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陽光躲進烏雲裏,沉悶躁熱,馬車等在宅門外,地上的台階幹淨,侍衛鷹眼銳利,拿刀肅立。


    一刻鍾的時間很快過去,趙統領等候在門外。


    “時間已到,”他說,“莊小姐該走了。”


    她抬起頭,朝他頷首,輕聲道句多謝,又回頭讓莊丞相好好保重身體。


    莊懷菁整了整繡金絲蝴蝶邊的袖口,緩緩走出牢門。出去之前,她看了一眼莊丞相。他站在圓木柱前,看著她,輕輕搖了頭,莊懷菁微微抿嘴,回過頭來,帶上帽帷。


    雪青衣袂隨風輕飄,稱得她肌膚如玉,若天上仙,空氣悶得人發慌,像是要下雨樣。


    “他身體不好,尤其是這種日子。”


    她別有意指,趙統領拱手道:“屬下做不了主。”


    莊懷菁不再說話,太子底下的人和他如出一轍,不收賄賂,嚴正剛毅,說一不二。


    青瓦上停幾隻鳥兒,馬夫見人出來,跳下車開門,莊懷菁繡花鞋踩小凳,掀開檀色帷幔,手扶車沿上去。馬車中露出一月白衣角,她愣了愣,望進去,與車中人淡漠的眼神相視。


    是太子。莊懷菁立即反應過來,行禮道:“殿下聖安。”


    他怎麽會在馬車裏?不是說有要務在身嗎?


    太子隻淡聲說:“過來。”


    天牢地勢平坦,圍牆高大,莊懷菁微微遲疑會兒,手微動,進了車內,馬車簾幔輕輕放下,車架堅實牢固,兩旁垂掛的流蘇微微晃動,青天白日,枝繁葉盛,知了趴在樹幹上,叫聲不停。


    她跪在馬車中,低頭道:“今天或許下雨,臣女心裏總怕父親的病發作,他這人不聽勸,要是沒人發現,就一直熬,隻有母親敢說他,太醫以前來過相府,開了好些藥,也不知道現在能不能用。”


    莊懷菁還沒那麽遲鈍,看莊丞相那樣,很顯然,是太子同他說過什麽。


    情形這般嚴峻,他樣子卻不像是在騙她,除了和太子達成了某些協議外,她想不出別的理由。


    到底是她的勾引成了今天的事,還是源於他們二人之間的約定,不得而知。


    莊丞相讓她不要去招惹太子,倘若可以,莊懷菁也不想,但是晚了。


    “倘若那些藥能用得上,便不消再讓太醫……”


    莊懷菁話還沒說完,馬車便突然朝前行駛,她一個不穩,半個柔軟的身子徑直跌在程啟玉結實的腿上。


    程啟玉沒扶她,隻是低頭看一眼,開口道:“天牢禁地,莊相爺就在不遠處,你是想做什麽?”


    她常借這樣的意外做這些看似單純,實則放浪的事。


    他們兩人的第一次,就是從這種別有用心的意外開始。


    莊懷菁知道他誤會了,忙收回手,要退開一步時,卻又硬生生停下了動作。


    她想起事情還沒結束,父親尚在天牢中,所有一切都要仰仗太子。


    無論是誰做這些事,心中都會有委屈和難堪,莊懷菁要冷靜得多。


    她呼了口氣,靠他極近,手慢慢搭在自己腿上,纖腰如柳,抬眸望他,好似沒懂他的意思,說道:“臣女心想如果能讓人把藥送進去,或許能省下不少。”


    這時才想自證清白未免太顯做作,可若是說了不好聽的話得罪太子,並不劃算。


    程啟玉沒有回她,似在想什麽事。


    莊懷菁又道:“殿下?”


    “現在這位禦醫,去過莊家。”程啟玉看她,淡淡道,“莊相爺對你說了什麽?”


    他靠在馬車壁上,莊懷菁的發絲垂落他手背,他撚起一縷。眼前人嫻雅淡靜,散著一股熟悉的淡香,是沁人體香,她身子從小就帶著。


    莊家大小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一等一,高貴的身份地位,絕佳的容貌才華,樣樣都是無人能比的出色,便連使這種的手段,看起來仿佛也比旁人要坦蕩得多。


    當真是長大了。


    “時間太短,父親沒時間說。”莊懷菁回道,“多謝殿下開恩,允臣女同他見上一麵。”


    太醫能去,自是最好。莊丞相不想讓她知道,不代表今日過來沒有收獲,得先回去,把事情告訴莊夫人。


    程啟玉的手鬆開莊懷菁的長發,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他道:“你父親犯的是死罪。”


    莊懷菁雙手撐地,頓了頓,回道:“臣女信他清白。”


    馬蹄著地,發出聲響,馬夫拿出太子的令牌,慢慢駛出天牢。時至今日,便是證據再怎麽對莊丞相不利,莊懷菁也隻能說句信他。


    太子放開她的下巴,靜聲不語。


    車內沉默了好一會兒,莊懷菁遲疑半晌,猶豫道:“不知殿下前來,是要做什麽?”


    如果隻是想問一句莊丞相說了什麽,不必他親自過來,方才趙統領便可直接問了。


    “如果二皇子明日找你,”他說,“問他是否查到刺客身份,有消息後派人傳信給孤。”


    莊懷菁愣怔片刻,道了聲是。


    傳聞果然是對的,太子和二皇子關係勢同水火,這種事他居然都親自來一趟。


    ……


    萬管家發現通草一事後,派人嚴密監察莊夫人的藥,找到了一個行跡最為可疑的,是莊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纓蘿,她有頭疼病,近期找大夫開過藥,其中便有通草。


    不能打草驚蛇,便隻能派人盯著。


    莊懷菁與太子同行小半天,提心吊膽,回了鋪子後才鬆口氣。


    她一回到莊家,淅淅瀝瀝的雨便下了起來,雨水順葉片的脈絡,滴落在平坦的地上,幹淨的台階被濺濕。


    莊鴻軒在莊夫人屋子裏讀書,他臉蛋圓圓,夾在雨聲中的讀書聲朗朗,莊夫人躺在床上,緊皺的眉頭舒展不開。


    “母親?”


    她回過神來,莊夫人背靠床欄,握住莊鴻軒的小手,想要誇他一句,等望見他與莊丞相極其相似的眼睛後,又歎了好大一口氣,她低聲道:“若是你父親在就好了。”


    莊懷菁的聲音傳了進來:“總會回來的,母親不要亂擔心。”


    泉雲撩開圓潤珠簾,莊懷菁穿淡青羅裙,後邊丫鬟手裏端漆木托盤,有一碗熱乎的糕點和桂花酸梅湯。莊鴻軒轉過頭,叫了聲菁姐姐。


    莊夫人忙問:“菁兒,歸築說你有事同我說,和你父親有關嗎?”


    床榻的帷幔用金鉤掛起,刻玉蘭花腳踏上擺雙繡鞋,莊鴻軒坐在床前的四足圓凳,衣著幹淨。


    “軒兒今日可有好好讀書?”莊懷菁岔開話題,走過去,“廚房備了桂花酸梅湯,正用涼水浸著,要不要去嚐嚐味道?”


    莊夫人愣了愣,開口道:“軒兒先去吃飯,稍後再過來給母親念書聽。”


    莊鴻軒年紀雖小,但也聽出她們有事要說,點頭把書放在一旁,隨泉雲下去。


    雕花窗牖打開透氣,屋內的盆景吊蘭也換上新的,丫鬟將肉羹放在床頭小桌旁,福禮下去。


    “好消息。”


    莊夫人急問:“是什麽?”


    “臨師兄有門路,他去見了父親。”莊懷菁坐在床榻旁,徑直從袖口拿出個玉扳指,放在她手中,“臨師兄說,人還好,隻是消瘦了些,父親還讓臨師兄告訴我們,他很快就會回來。”


    莊夫人手心顫抖,潸然淚下,這是她送給莊丞相的,曾經磕碰出一條狹小的細縫,他沒舍得換,已經有二十多年。


    “他到底幹了什麽?怎麽會惹上這種大事!”莊夫人眼淚直流,“都告訴他要安分守己了!”


    莊懷菁道:“母親相信他,父親不會做那些事的,要不然也不會對臨師兄說那種話。”


    “他肯定是做事被發現,所以惹惱了陛下。”莊夫人握著玉扳指放在胸口,聲音裏帶哭腔,“總不聽我話,還什麽人情?”


    雨落在屋簷上,發出滴答的響聲,脊獸挺立。


    莊懷菁愣怔。


    莊丞相也說過相同的話,欠人情?欠誰的人情?莫不是與前朝有關?


    莊懷菁沒好問出口,隻是抱住莊夫人,輕輕拍她的背,垂下纖彎的睫毛,說道:“母親好好養身子,萬一父親回來,見您這般憔悴,該心疼了。”


    莊丞相對趙姨娘和孫姨娘一向不上心,她有記憶以來,便沒見他去她們房裏歇息,也不親近莊苑和莊月。母親性子強勢,但太脆弱了。


    她沒和莊丞相細說莊夫人的事,也不打算和莊夫人說他在牢獄中的情形,說出來不過是平白增添憂慮。


    莊夫人許久沒聽到莊丞相的消息,今天見到這玉扳指,情緒一時失控,哭得暈了過去,怎麽也叫不醒,嚇得莊懷菁連忙派人叫大夫。


    大夫急匆匆趕過來,診脈之後,搖頭道沒事,莊夫人隻是太累了,睡一覺對身子好。


    莊懷菁鬆了口氣,睡過去也好,不用再扯太多謊……她隻是個被拒在東宮外的人,所有事情,都是臨師兄告訴的。


    莊夫人睡了過去,莊懷菁和莊鴻軒便不再打擾,屋內留了好些個丫鬟伺候,莊鴻軒隨莊懷菁去了溱紜院,問她發生了什麽。


    “日後你便知道了,”莊懷菁坐在紅木圓桌旁,抿了口茶,“若有人行跡不對,切莫打草驚蛇,來告訴我。”


    莊鴻軒趴在桌上,雙腿搖晃,抬起頭疑惑問:“菁姐姐?”


    莊懷菁輕輕放下手中茶杯,摸了摸他的頭,低聲道:“你是家中唯一的嫡子,所以大家都讓著你,但這事過了之後,你肩上也總該有些擔子了,姐姐幫不了你。”


    她身上已經有屈辱的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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