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東門奔去的徐子東一路上看到不少屍體,有西梁甲卒,也有東齊兵士。


    騎軍打破缺口的消息早就在軍中傳遍,清剿殘敵的甲卒見到騎軍奔來,一個個舉起刀,向著奔騰的騎軍致敬。


    留在缺口的騎軍和先一步負傷脫離戰場的騎軍人馬早已到達東門,同在的還有唐永武安詳的屍身,俱都在等著徐子東的到來。


    不管上峰怎麽安排,不管往後的騎軍主將是誰,至少在這些人眼中,唯有徐子東可以接過唐永武的衣缽。


    不為別的,隻為他抗命亦要複仇。


    包括陸道聖在內,所有等著徐子東到來的騎卒都在第一時間抱拳道:“參見徐將軍。”


    徐子東充耳不聞,目不轉睛的盯著東門外,時不時的會偷眼去看看天空。


    大戰之後,心情慢慢平靜,還沒來得及去回味沙場的苦澀,便又想起天空中的舒小心,和尚要抓他去南楚,也不知鄧春琳能不能留下舒小心的性命,免得日後夜長夢多。


    目力所及之處,隻見到兩個人戰作一團你來我往,而另外兩個人卻相隔數十丈,像是在掠陣。


    楊象升已經打下通州,鄧春琳和舒小心仍是沒有分出勝負。


    單以攻擊性而言,武當兩問得到的六尺長劍絕非善類,削鐵如泥都不能讚起鋒銳,或許劍劈華山才最為恰當。這樣恐怖的利器砍在舒小心的金剛不壞之上居然連痕跡都沒留下幾分。


    月正當空,曆來佛道兩家最重氣息綿長,無論是佛家禪經還是道家心經,皆是講究修身養性。


    若是讓二人一直打下去,七天七夜也不一定能分出勝負。


    神仙在空中高來高去,地上的人也隻能看著,沒那插手的資格。


    徐子東黯然搖頭,把心中的擔憂放在一邊,越過等在東門的軍馬,向著楊象升帥旗所在疾馳。


    大戰之後隻留下四千餘人尚有戰鬥力,其餘人等或是死在與西梁騎軍的對拚之中,或是在攻城之時留下小命,再加上一些斷手斷腳的傷員,八千騎軍銳減一半。


    從徐家莊出來的騎兵戰死兩百餘人。


    徐家莊嫡係緊隨在徐子東身後,接著才是原東齊正規軍,四千人揚起塵土,跟著崇敬的少年前去複命,等待他們的是賞是罰猶未可知。


    但他們一點也不擔心,大仇得報,通州已破,就是要罰軍餉吃鞭子也值。


    冷眼看完通州血戰的楊象升早就將各處的戰報了解的一清二楚,騎軍的戰績有目共睹,能將蕭遠山殺得狼狽而逃還留下長子性命,這等大功足夠徐子東總領騎軍。


    偏偏他戰場抗命,這樣的重罪又足夠砍他十次腦袋,是賞是罰,楊象升也是頗為為難。


    浩浩蕩蕩的騎軍頃刻到達,徐子東帶頭下馬,以百人一列的方陣列隊的四千人同時而動,在一片整齊的聲音中穩穩落地,齊齊站在戰馬左側。


    “參見大將軍。”


    洪亮而整齊的喊聲並未能吸引楊象升的目光,大將軍直直盯著唯一沒有下馬的人。


    楊象升知道,從今以後這個在馬上過了半輩子的老兄弟再也沒有上馬的機會,所以他舍不得下來。


    離開原處,楊象升緩步走向趴在馬上的那人,一步一頓。


    不過四丈的距離整整走了一炷香才走完,而這一炷香的時間,他的腦海裏閃現出與那人的一點一滴。


    幽州崛起的往日,拒絕宣武帝從一品官身的傲氣……一直到攻打通州之前的笑言.


    那人說過,隻有楊象升在,他才有領軍打仗的底氣。


    伸手摸過那人緊閉的雙眼,楊象升輕聲道:“老子還沒走,你怎麽敢先去?”


    那人卻是沒有開口,以後也不會有機會開口。


    一把拽下馬上那人,雙手提著盔甲不讓他落地,楊象升低吼道:“老子問你話,你怎麽不回答?”


    “大將軍,唐將軍他……”昭武校尉陸道聖欲言又止,狠狠擺過頭,不敢看楊象升和他手中提著的那人。


    “八千鐵騎出幽州,如今隻剩下四千人,連老子的騎軍主將都送了命,這一戰老子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聲音不大,剛好能讓人聽到,楊象升放開唐永武的屍體,讓他平躺在地上。


    沒人敢回答,即便是徐子東這等抗命而行的主,同樣不敢出聲。


    眼見無人吱聲,楊象升盯著徐子東道:“你來說。”


    “末將不知。”


    “你不知?徐子東,老子讓你撤退,你要給老子攻城,唐永武的寶貝騎軍就是被你這麽作踐的?你讓他怎麽安息?”


    閆振山心中一突,這是要算賬?擔憂的看向徐子東,卻發現正主麵沉入水沒有半點波瀾。


    老成的臉上沒有變化,徐子東平靜道:“末將知罪,願意受罰,但末將不後悔。”


    “不後悔,好一個不後悔,朱溫,戰場抗命,按例當如何?”前一刻還在為唐永武黯然神傷的大將軍,此刻勃然大怒,雙目圓睜,好似要用眼神殺人一般。


    扛纛朱溫沉著道:“違命不遵者,斬。”


    一個斬字擲地有聲,四千騎軍望向朱溫,皆是麵帶怒色,惱恨他說的這般決絕。


    “徐子東抗命不遵,拖出去砍了,以儆效尤。”楊象升一聲令下,立刻衝出兩人,按住徐子東的肩膀,就要拖走。


    閆振山,朱壁川,陸道聖一驚,急忙跪地喊道:“大將軍,徐將軍抗命不假,但攻破通州亦是有功,罪不至死,還請大將軍網開一麵。”


    杜從文慌忙出陣求情道:“請大將軍網開一麵。”


    躲在暗處的謝燮右手壓住朱雀,心中緊張無比,若是真要殺徐子東,那她就會不管不顧的衝出去救人。


    “你們還好意思求情?徐子東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你們這些跟著老唐的老兵也不懂?等老子料理完徐子東,再來料理你們這幫兔崽子。還等什麽,推出去砍了,難道要老子親自動手?”楊象升油鹽不進,絲毫不理會幾人,看那架勢,不殺徐子東絕不罷休。


    新亭侯已然出鞘半寸,耿直的杜從文心中窩火,明明打了勝仗,卻還要砍頭,這算哪門子規矩?


    醒轉過來的張盼跟隨騎軍行動,注意到杜從文的異動,急忙移步按住杜從文拔刀的手,輕輕搖頭,示意杜從文靜觀其變。


    不知道為什麽,作為正主的徐子東卻是沒有動靜,雙手被人拿住,卻像個沒事人一般立在那裏,好似要被殺頭的不是他一般。


    明月之下,杜從文的一舉一動都在楊象升眼中,心中暗歎這個扛纛的好苗子注定與自己無緣,又有些氣憤這臭小子還要砍我不成?


    “怎麽?老子殺一個抗命之人,你們這幫兔崽子有意見?”楊象升話中有話。


    腦袋最是好使的朱壁川瞬間會意,高聲道:“大將軍,我等非是有意見,隻是徐將軍的功績有目共睹,這一點騎軍四千與人皆可做見證,還請將軍念在徐將軍的功績,饒他不死,騎軍四千餘人願同徐將軍一道受罰。”


    受到朱壁川的啟發,閆振山拿胳膊頂了頂陸道聖,符合道:“我等願同徐將軍一道受罰。”


    陸道聖同聲而言。


    在三人的帶頭之下,四千騎軍高喝道:“願同徐將軍一道受罰。”


    直到這時,徐子東才微微動容,一直沉默的他終於開口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抗命的是我,弟兄們都是被我蠱惑,大將軍若是要罰,罰我一人便可,就是要殺頭,徐子東也無怨言。”


    朱雀出鞘,謝燮暗惱,你是不是傻?


    這一次謝燮卻是想錯了,朱壁川等人看向徐子東的眼神再變,崇敬之中多了幾分惺惺相惜。


    跟著楊象升日久的朱溫早就明白楊象升的用意,這分明就是在替徐子東鋪路,此時也該有人破局,要不然楊象升會不好做人。


    “大將軍,軍中最重賞罰分明,徐子東抗命不假,但拿下通州足夠抵過,莫不如功過相抵……”


    楊象升滿意的看向朱溫,朗聲道:“徐子東,念在這麽多人替你求情,本將軍便不殺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一百鞭子少不了你,你那四品的帽子也給老子摘下來,滾回去做你的宣節校尉。”


    朱壁川麵色一喜,謝道:“多謝大將軍。”


    楊象升望向朱壁川,眯眼道:“至於你們,騎軍人等罰軍餉一月。”


    一聽是罰軍餉,四千人麵色帶喜,隻要不死人,錢財算什麽?


    謝燮聽到最後,知道徐子東不會有事,朱雀還鞘向著遠處退去,通州對她而言已經無事,至於和徐子東道別卻是沒那必要。


    清算之後,便是結賬。


    徐子東老老實實的去脫盔甲,準備去挨鞭子,軍中打人的鞭子有二指來寬,一鞭子打在肉上怎麽都要皮開肉綻。想想這一百鞭子,還沒開始打,徐子東都覺得肉疼。


    負責行刑的是朱溫,本來這種事不該他來,但楊象升點名要他來動手,說是力氣大,能讓徐子東長記性。


    古來扛纛之人皆是膂力最盛者,朱溫的力氣就算比不上杜從文也相去不遠。


    盔甲盡去,隻穿單衣的徐子東隻覺寒意刺骨,閉眼跪在地上,等著朱溫的辣手無情。


    數千人的注視下,朱溫高高舉起鞭子。


    所有人都知道這鞭子的威力,都知道朱溫的力氣,都在為徐子東捏一把汗,這一百鞭子打下去,半條命就去了。


    高舉的鞭子落下,閉眼的徐子東繃緊肌肉,等待著處罰。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傳來,徐子東心中一咯噔,正要痛喊。下一刻卻發現背上一點都不痛,好像被人摸了一下。


    不明就裏的徐子東回頭看向朱溫,隻見朱溫擠眉弄眼道:“徐將軍好歹叫幾聲,大將軍讓我輕點。”


    徐子東感激的看向楊象升,故作淒慘的叫道:“啊呀,痛死我拉!”


    那聲音卻是感覺不到半點痛苦。


    數千人憋著笑意,想笑又不敢笑出聲。


    啪


    “啊呀”


    啪


    “啊呀”


    一鞭一聲喊,徐子東都被自己的喊聲逗笑,等打到最後幾鞭子,徐子東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弄半天背上不痛,嗓子倒先喊出青煙。


    眼不見心不煩的楊象升約莫是再也忍不住徐子東的得寸進尺,在打到第九十七下的時候劈手奪過鞭子。


    啪,啪,啪。


    “啊呀!”


    這一次,徐子東的喊聲卻是實實在在的痛喊,半點不像演戲。


    楊象升這三鞭子沒留手,轉瞬之間便有三道血痕出現。


    徐子東幽怨的看向楊象升,像是受到天大的委屈。


    一場怪異的行刑之後,通州城內已經清理完畢。


    還活著的六萬多人馬俱在東門外集結完畢,等著楊象升入城。


    楊象升隨手扔掉鞭子,突然對徐子東道:“去扶唐將軍上馬,老夫答應過為他牽馬入城。”


    本在齜牙咧嘴的徐子東瞬間停住表情,忘記身上的傷痛,咬牙套上盔甲。數十斤的盔甲壓在傷口上,痛疼異常,他卻毫不在意。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唐永武安詳的屍體旁邊,輕輕的整理好唐永武有些淩亂的甲胄,接著將唐永武兩腿分開放在馬上做騎馬狀,隻是趴在馬背上的上半身在提醒著眾人。


    唐永武已死。


    楊象升走到徐子東旁邊,身後還牽著自己的寶馬,那是一匹通體血紅的大漠良駒,四肢粗壯,毛色光亮,這是宣武帝賜給楊象升的寶馬,馬名絕影。


    衝著徐子東一偏頭,示意他上馬。


    徐子東有些莫名其妙,矗在原地沒動。


    楊象升微笑道:“老夫說過誰先打破通州就給他牽馬,你總不會讓老夫說話不算數吧!”


    徐子東汗顏:“這不是沒取下蕭遠山的人頭?”


    “有蕭有為的人頭也一樣,上去。”


    “這不好吧!”


    “讓你上你就上,還敢抗命不成?”


    “末將遵命。”


    楊象升笑著點頭,一手拉著一條韁繩,緩步向著通州走去。


    “唐小子,老夫送你一程。”許是風沙入眼,眼中撲閃著淚花。


    戰爭的過程中來不及悲傷,結束之後,才慢慢回想起戰爭中死去的至交。


    左手邊牽著唐永武的馬,右手牽著絕影,並不怎麽蒼老的楊象升,恍然間有些弓腰駝背。


    一人走路,兩人騎馬,身後跟著朱溫的大纛,再往後便是四千騎軍。


    鉤鐮軍在左,雜軍在有,數萬人的目光沒去看楊象升,沒去看唐永武,隻是看著坐在馬上,腰板筆直的徐子東。


    通州之後,徐子東的名字將會更加響亮,能讓楊象升牽馬的主,注定要揚名。


    看著兩邊夾道的甲卒豔羨的目光,後知後覺的徐子東輕聲道:“多謝大將軍。”


    楊象升頭也不回:“謝什麽,沙場本就是你們年輕人的,老子又不能打一輩子仗。”


    “大將軍,要是沒人求情,你真的會殺我麽?”


    “不會。”


    “為啥?”


    “徐子東,統兵一方不比行走江湖,沒那麽多快意恩仇。老夫想教你一些東西,能不能學會就看你悟性。”


    “大將軍是指軍令如山?”


    “悟性不錯,這裏麵門道可多咯,唐永武這小子跟我學了八分,就看你小子能明白多少。你啊!和唐永武一個德行,都敢違抗老子的命令。真他娘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唐將軍也吃過鞭子?”


    “沒少吃,吃一塹長一智。”


    “大將軍那幾鞭子是真疼。”


    “不疼不長記性。”


    “那大將軍現在是不是打一鞭子給個棗兒?”


    “學的挺快,看來以後要多打。”


    “別啊!大將軍。”


    楊象升一回頭,本要再嚇唬嚇唬徐子東,卻看到唐永武趴在馬背上一動不動打的屍體,哀傷道:“徐子東,唐永武走了,以後騎軍就是你的,莫要再讓老夫牽著屍體進城,老夫教你們不容易,心累。”


    目光掃過唐永武,徐子東沒有回話,隻是重重點頭。


    城門在望,楊象升徒步走進通州,今日之後,通州改姓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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