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寢’之後,三春成了儲秀宮的主位,由偏殿搬到正殿,身邊的宮女太監,內務府也另外撥些過來。


    莫說晉為嬪,即便是成為皇後,三春輕笑,盛極一時的榮寵,不過是過眼雲煙,她籌謀著何時行事,機會不是沒有,但她聽了靜香的話,不想貿然而動,要確保一擊即中。


    這樣一等,就過了月餘,宮中日子,浮華如夢,不是她想要的,也就度日如年。


    終於,等來了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雍正因為雪夜策馬染了風寒,皇後懿旨,每天會有一位嬪妃近前服侍湯藥,這一日,臨到三春。


    這是她第二次來養心殿,隔著厚厚的帷幔都能聞到濃濃的草藥味,待進到裏麵,見雍正並不是她想象的病入膏肓臥床靜養,人家正坐在炕床上看折子,看完一道,還禦筆朱批,身邊的蘇培盛手執拂塵,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


    三春依禮見駕:“臣妾拜見皇上。”


    雍正隻嗯了聲,沒抬頭,繼續看另外一道折子,看著看著,將折子一撂,氣道:“河工上的銀子,朕不是已經撥給他了麽,怎麽還伸手管朕要呢,這個徐公廉,下麵的人還尊他為河帥,哼,沽名釣譽。”


    蘇培盛站在那裏,皇上開口,他不能不接話,可是雍正說的卻是朝政,按規矩內官不能幹政,左右為難,忽然瞧見三春,靈機一動,將難題拋給三春:“舒嬪娘娘是山東人,或許知道徐大人的事。”


    雍正這才挑眉看了眼三春,道:“朕聽說你身子抱恙,這大冷的天怎麽過來了?”


    不鹹不淡的一句話,三春目視斜下處:“謝皇上關心,臣妾身子大好了,是皇後讓臣妾過來侍奉皇上湯藥的。”


    總是這樣拿腔作調的說話,她還真有些不習慣。


    雍正皺皺眉:“每天都有人來,朕倒嫌鬧。”


    三春不知這話是獨獨針對她,還是涵蓋所有嬪妃,沒回應,見雍正心情不佳,怕自己說什麽都錯。


    蘇培盛從旁道:“皇後娘娘擔心萬歲爺,再說,這也是各宮娘娘們對萬歲爺的心意。”


    剛好此時太監端著藥碗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兩個太醫,見雍正悉數跪,太監更是高舉放著藥碗的托盤。


    蘇培盛給三春遞給眼色,三春領會,忙過去取下藥碗,款款走到雍正麵前,跪下,高舉藥碗:“請皇上服藥。”


    於是,蘇培盛接過藥碗,從身上摸出個極小的匣子,彈開機簧,取出一枚銀針,探入湯藥中,試試確保沒毒,自己又拿了另外一枚湯勺,舀起一口先喝了,少頃工夫,這才將藥碗轉呈給雍正:“萬歲爺服藥吧。”


    雍正單手接過,一飲而盡,甚是豪放,待蘇培盛接回藥碗,他就繼續看折子,一邊問:“你在山東,可聽說徐公廉這個人?”


    三春明白,這是在問她,她是在山東住過,但乳母是貧苦人家,貧苦人家平素談論的都是柴米油鹽的瑣事,所以她沒聽說過徐公廉,但能上折子給皇上的,必然不是一些微末小官,自己是‘舒婉柔’,是知府的女兒,假如說不知道徐公廉是誰,一定會讓雍正吃驚,也或者會懷疑。


    正斟酌,雍正見她不開口,挑起眼皮看了下:“舒嬪,朕在問你話呢。”


    三春當然知道他在問自己,忙借口說:“臣妾是在想,如何評價這個徐公廉。”


    聽她的口氣,似乎這個徐公廉很有故事,雍正吩咐:“坐下說。”


    宮女便給三春搬來了一把椅子,三春謹慎的坐下,想著雍正方才的話,下麵的人尊那徐公廉為河帥,既是百姓封的,足以證明此人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也足以說明他應該是個好官,於是道:“徐公此人,為官正如其名,廉潔奉公。”


    漏了一個字,雍正糾正她:“是徐公廉,不是徐公。”


    聽其有懷疑的意味,三春忙道:“百姓皆尊其為徐公,臣妾是學旁人的話。”


    雍正信以為真,他最喜歡聽人說他的官員都是好官,他的官員都是好官,說明他這個皇帝也不是昏君,隻是他又難以置信:“他既廉潔,那麽多河工上的銀子哪裏去了?”


    三春哪裏知道,心想蒙吧,就道:“皇上可去巡視過山東那些河道?”


    雍正搖頭:“朕一直想來著,可是實在太忙。”


    三春暗笑你沒去最好,接著道:“皇上哪裏知道,黃河十年九泛濫,從古至今,不下千次決堤,多次改道,《禹貢》,《山經》,《漢誌》等書皆有記載,兩岸百姓深受其害,為整治黃河,很多百姓甚至自己籌措銀兩修築河堤,可是杯水車薪,黃河如同一匹烈馬,甚難馴服,即使這裏治理好了,相鄰之地未修好,一旦決堤,此處也是保不住,所以整治黃河不是一個地方的小事,而是整個黃河沿岸的大事,一磚一石一車一馬一餐一飯一營一帳,樁樁件件,林林總總,都需要錢。”


    雍正邊聽邊點頭,看似表示讚同三春的言論,聽罷,忽而問:“你可知,後宮女子不準讀書?”


    所謂不準讀書,是不準讀這類書,舉凡《女訓》,《列女傳》還是要讀的。


    三春心裏一怔,暗道一不小心又疏忽了,雖然舒蘭亭是漢軍旗,也是在旗的,旗人女子多不讀書,特別於宮中,這種風氣尤甚,不過轉瞬之間,三春即鎮定道:“臣妾沒有讀書。”


    雍正斂額:“你方才所說,《禹貢》、《山經》、《漢誌》,這些又算什麽?”


    三春道:“回皇上,這些是臣妾聽來的,而非看來的。”


    雍正挑起眉,繼而笑了:“好一個伶牙俐齒,不過你說的這些有些道理,徐公廉身為總督,河務上還是有一套的,朕信他。”


    言罷,批複了徐公廉的折子,至於增加河工銀兩的事,也準了。


    又看了一會折子,蘇培盛那廂勸道:“皇上龍體欠安,還是歇一歇吧。”


    雍正嗯了聲,搭著蘇培盛的手站起,在地上溜達開來。


    三春也不敢獨自坐著,站起,原地靜候,心裏想著,如何支開殿中的宮女太監,然後方便自己行事。


    正這麽想呢,雍正道:“都退下,朕與舒嬪說幾句話。”


    蘇培盛偷偷一笑,給所有當差的宮女太監遞了眼色,悉數退出,他也走了出去,仰頭看天,還早呢,皇上這時辰就來了興致,可見身子大好了。


    此時不過午後,日光正好,炭火更旺,雍正熱得連外頭的銀鼠坎肩都脫了,明黃色的長袍龍騰雲卷,行一步,能聽見金線的窸窣之聲。


    三春仍舊原地站著,彼此不單單是陌生,還橫亙著家仇,所以,她對雍正一分畏懼九分仇視,因為距離,反倒顯得尊敬似的。


    雍正一邊溜達一邊閑閑的同她說話:“你說拓跋恭染病,她染了什麽病?”


    又是拓跋恭,三春不解,這個拓跋恭到底是何方神聖,以至於讓視天下為無物的雍正,如此念念不忘,坦言道:“臣妾不知,隻覺拓跋公子身子很虛,像是久病之狀。”


    雍正沉吟下,再問:“當時她贈你那本書的時候,可有看見裏麵的畫?”


    三春搖頭:“這個臣妾亦是不知,臣妾覺著,拓跋公子大概是不知道的,因為那畫上的人於他應該非常重要,否則他也不會一直帶在身邊,隻是等臣妾發現之後,想歸還那本書,他人已經走了。”


    走了?雍正心裏念叨,去了哪裏呢?


    陷入沉思,有對往事的追憶,也有對拓跋恭去向的揣度。


    他不吱聲,三春就不開口,他一味的踱步,三春唯有靜靜而立。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子,終於,雍正回到炕上坐了,伸手摸茶杯,發現不在眼前。


    機會來了,三春心裏好一陣激動,麵上卻不露聲色,走過去,將案頭的茶杯端給他。


    雍正去接,無意間碰到三春的手,淡淡道:“這麽涼,怕是有什麽病,回頭讓太醫看看。”


    本是無關之人,給他碰了手,三春沒任何感覺,垂頭謝過:“大概天冷的緣故。”


    雍正呷口茶,掃了她一眼:“宮中,還習慣麽?”


    三春佯裝壓了壓鬢發,苦於宮闈不同外麵,難搞到毒藥迷藥,所以,她還是想嚐試下最初的計劃,摸到頭上的銀簪,來養心殿時半路偷著戴上的,一邊回答雍正的話:“若說習慣,不完全習慣,慢慢就會好的。”


    本是敷衍的閑聊,雍正卻若有所思:“朕知道你惦念家裏,你放心,果親王正在重查你父親的案子,想來不久即會有眉目,若你所言是真,朕不單單會放了你父親,還會起用他,而你的家人,不久也會從寧古塔返回,到時朕會讓人安排你和家人見個麵。”


    見麵!三春一驚,見麵豈不是露餡了,忙道:“謝皇上恩典,不過見麵就不必了。”


    雍正有些意外:“多少嬪妃,苦求都得不到的機會,難道你不想家人?”


    三春假裝道:“非是不想,而是教引姑姑曾訓導臣妾,進宮第一點,便是遵守宮規,宮規上可沒有進宮這麽短時間,就和家人見麵的。”


    雍正很滿意:“你識大體,不過,隻是順路。”


    見他做了決定,三春也不好再多言,唯有心裏暗暗著急,想著一旦舒家人進宮,自己假冒舒婉柔的事也就藏不住了,所以,或是及早阻止舒家人進宮,或是及早解決了雍正的性命。


    這樣一想,見雍正一杯茶喝了大半,她道:“茶放了些時候,臣妾給皇上換杯熱的來。”


    端起茶杯轉身欲走,突然身子一個踉蹌,佯裝頭暈,並且腳上的馬蹄鞋她實實在在不習慣,假摔變成真倒,差點撞到花梨木大案時,雍正眼疾手快托住她,美人入懷,雍正沒有立即放開,反倒將她抱緊了些,輕聲嗔怪:“這麽不小心。”


    三春撐著想站起,使了半天的力氣卻是徒勞,馬蹄鞋猶如雜技,她至今無法熟練掌握,仰躺在雍正臂彎中,彼此目光相接,發現雍正眼中多了幾分溫柔,正如初識時他看那幅畫的樣子,三春懶得解讀他的目光,見雍正幾分陶醉狀,趁機拔下頭上的銀簪,朝雍正咽喉欲刺,忽然門口有人道:“啟稟皇上,果親王求見。”


    一聽到這個名字,三春抓著銀簪的手沒來由的就軟了下來,暗道他來的可真不是時候,慌忙將簪子藏於身後,道:“禦前失儀,皇上恕罪。”


    雍正淡淡道:“小事,何罪之有。”


    將她穩穩的扶正了,自己就往炕上仍舊端坐,並道:“叫進吧。”


    未幾,允禮由蘇培盛引著進來,一身石青色五爪金龍朝服,於平日的清雅中多了幾分威嚴,他一進來,見三春在,微微有些愣神,又見三春緊挨著雍正而站,他心底一絲悲涼,向雍正施禮:“臣見過皇上。”


    雍正道:“老十七,有事?”


    穿著朝服來的,必然是為了公務。


    允禮道:“回皇上,登州知府舒蘭亭的案子已經查明,果然是給下麵的小吏陷害。”


    雍正頷首,又看了看三春,聲音低沉,卻是怒極:“傳旨,凡是涉及此案的一幹人等,斬立決。”


    三春心裏一抖,即使那小吏可惡,可是聽雍正張口閉口間,已經讓太多人送了性命,她還是有些吃驚。


    允禮見她目光呆滯,曉得她暫時疏忽了自己是誰,忙道:“如此,舒嬪娘娘也可以寬心了。”


    三春這才醒悟自己是誰,忙跪伏在地,哽咽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雍正一笑:“起來吧,你光顧著謝朕,此事老十七也是費了很多心力。”


    三春站起,朝允禮微微垂頭:“多謝王爺。”


    允禮麵色無波:“娘娘言重了。”


    雍正見他們兩個舉止甚是嚴肅,笑道:“這不是在朝上,關上門咱們就是一家人,老十七查你父親的案子,於公於私都應該的。”


    三春道:“於公,王爺夙興夜寐,臣妾敬重,於私,王爺盡心盡力,臣妾更應感謝。”


    雍正點頭:“言之有理。”


    見允禮並未搭言,彼此雖然都盡力自持,也還是怕百密一疏,此地不宜久留,三春再道:“王爺同皇上有事談,臣妾這就告退了。”


    雍正嗯了聲。


    出了養心殿,三春感覺手心都冒出汗水,想著方才若是真的一下子將雍正刺死,剛好允禮來了,他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還是不要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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