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夜悄然無聲,馬蹄踏地,打破寂靜。車上掛著個大燈籠,搖搖晃晃,丫鬟輕挑窗幔,往外看了一眼,見天上星空萬裏,又慢慢放下來,不敢鬧出聲響。


    這裏是城西周邊的東榆林巷,有些偏僻,但距靈佛寺不遠。


    莊懷菁手肘搭著黃花梨木方桌,蔥白的指尖微蜷,抵住額頭,閉眼小憩。馬車頂兩邊垂福字流蘇,車壁用料結實,擋住外邊的雜音。


    丫鬟忍不住道:“大小姐,今日不回相府嗎?”


    她家小姐見到太子,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回來時便在馬車中沉默了許久,入夜之後才從靈佛寺後山出來,現在後邊還跟著兩個太子的侍衛。


    莊懷菁緩緩睜眼,長發烏黑,恰及纖細的腰肢,她輕道:“天色已晚,回府耽擱太多時間。”


    太子既已經下令,侍衛定不會抗命。


    她沒回莊家,但已經能猜到他們明早就會把莊家圍得水泄不通。莊家現在正是水深火熱,莊夫人鬱結於心,經不起這樣的鬧騰。


    能不能撤,靠她本事。


    凝水澗的張媽媽看得不錯,莊懷菁確實已非完璧,且已有過幾次,幾次皆是太子,為的莊家。


    莊丞相下獄沒多久就轉到了太子手上,彼時情況緊急,皇宮侍衛裏一層外一層圍莊家,森然嚴肅,母親那時重病不起,急需用藥。她求人無果,冒著巨大的風險,找到了太子。


    馬夫手拉韁繩,馬車緩緩停下,他朝裏問道:“小姐,應當是這兒。”


    莊懷菁白皙的手微掀簾幔,清眸望向外邊,看見宅院麵前的小廝,輕聲道:“是這。”


    丫鬟彎腰朝前走,推開馬車門,她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有些疑惑,心想相府在這邊有宅子嗎。


    眼前種幾棵垂楊柳,嫩綠的枝條隨風輕揚,旁邊宅子占地很大,外表倒樸實無華。台階打掃得幹淨,大門緊閉,簷角掛明亮紅燈籠,柱子直立,兩個守門的小廝站在門口。


    莊懷菁腳踩四腳圓凳,白皙的玉手扶馬車旁沿,開口道:“今日惹怒殿下,怕生事端,今晚先在這邊歇下來。我再想想法子,你們呆在房間不要到處亂走,以防鬧出大事。”


    她語氣平淡,說到惹怒二字竟也沒什麽變化,倒是馬夫和丫鬟嚇得不輕。


    那兩個守門小廝見有馬車過來,互相對視一眼,皆是迷茫,不知誰大晚上會到這。見到莊懷菁後,才猛然悟過來,提起紅燭燈籠過來接人。


    這位莊家大小姐從前未曾到過這時便提前有人透了消息,吩咐不得冒犯。


    她大多數時候都是不請自來,但太子沒因此犯過怒。


    他們走到跟前,聽見她這話後愣了小會,隨後改了話頭,道:“有人傳了小姐要來這兒消息,奴才就在這守著了。”


    但他們並不像是知道她要過來的樣子。


    或許太子沒提過這件事。


    莊懷菁的手微微用力,過了會才頷首。


    她身上的襦裙繡若綻白菊,垂下的係帶飄然似仙,精致麵龐未多施粉黛,隱隱深夜看不清人影。


    這間宅子其實是太子的,她費了好些心思才查到。太子不常宿在東宮內,這間屋宅是他私下的住處。


    那時的他是要說清在凝水澗那晚的事,所以允人領她進去。


    他大抵沒想到自己會再次故技重施,她來過幾次,出來接人的小廝都認得她。


    太子喜樂舞,她舞技絕佳,琴樂尤擅。本以為太子會好這方麵,也想借此求得些許好處,誰知他一句話都沒提過。


    縱使失了身子,結果卻還是好的,莊夫人的病至今未痊愈,但也不像起初那樣渾渾噩噩。


    她這才發覺心中沒想象的那樣難受。


    為達目的,使些手段總是應該的。


    陶臨風來京對她幫助很大,他和莊懷菁來往隱蔽,底下人不受侍衛監視,可以做的事比她要容易得多。


    莊丞相從不讓她接觸這些事,最開始的時候,她連莊府埋下的暗樁在哪兒都不知道,能做到現在這步,莊懷菁已犧牲太多。


    家裏無一人能擔事,胞弟庶妹不是太小就是性子怯懦,壓在肩上的重擔讓她喘不過氣。


    莊懷菁被丫鬟輕攙下了馬車,她手緊緊攥住丫鬟的手臂,袖口繡花瓣狀。院內影壁刻月下竹林圖,漆黑的環境下有種森嚴的寂靜,庭院打掃幹淨,旁側有荷花大缸。


    領頭小廝抬手招了兩個人,把丫鬟和馬夫領了下去。


    丫鬟起初要跟著莊懷菁,說道:“歸築姐姐讓奴婢伺候您。”


    莊懷菁很少帶自己的貼身丫鬟出來,京城世家的熟人太多,不少人都知道她的丫鬟長什麽樣。


    那小廝攔住丫鬟道:“這位姑娘累了一天,還是先下去歇著好。”


    他又恭敬轉頭,朝莊懷菁道:“大小姐,這邊請。”


    莊懷菁的表情看不清楚,她對這丫鬟說:“下去吧。”


    丫鬟隻得隨人下去。


    小廝恭敬低頭,手中的燈籠拿得穩當,光亮淡淡。


    誰也不敢在她麵前失了禮數。


    ……


    這間宅院分為兩處,出了後廳堂門,直接就轉進曲折彎曲的回廊,其上掛燈籠,照亮回廊,形狀奇特的假山在湖中心,湖水靜靜流動,不時有魚兒跳動,濺出水花。


    小廝在一間屋子前停下,裏麵亮著燭火,他推開鏤雕玉蘭紋隔扇門,對莊懷菁做了請的姿勢。


    她抬腳走了進去,小廝把門掩上。


    莊懷菁閉了閉眼,她蓮步輕輕邁動,慢慢繞過騎風鶴飛圍屏,進了裏間。


    閨中女子最重名節,有點身份的都不會做這等下賤事。


    榆木翹頭台案幾前有幹淨的毛筆端硯,邊角擺放玉淨瓶,細竹立在其中,翠綠精美,桌上有兩本遊記,紅提水珠透亮,湯藥在冒熱氣。


    程啟玉坐在扶手椅上,手裏拿本書卷,微微抬眸,看著莊懷菁走近,又慢慢收回了視線,一句話沒說。


    他剛剛沐浴沒多久,裏衣鬆鬆垮垮,隱約能看出健壯的肌肉,結實有力。


    莊懷菁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太子寡言少語,性情剛正,出乎意料的是,他從沒有肯定或拒絕過這件事。


    但她不是傻子,猜得到。她若能挑起他的興致,太子便應她,倘若不能,那他吩咐下去的命令不會收回。


    暗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窗前的香千花上。燭光隱隱,泣淚奪珠,檀色幔帳垂下。不遠處的床榻疊床柔軟的錦被,屋內添了幾塊冰。


    她慢慢依偎他強壯的身子,太子不為所動,她便抬手輕輕摟住太子的脖頸。莊懷菁低頭看他手上的書,是本玢州遊山記。


    這是個熟悉的名字,她讀過許多次。


    嘉朝最後一場戰役,也發生在玢州。


    她輕道:“殿下好興致。”


    程啟玉卻隻是轉頭看莊懷菁一眼,抬手將桌上的湯藥推給她。


    碗中的湯藥輕起淡淡的波瀾,莊懷菁手微頓,也不多問,垂眸喝下這碗不知名的湯藥,味苦微澀,暖身潤喉。


    味道有點像她昨晚喝的藥,但太子不可能是知道她發過燒的事,除了莊丞相外,他很少關注相府的事。


    莊懷菁柔順的長發搭著纖細的肩膀,身子有淡淡清香,鎖骨精致。


    今天怕是要折騰得久一些。


    程啟玉對事肅正,一絲不苟。莊懷菁找到了能鑽的空子,就算為了莊家,她也沒辦法拒絕。


    她不是青樓女子,更沒學過齷齪手段,對這種事自是抗拒居多。可她連更大的恥事都做過,早已豁了出去。再露不願之態,怕是會惹太子不喜。


    屋內新擺一把梧桐木雕鳳尾古琴,莊懷菁視線一掃而過,下意識想好琴,不知道彈起來怎麽樣。


    她頓了頓,視線收了回來,沒時間把這種事放心上。


    莊懷菁朱唇榴齒,麵容潔皙,睫毛卷長纖黑,嬌憐惹人,僅憑這張出眾的臉就能俘獲很多裙下之臣,不用費心思搭上自己的清白。


    但太子不是那些人,即使她做了這麽多,他依舊是公事公辦。


    能退讓一步的,隻有旁人眼裏的不足為奇的小事。


    譬如為天牢重病的犯人換個大夫。


    她到底是傳說中老謀深算莊丞相的嫡長女,對人謹言慎行,用出的手段也大膽得厲害。


    纖細的指尖撚顆飽滿的紅提子,她輕輕放入自己口中,太子低頭看她。


    莊懷菁慢慢合上雙眼,片刻之後,指尖突然攥緊,她喉嚨微動,咽下的卻是別的東西。


    屋內的蠟燭燃了整整半宿,莊懷菁額間薄汗滴落下來。


    第二天巳時,莊懷菁的馬車便離了這間宅子。她換身幹淨的羅裙,帶了麵紗,遮住緋紅的麵頰,眉眼微展,被困倦之意遮掩,撐頭入睡。


    莊懷菁還是往日的莊府大小姐,冷靜淡然。


    丫鬟不認床睡得熟,要不是有人來叫,差點睡過了時辰,她拿著團扇給莊懷菁輕輕搖風。


    莊懷菁雖看起來有些累,但臉色比昨天要好上許多,太子派來的侍衛昨晚便沒了。


    這丫鬟是莊懷菁院子裏的,沒怎麽接觸莊家的事,莊懷菁不許她同別人說,她也知道莊家現在的處境,自不敢和別人亂說話。


    她還記得莊懷菁昨天的話,心中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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