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曆下城的喜慶,駐紮在幽州邊境樂陵城外的東齊大軍卻沒有上元節的氛圍。


    蕭有為六萬人馬南下通州之後,西梁本姓林卻被賜姓蕭的無雙猛將蕭遠山帶著百餘護衛出現在通州。


    蕭遠山從十三歲開始提刀殺人,到如今已然五十三歲。四十載的軍旅生涯在天下七國並未留下太大名聲,卻在東西二金聲威驚人。


    草原之中,蕭遠山的名頭比西梁皇帝蕭洛疆還大。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或許不知道西梁皇帝叫什麽,不知道這天底下有幾人稱孤道寡,但一定知道西梁蕭遠山的威名。


    作為繼大新蔣瑞馬踏草原之後第二個帶兵殺進草原腹地盛京城的人,蕭遠山在草原留下無數腥風血雨。東金完顏氏直言:“蕭遠山不死,草原兒郎絕不南下。”


    不誇張的說,禦金關乃至整個西梁能夠與草原和平共處,靠的就是蕭遠山一人之名。有蕭遠山在,才有禦金關二十年來的太平。


    而今獨孤氏作亂,西蜀進兵。西梁內憂外患之際,東齊也來插上一腳。西梁大軍一部分在山南道與獨孤氏和西蜀的聯軍作戰,一部分守衛各處邊境以及拱衛洛陽。東線這邊能夠抵禦東齊的便隻有蕭遠山。


    一生都在與草原遊騎作戰的蕭遠山,這一次將要麵對的將是號稱北方獨步的楊象升。


    比起蕭遠山的威震草原,楊象升則是在中原腹地顯威名。


    若說蕭遠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靠著一步一個人頭,實打實的軍功爬上高位的草根。那楊象升便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將門虎子,天生貴胄。


    楊象升的老爹是跟著東齊高祖開國的武將之一,和鄭功的爺爺是一輩人,處處壓鄭功爺爺半頭。到楊象升這一輩,天下已經太平,基本上沒什麽大戰。


    按理說楊象升可以躺在老爹那本與人等高的功勞簿上無憂無慮的享一輩子福,可他卻沒有朝著紈絝發展,反而在十七歲那年就加入老爹麾下做一名扛刀小卒。


    靠著老爹庇佑,二十七歲的楊象升便坐上四平將軍的位置,在軍中沒少被人詬病,不少人私底下都會罵他一聲“沒見過血的兒將軍。”暗指他人頭沒砍幾個,就靠著老爹爬上高位。


    若是沒有當年東金聯合北燕,八萬草原遊騎借道長生道南下突襲幽州,估計楊象升一輩子都逃不開“兒將軍”的罵名。


    說起來楊象升還要感謝蕭遠山才是,要不是蕭遠山打的草原兒郎不敢走禦金南下中原,草原遊騎哪裏犯得著繞道北燕再南下幽州,來成就楊象升北方獨步,一步擋兩騎的威名。


    八萬遊騎活著返回東金的不過兩萬人,楊象升手下卻死傷不到四萬。


    千百年來,騎步對戰第一次以步兵傷亡更小的模式結束,專廢馬腳的鉤鐮槍也被楊象升以這種方式揚名天下。


    打那以後東齊再無兒將軍的說法。


    上元這一天,獨步北方的三萬楊家步卒和東拚西湊聚在一起的的六萬人馬合共九萬大軍,殺向蕭遠山親自坐鎮的通州。


    兩個當世名將將在通州大戰。


    而初出遼東的徐子東,也在這場大戰之中,沙場新雛終於要在這通州城見一見世麵。


    通州座落在禦金關以南三百裏,向西南兩百裏便是洛陽門戶虎牢關,向東則與東齊幽州樂陵相望。禦金守軍的輜重大半走通州北上,要是通州淪陷,那就隻能翻越禦金山,其中艱險可想而知。


    東齊的目標很明顯,就是要切斷洛陽與禦金的聯係,先拿下禦金道,再西進洛陽,一步一步蠶食西梁。


    通州城外,楊象升九萬大軍列陣,約戰蕭遠山。


    古來沙場之爭,除開兵力懸殊圍城之後的攻城戰,兵力大致相當的情況下,兩軍一般都會在城外列陣放對。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禍及百姓。


    宣節校尉徐子東的七百人跟著大軍列在城外。第一次見到這麽大陣仗,徐子東不僅不緊張,反而有些莫名的興奮。好像這裏才是他最該出現的地方。


    徐子東所在的地方離楊象升並不遠,一轉頭就能看見楊字旗下盔甲整齊,腰懸長刀的大將軍楊象升。


    五十好幾的楊象升並無老態,甚至沒有胡須,常年混跡軍中,臉上皮膚並不白淨,模樣頗為英俊比起徐子東強不少。其實這人間比徐子東醜的人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多。


    徐子東偷眼看楊象升的時候,楊象升也在注意這個少年。出兵之前,賢王薑浩言特意找過他,告訴他一定要注意徐子東的動靜,哪裏最危險,哪裏最能死人,就讓徐子東帶人去。但也不用刻意為難徐子東,不用使絆子下黑手故意陷害,有功有過都按軍規處置便成。臨了薑浩言還特意請求,無論如何都不要故意陷害徐子東,萬不能讓徐子東感受到刻意針對,而離開大齊軍方。


    楊象升很好奇這個看著二十五六的少年與薑浩言到底什麽關係,為什麽薑浩言想要讓他死卻又不直接收拾他。


    對於徐子東,楊象升還隻是好奇,而對於杜從文,楊象升卻是打心眼裏喜歡。楊象升第一眼看到杜從文的時候便想要把杜從文帶到身邊替自己扛纛,隻是沒想到杜從文想都沒想便拒絕。


    趁著蕭遠山出城列陣的機會,楊象升再次叫來杜從文,問他是否願意替自己扛纛。杜從文仍是沒有猶豫就拒絕。


    好歹也是大齊軍方第一人的楊象升兩次開口都被拒絕,怎麽都會有些火氣。好在楊象升脾氣還算好,愛才心切的的他壓著火氣道:“杜從文,本將從軍數十年,搶著給本將扛纛的人數不勝數,萬裏挑一選出來的幾個扛纛之人,如今都是大齊實權將軍,至不濟也是從四品。就是我身後這朱溫,隻要本將找到替他的人,他立馬就能戴上從五品的帽子。你可知你拒絕的是什麽?你拒絕的是平步青雲的機會。本將再給你一次機會,這纛你扛還是不扛?”


    在朱溫驚異的目光中,杜從文憨笑著搖頭道:“大將軍,我那弟弟要我替他扛纛,實在對不住大將軍。”


    第三次被拒絕的楊象升偏頭看向徐子東,氣道:“宣節校尉有什麽纛,也要你去扛?等他有一天能立纛的時候,你怕是也沒那力氣扛了。杜從文,大好前程不要,值麽?”


    杜從文憨笑回應:“沒什麽值不值,我那兄弟,靠譜。”


    楊象升沒好氣的擺擺手,示意杜從文滾蛋。若是換一個人,楊象升估計要殺頭問罪,畢竟杜從文這也算違抗軍令。可放到杜從文這裏,楊象升卻是不好直接定罪。畢竟自己隻是詢問,並未正式下令。對於這個北地江湖聲名鵲起的遼東霸刀門門主杜從文,楊象升既是愛才,也是不好逼迫這些脾氣古怪的江湖人。免得到時候這個二品小宗師一怒之下離去,那就得不償失。


    同樣的,作為一品大將軍的楊象升有些嫉妒正八品宣節校尉徐子東。他自己養的江湖人不是沒有二品,卻都是些江湖名聲臭的一塌糊塗的人。而徐子東一個小小的宣節校尉,竟然將遼東霸刀門正副門主收歸帳下。這讓楊象升忍不住想問一句:“何德何能?居然能讓二品小宗師等著替他扛纛。”


    楊象升還在鬱悶,杜從文已經回到徐子東身後。


    徐子東轉頭問道:“大將軍找你作甚?”


    杜從文憨憨傻傻的笑道:“沒事。”


    楊象升叫杜從文去會沒事?一品大將和一個新進小卒還能吹牛打屁不成?總不至於是問家住何方可曾婚配這些家長裏短。一臉不信的徐子東假裝生氣道:“說。”


    抱著燒火棍的張家聖人笑道:“還能有什麽,不就是要他去扛大纛唄!”


    徐子東拿著刀鞘拍在杜從文肩膀上,怒道:“你又沒答應?”


    氣不打一處來的徐子東又恢複往日本色,一刀鞘拍在杜從文肩膀上,恨鐵不成鋼的怒道:“你是豬麽?這麽好的事你也不幹?扛幾年大纛,又不用衝鋒陷陣,跟著大將軍學點東西,過幾年搖身一變就是將軍,傻子都不會拒絕,你怎麽連傻子都不如?”


    沒有當大哥覺悟的杜從文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憨笑著不說話。


    看到這一幕的楊象升更覺不爽,轉過頭不再看這一邊,他有種錯覺,若是自己那刀鞘拍杜從文,估計新亭侯會悍然出鞘。楊大將軍莫名覺得自己這大將軍還不如一個校尉,怎麽想怎麽氣。


    看見杜從文憨笑的徐子東更加氣憤,又是一刀鞘拍去,這一次還加了幾分力氣,狠狠道:“不許笑。”


    杜從文果真不再笑。


    張家聖人勸道:“別打了,打也沒用,蚊子啊!是等著替你扛大纛。”


    徐子東疑惑的看向杜從文,沒有說話。


    不用徐子東說話也知道徐子東想問什麽的杜從文輕輕點頭。


    徐子東收回刀鞘,心中雖然感動,嘴上卻依舊罵道:“你就是頭豬,豬都沒你笨。”


    杜從文再次點頭。


    對於這一切,徐子東身後的七百人早就習以為常,也是因為這樣,這七百人才對徐子東服服帖帖。這七百人都是遼東徐家莊方圓幾十裏聚集到徐家莊的人,對於獨鬥黑瞎子,又貴為霸刀門門主的杜從文早就有所耳聞。徐子東能讓這樣一個聲名遠揚的人俯首帖耳,在這七百人看來徐子東一定有過人的本事。


    通州城門處,吊橋上一直有人通過,出城迎戰的西梁士兵在大齊兵馬三百丈外列陣。訓練有素的西梁軍速度極快,就在楊象升詢問杜從文和杜從文被徐子東打的這極短時間內,六萬軍馬已經列陣完畢。


    前三後三六個萬人隊列在通州城外冰雪未融的開闊地上,中間一個萬人隊清一色的騎兵,其餘皆是步兵。


    西梁騎軍的戰馬全部來自塞外,比之東齊的戰馬普遍要強壯幾分。人馬俱甲的西梁騎兵敢和草原最善騎射的遊騎明刀明槍的大戰,是整個中原都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古往今來,就隻有大新蔣瑞這麽幹過,然後就是蕭遠山,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有這等壯舉。


    蕭字旗下,一身戎裝的蕭遠山年齡上比起楊象升還要年輕幾歲,隻是麵相上卻要大出許多。漠北風沙催人老,這話一點不假。


    站在蕭遠山身旁的是他兒子蕭有為,頗有乃父之風,禦金關大小事物基本是他在處理,不過三十而立已經是西梁四平之一的平北將軍,前程遠大,對得起有為兩字。


    同樣站在蕭遠山身旁的還有禦金道節度使童年,西梁七道節度使,童年無疑是最憋屈的一個。有蕭遠山在禦金,童年這個節度使當得名不副實。禦金的兵馬調動沒有蕭遠山點頭,童年根本就叫不動,莫說是童年下令,就是童年親自去調動兵馬隻要沒有蕭遠山的首肯那就不行。


    好在童年與蕭遠山關係尚可,同為二品官身,童年隻要與蕭遠山同行就會落後半步。這讓禦金軍馬對於童年好感倍增,既然節度使識趣,禦金十萬人馬也會給節度使幾分麵子,至少不會陽奉陰違。


    蕭有為有些不解的看著蕭遠山問道:“爹,洛陽道八萬人馬已經在路上,我等為何還要出城野戰?東齊那邊比我們可是多了整整三萬人。”


    蕭遠山望著楊字大旗,眯眼道:“有為,東齊打通州到底是謀求禦金還是虛晃一槍你知道麽?楊象升出幽州,那冀州那邊又是誰在坐鎮?若是楊象升隻是疑兵,東齊的目標是洛陽,那這八萬人豈不是白走一趟?”


    蕭有為眉頭皺起,認真思考著蕭遠山的話,繼而疑慮道:“東齊有誰能讓楊象升來演戲?蒙離暴斃之後,東齊剩下那三個鎮字打頭的都是些平庸貨色,征字打頭的又都是些年老之輩,總不至於為平字的年輕人助陣吧?”


    蕭遠山搖頭道:“爹也不知,洛陽道挨著東齊冀州,冀州若是不出兵,那才是怪事,除非陳友諒屯兵長江,不然冀州肯定會有異動。楊象升到底是來虛晃一槍還是鐵了心要和我死磕,今日一戰之後就見分曉。


    若是虛晃一槍,楊象升絕不會和我換命,若是鐵心打,那就會不死不休。今天這一仗打完,洛陽來的那些兵馬到底該來禦金還是該留在洛陽便可決斷了。


    走,陪爹去會一會獨步北方的楊象升,看看他到底有幾個腦袋。”


    蕭有為轉身喝道:“擂鼓。”


    冰雪未融的通州,長空之上並沒有太陽,是以天地稍顯壓抑,開闊地周圍零星的樹上白雪甚是厚重,壓得枝椏彎曲,欲斷不斷。


    隨著蕭有為一聲怒吼,高亢的號角聲和低沉厚重的鼓聲同時響起。


    西梁鐵騎聞聲而動,蕭遠山這支騎軍比起奔狼騎略有不如,卻也不會差得太多。五百人一列的騎軍基本成一線一起提速,在短暫的彎曲之後,再次筆直。


    整齊的馬蹄聲敲擊著大地,原本壓著樹枝的白雪隨著馬蹄的震動嘩嘩的往下掉。


    萬騎同奔,地動山搖。


    西梁既動,大齊沒有不動的道理。楊象升對著身後的人笑道:“以前聽人說西梁異族不懂禮數,我還不信,今次才發現確實沒什麽教養,打個仗連話都不搭一句,名也不報一個。他蕭遠山還真的以為他人盡皆知?


    草他娘的,鉤鐮軍出陣,給老子教教蕭遠山禮數。”


    東齊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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