再次攔到徐子東身前,絕去徐子東想要翻牆的打算。


    女子眼見這般,急忙上前拉住自家弟弟道:“易爾山,你做什麽?”


    被姐姐拉住,易爾山急切道:“姐夫死了,你不再找一個姐夫?這不就是現成的?”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是喜歡什麽,看什麽的眼神都會不一樣,這一點我清楚的很。”手在胸脯上拍的啪啪響,驕傲的神色直接擺在臉上,似是發現天大的秘密,得意的不得了。


    心中不確定的小心思被弟弟講出,胸前沒什麽斤兩的女子羞憤難當,驀然間又是淚水滾落,大概是想起昨夜被人強暴的一幕,隻道是自己配不上恩公。


    早就覺得女子有些不對的徐子東,突然被這人提醒,頓時有些不自然。有心誇這小子不傻,這都看得出來,卻又想到這般說出來才是真傻。


    木劍易爾山到底真傻還是假傻,徐子東一輩子都沒鬧明白。


    對女子沒太多想法的徐子東不自然的笑道:“一二三,我有老婆,不能娶你姐姐。”


    “我叫易爾山,不叫易爾山。”木劍俠客對於稱呼十分在意,神色鄭重的糾正,接著又霸氣道:“把你老婆休了便是,說你是我姐夫,你就是我姐夫。”


    大概是被易爾山逼得有些氣憤,亦或是玩心大發,徐子東調笑道:“隻怕我老婆不肯,我又打不過她。”


    易爾山輕輕推開自家姐姐,揚起手中的木劍傲然道:“連個女子都打不過,真是丟男人的臉。你老婆在哪裏,我去幫你休妻。”


    “當真?”


    “一口唾沫一個釘,說,你老婆在哪裏?”


    想起謝燮冰冷又美麗臉龐,又想起謝燮在江南勝過百花的一笑,徐子東心馳神往,笑道:“我老婆啊!叫謝燮,昨天還在通州,今天怕是已經回到蜀中劍閣,你要去劍閣估計又得跑死好幾匹馬。”


    平靜的聲音在院中響起,卻讓易爾山的心中泛起滔天的波瀾。當日在武當親眼見過謝燮與薑城安的一戰,劍道天賦異稟的易爾山一眼就看出謝燮劍中的不凡。


    世間男人打不過女子就是丟人,但打不過謝燮就要另當別論。易爾山一直覺得自己不是謝燮的對手,卻從來不覺得丟人。


    “你老婆是謝燮?當日你也在武當?”木劍俠客這才明白為何自己會對覺得徐子東眼熟,原來那日在謝燮旁邊的男子便是眼前這人。


    “對啊,你還要不要去找她?”徐子東滿臉戲謔道。


    手中木劍垂下,易爾山苦澀的搖頭道:“打不過。”


    徐子東心中好笑,果然是實在之人。衝著女子一點頭,腳步輕移,向著門外走去。


    這一次,沒人阻攔。


    臨到出門的一刻,女子突然問道:“恩公可否告知姓名?”


    徐子東腳步一頓,聽得出那女子口中的渴求之意,本不想說,卻又不願意拒絕,輕聲道:“徐子東。”


    徐子東,徐子東,女子心中連續默念,似要把名字牢牢印在心中,眼見恩公走出門,急忙抬高聲音道:“恩公,我叫易爾伊。”


    “一二一?”走出門的徐子東差點提到門檻,搖頭一笑,低語道:“一二一,一二三,這名字真不講究。”


    一出門,再不回頭。


    易尓伊走到門口,望著徐子東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很是失落,對於徐子東,到底是喜歡還是感激,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而對於昨夜那死在房中的丈夫,她同樣說不清自己喜不喜歡。


    她隻知道父母定下的親事就該兌現,哪怕父母早已去世多年,唯有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易爾山走到門前,拉了拉姐姐的衣服:“餓了。”


    易尓伊抹去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水,拍了拍弟弟的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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