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莊府四處靜悄悄,屋簷脊獸獬豸寓意安康,雨水順著簷角紋理落下。


    莊懷菁還沒回屋便倒下了,發起了滾燙的高燒,屋內丫鬟手忙腳亂,幸而大夫尚在莊家,藥也預先熬上。


    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卻還是忍著倦意,吩咐大丫鬟歸築在旁伺候。


    歸築沒讓別的丫鬟近莊懷菁身子,隻是讓人下去端熱水,拿幹淨巾帕。


    “小姐安心歇息,”歸築擰幹熱帕子,跪在腳踏上給她擦汗,“一切有奴婢,不會有人發現的。”


    莊懷菁睡了過去,她出了好多汗,雪脯起伏得快,柔白的麵頰幾乎沒有血色。


    歸築連忙跑出去讓丫鬟請大夫,折騰了將近半宿,莊懷菁才慢慢好轉起來。


    但她嘴裏仍舊呢喃聽不清的話,隻有湊近嘴邊才能依稀聽見,歸築沒敢讓人發現。


    垂下的簾幔遮住屋內的人影,燭光隨風搖曳,紅木小圓幾上的湯藥在隱隱冒熱氣。


    莊懷菁胸口悶得慌,快要喘不過氣來,陶臨風家中發生過什麽她其實都明白。


    她嘴上不知,不過是怕他不願意幫莊家。


    陶臨風如果不想幫,誰也強迫不了,但他從不騙她。


    莊懷菁沒有丁點辦法忘記自己和那個人的事,也畏懼被相識的熟人發現,尤其是從小相識的陶臨風。


    她已非完璧之身。


    那個男人沉穩安靜,性子沉默寡言,每次要了她身子後,卻會跟她說些常人不知道的事。


    陶臨風早前便有助人奪位的心思,不可能是其他皇子,他素來喜歡正統,更沒那麽短視,到最後,也隻有高居於東宮的那位。


    他們肯定是認識的。


    莊懷菁昏昏沉沉,轉醒時已快辰時。昨夜下了場大雨,地上泥濘,回廊邊上的假山停幾隻鳥,湖中紅鯉魚聚成一團,爭搶魚食。


    薄紗輕幔遮住陽光,莊懷菁緩緩睜眼,手撐素色錦被,身子有些無力,她慢慢坐起來,臉色仍有虛弱的蒼白,但血色已經回來了些。


    歸築見人起來,端碗熱藥過來放在小幾上,藥勺呈玉白,她鬆口氣說道:“藥房送了幾回藥,這碗正熱著,小姐終於醒了。”


    莊懷菁長發烏黑,纖彎卷長的睫毛微顫,她開口便問:“母親醒了嗎?”


    “泉雲來回話說醒了,剛喝完藥,您別著涼了。”歸築忙給她扯了扯淡色繡蘭錦被,“奴婢沒敢同她說您病了,隻說您昨夜回得晚,還在歇息。”


    “這樣便好,”莊懷菁嗓子有些啞,手按著腿,“昨晚有事發生嗎?”


    歸築遲疑會,沒把她夢囈之語說出來,隻說道:“沒出大事,吳老大夫在夫人院子裏守著,一切都好。小姐出了好多汗,奴婢都快要嚇壞了。”


    “發汗過後便好了,”莊懷菁歎氣道,“還以為隻是小病,沒想到睡到了現在。”


    歸築慢慢掛起床幃,回頭道:“您這身子骨可嬌貴著,小病也得上心。”


    透過窗牖的陽光溫暖,照著羅漢床和香幾上的盆景。


    “忙的東西太多,想歇也歇不下來。”莊懷菁抬手扶住額頭,“去見母親,府內若出事,先行找萬管家商量。”


    陶臨風不會騙她,太子明日會去嶺南峰靈佛寺。她的探子沒傳過消息,說明也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小姐又要出去?”歸築過來道,“可您這身子骨哪裏經得起折騰?”


    莊懷菁卻放下手,搖頭道:“不必擔心,我沒事。”


    她才說完便捂嘴咳了幾聲,歸築忙轉到圓桌旁倒杯溫熱的茶水。


    歸築端茶水過來道:“小姐如果不想叫吳大夫,那就再歇會兒吧?夫人要是看見您這樣,指不定又憂心成什麽樣,您沒事,她得慌。”


    她雖說是想讓莊懷菁多歇歇,但話也沒錯。


    莊夫人整天胡思亂想,莊懷菁要是麵容憔悴,她大抵就知道莊家這時的處境。相府上下都瞞著她,誰也不想讓她身子垮了。


    莊懷菁背靠檀香木床圍,喃道:“昨天還好好的。”


    “大小姐,旁的事再重要,也比不得身子要緊。”


    莊懷菁歎口氣,纖白的手指接過青瓷茶杯,抿了口熱茶。她知道輕重緩急,想歇也不是現在。


    歸築道:“奴婢下去催人拿蜜餞,您以後還是多注意一些,省得又著涼。”


    ……


    臨近中午,日頭高上,莊夫人院子裏的回廊曲折,因她靜養,這邊很少有人走過,莊懷菁身後跟著幾個丫鬟,提著東西。


    莊鴻軒在莊夫人屋裏,給她捶腿解悶。他今年剛滿六歲,說話帶笑,小臉雖圓,卻已經能看出日後的俊俏。


    莊夫人坐在床榻上,強迫自己對小兒子笑了笑。


    她近來嗜睡,又時常做噩夢,麻痹渾噩,總分不清現在是什麽時候,好不容易才清醒一次。


    丫鬟進來恭敬行禮,道:“大小姐來了。”


    莊夫人抬頭,莊鴻軒眼睛亦微亮,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牖,窗欞旁的蘭花半蔫下去。


    莊懷菁抬手撩開圓潤的珠簾,輕步進屋,她後邊領兩個端紅色托盤的丫鬟,笑道:“母親,軒兒,我帶了一些糕點過來。”


    她身著湖色圓月照枝襦裙,雙頰微粉,發飾輕便簡單,金釵橫插,發簪梳發,縱使如此,也遮不了精致的相貌。


    莊鴻軒是莊懷菁看著長大,兩人關係親近要好,他叫了聲菁姐姐,又問她昨天去哪了。


    莊懷菁還沒開口,莊夫人便手扶床沿,急忙開口問:“你父親怎麽樣了?身體還好嗎?昨夜下了雨,他的病會不會又犯了?嚴不嚴重?要不然我去皇宮……咳咳……”


    家中慈父嚴母,莊夫人性子急躁,莊懷菁和莊鴻軒都挨過罵,相府丫鬟小廝都敬畏她,連外邊鋪子的管家都不敢鬧事。


    她的腿在上次莊戚被帶走時摔的,至今不良於行。皇帝念舊情,罰了冒犯的人,下令不許動莊家的東西。


    莊懷菁快步過去扶住她,莊鴻軒去倒了杯水,肉乎乎的小手將水遞過來,她伸手接過。


    莊夫人出身高貴,是太皇太後親妹妹的侄孫女,少有人會招惹,平日雖強勢,但受不了刺激。


    莊丞相被擒進天牢,相府失了主心骨,還沒有消息傳回,她身子卻先撐不下去。


    莊夫人時常問莊懷菁情況如何,莊丞相在獄中可好,如此等等,莊懷菁回答不出來,為莊夫人身子著想,隻能虛虛應過。


    “母親別急,”她讓下人退下,又轉頭道,“軒兒,你已經幾日沒認真讀書,夫子在書房,快去找他。”


    莊鴻軒個子小,脾氣卻挺拗,不願離開,苦著臉道:“夫子說我可以在母親這裏看書,我要陪母親。”


    府內上下敢出去的人沒幾個,生怕惹事端,最後丟了性命,他知道姐姐是冒著性命危險救父親。


    莊懷菁心歎一聲,不想他小小年紀就扯上這些事,又道:“連姐姐的話都不聽了嗎?”


    他素來聽話,這才不情不願地被丫鬟領下去。


    “菁兒,事情怎麽樣了?”莊夫人緊緊攥住莊懷菁的手,她眼中焦慮快要化為實質,“你父親是吃不了苦的,我平日讓他戒酒幾天他就要鬧得要上房揭瓦,現在已經幾個月了,你說怎麽辦好?”


    莊夫人想去找太皇太後,可她身子實在不行,一見風就發熱咳嗽,腦子時常糊塗,屋裏透氣都得數著時間來。


    莊懷菁坐在床榻旁,腳踩刻核桃紋腳踏,嫩白的手背被莊夫人攥得微紅,她也不抽出來,隻是道:“師兄托人照顧,不會有大礙。我明日再去求太子,母親且放心,父親定不是做那種事的人。”


    莊丞相平日在家不談政事,他會不會做那些事,莊懷菁不敢確定。她非偏拗之人,看得到證據,信與不信那些和旁人都沒關係,她一定會會救莊丞相。


    地板幹淨,腳踏鏤刻桃紋,黃花梨木架子上搭有外衣,屋子裏幹淨整潔,兩側有珊瑚玉石盆景。


    莊夫人聽過太子性子,又知莊丞相轉到太子手上,慌忙說道:“讓臨風多幫些,他點子多,太子他過於執著,從前太皇太後便說……”


    “太子明事理,隻要找出證據,他不會錯判。”莊懷菁頓了頓,輕聲說,“師兄會幫我們的,我待會便要出去,母親不要在這事上心神,安心養病即可,其餘事我來處理。”


    她語氣有種令人信服的柔意,莊夫人手有些顫抖,她臉色蒼白,“菁兒,是母親沒用,可你父親對你們那麽好,你一定要救他出來。”


    如果莊夫人還是以前那個莊夫人,莊懷菁不一定騙得過她。


    她溫和地笑了笑,隻是輕搭莊夫人的手,拍了拍,回莊夫人道:“您不用這麽擔心,菁兒都明白。”


    ……


    靈佛寺在京城小有名氣,後山有條曲徑通幽的小路,旁有一指路亭,寓指引迷途,坐落於山路邊。亭有四角,綠瓦紅柱,石凳石桌幹淨,常有人打掃。


    前朝百姓民不安康,先祖帝乃異性王,起兵時正值動亂之際,先皇後曾來此寺避難。


    太子十八歲前養在宮外,回京之後,幾乎每隔三月都會來此處悼念,下山之時便會路過這條小道。


    他行蹤隱秘,鮮少有人知道,身邊也隻帶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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