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本來以為, 她如今一副“易碎品請小心搬運”的狀態, 理應對和周衍川同居沒什麽期待。結果自從兩人商量的那天起,她每天醒來就翻著手機日曆, 細數距離下一次開庭還有多久。


    七天、五天、三天……


    時間越近, 她的心情就越起伏難耐,隻恨不能化身為法官, 趕緊宣布德森賠錢滾蛋, 而且還是永遠不準再上訴的那種。


    開庭的前一天,舒斐來家裏看她。


    現在兩人身體裏都打著鋼釘,見麵之後頗有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


    舒斐說:“等你回來上班,鳥鳴澗必須組織旅遊,找個靈驗的寺廟拜拜。”


    林晚沒想到她還有此等打算, 很意外地問:“您還信這個啊?”


    “有事菩薩保佑, 無事讚美科學,差不多就是這樣。”


    舒斐回答得特別坦蕩, 一點不避諱被下屬知道,原來她也會有忐忑的時刻, “其實就是求個順遂而已。”


    林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當下也沒多加表示,就討論起最近的工作安排。


    自從她受傷之後, 鳥鳴澗那些管理的事務又一股腦全回到舒斐那裏。舒斐有意分派給底下人處理幾回,到底都不如林晚讓她滿意。


    如今林晚還剩半個月就能回去上班,她難免需要多交待幾句。


    送走舒斐後,林晚摸出手機, 給鍾佳寧發消息:【你媽媽現在還每天燒香拜佛嗎?】


    鍾佳寧的母親信佛信得虔誠,聽說不僅每逢初一十五吃素,還特意在家做了一個小佛龕,每日早中晚三次功課次次不落。


    果然,鍾佳寧回她:【你問這個幹嘛?】


    林晚有點不好意思,斟酌著問:【能不能讓阿姨幫我許願呀?就祝周衍川順利打贏官司,以後再也不犯小人。】


    鍾佳寧:【……不是,姐妹,這種時候你難道不該祈禱自己早日康複?】


    林晚盯著這行字愣了幾秒,發現對於自己的事,她並沒有任何想求。


    能夠劫後餘生已是上天保佑,好像再想多要些什麽,都會顯得過分貪心。


    要說哪裏特殊,那就唯獨隻有周衍川,她希望所有的磨難與坎坷都離他遠去,從今以後的人生隻剩驕陽相伴。


    最後鍾佳寧答應幫忙說一聲,林晚這才勉強放下心來。


    當天晚上,她很晚才入睡,第二天又醒得很早。


    睜眼後人還有些懵懵的,一直盯著天花板垂下的吊燈,回憶昨晚夢中發生的事。


    有人敲門時,林晚以為是趙莉來叫她起床,好半天後才輕聲說:“進來。”


    門把發出“哢噠”一聲輕響,隨著門縫慢慢打開,按住門把的那隻手也進入了她的視野。


    清瘦白淨,微屈的指骨分明且修長,經得起最嚴苛的挑剔。


    周衍川一身正裝打扮,整個人幹淨又挺拔,像樓下花園那棵鬱鬱蔥蔥的樹,任憑時光荏苒,也絕對不會長歪一絲一毫。


    房裏遮光窗簾還未拉開,全靠走廊那邊的光線照進來,在他身周留出一片清朗。


    林晚有那麽一小會兒的工夫,以為自己還沒醒。


    直至周衍川走到床邊,鼻子聞到他身上清雅禁欲的味道,她才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周衍川看著她:“怎麽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做了個夢。”她揉了下眼睛,想把噩夢的餘韻都擦拭掉,“夢見誰都找不到我,我在倒塌的房子裏拚命大喊,但是你們都聽不見,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越走越遠。”


    周衍川皺了皺眉。


    他俯下身,摸到她額頭浸出的薄汗,語氣裏夾雜著一絲緊張:“經常做這樣的夢,還是第一次?除了做夢還有其他情況發生沒?”


    林晚眼中流露出些許迷茫。


    這樣的夢不是第一次做,地震剛發生的那幾天,除了身體的疼痛,心理的折磨也讓她難以入睡。但經過誌願者的心理輔導後,她原以為早已走出心理陰影了。


    回到南江以來,她的情緒明明一直很穩定才對。


    見她不說話,周衍川眉間的溝壑更深,眼神也慢慢沉了下去。


    他輕輕撫摸著林晚的臉頰,讓她感受到他的皮膚與溫度:“地震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南江不是地震高發地帶,你現在很安全。”


    林晚與他在半明半暗的環境中對視,耳邊回複響著他那句“你現在很安全”,許久之後,仿佛是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手掌摸到熟悉的床沿,終於確認此刻身在何方。


    “好奇怪啊,我剛才突然一下子……”她心有餘悸地呢喃道,“以前沒有這樣過。”


    周衍川的下頜繃出淩厲的弧度。


    他太了解這種狀態,遭遇不幸後的心理創傷反應,有些人隻會發作一兩次,有些人長年累月走不出來,像他小時候,就花了接近小半年的時間才能正常生活。


    “昨天發生什麽事了?”他低聲問。


    林晚搖了搖頭,但隨即想到一個可能性。


    她遲疑著是否該講出來,卻在抬眼的那一刻,從周衍川眼中看到了他的猜測。


    周衍川頓了下,才繼續問:“擔心今天官司的結果?”


    林晚隻好承認了:“我可能在家呆久了容易胡思亂想。你知道的嘛,有時候本來沒事,但越想就越害怕,心裏壓力就很大。”


    越說到後麵,她聲音就越小。


    打官司的人又不是她,結果硬生生把自己嚇得稀裏糊塗的,這事說出去多丟人。


    可周衍川並沒有笑話她,他轉身把遮光窗簾拉開,讓清晨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站進來。然後就坐在房間飄窗上,長腿伸直抵著她的床腳,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他說:“你覺得官司輸掉最差的結果是什麽。”


    “你會賠很大一筆錢吧,”林晚說,“然後德森肯定會抹黑你,星創也會受影響。”


    周衍川:“我告德森的官司呢?”


    “就……他們不道歉也不賠償。”


    “那就等於什麽事也沒發生。至於德森告我,先不提證據擺在那裏,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輸掉了,第一我不缺錢,第二我不在乎別人如何評價,第三你知道星創的實力,一時成敗不會影響它的未來。”


    不知是林晚的錯覺還是什麽,周衍川說這些話時,莫名顯得有幾分傲慢與張狂。


    但他把最壞的結果掰開揉碎了陳述給她聽,逐一分析之後,聽起來似乎的確就是這樣而已。


    最壞,也莫過於此。


    天不會塌下來,他不會一蹶不振。


    林晚終於被他說服了,輕鬆地笑了一下:“對了,你一大早專程過來找我,是想我了嗎?對不起啊,時間好像都被浪費掉了。”


    “本來想叫你給我點鼓勵,不過不需要了。”


    “……嫌我沒出息呀?”她鬱悶地撇撇嘴角。


    周衍川低頭看了眼腕表的時間,起身理了下西裝:“不是,現在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最壞的結果發生。許多事我可以不在乎,也不受它們的影響。”


    林晚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走到門邊,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說:“可我在乎你。”


    曆時數月的德森星創互訴案,在十月下旬有了結果。


    德森撤銷對周衍川違反競業禁止協議的控訴,同時針對周衍川反告他們的案件提出庭外和解。


    這並非葉敬安本人的意願,周衍川就是紮進他心裏的一根刺,他苦苦等候星創發展壯大,為的就是在最恰當的時機將他一舉打垮。


    可周衍川的證據準備得太充分,德森內部的意見也出現了分歧,加之還有外界不斷追問當年山林巡邏的細節,幾方壓力之下,葉敬安不得不屈服於現實。


    走出法院時,周衍川低聲吩咐律師:“除了賠償金額以外,我還有個要求。”


    “您說。”


    周衍川停下腳步,抬眼看向迎麵而來的德森一行人。


    德森的律師團隊跟他無冤無仇,見了麵也能禮貌地頷首示意。


    隻有葉敬安點了支煙,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周衍川聲音冷淡,像一把鋒利的冰刃終於落下:“讓德森在所有場合關於飛控算法的介紹裏,把我的名字加回去。”


    四下一片寂靜。


    枝頭的樹葉卷起了邊,躲避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葉敬安緩緩吐出一口煙圈,隔著繚繞的煙霧眯起眼看他。


    眉間的疤痕若隱若現,如同青燈燭火映襯的佛像,悲憫而平和。


    但下一秒,佛像崩裂,青麵獠牙猙獰而出。


    “周總,未來還長,咱們慢慢比。”他一開口,骨子裏的狠厲勁就竄了出來,“看是你星創拚死拚活追得快,還是德森家大業大吞得快。你完全可以回去慶祝幾天,隻不過開價的時候謹慎點,否則將來哪天混不下去而我又願意顧念舊情的時候,收購價可能不好談。”


    周衍川仿佛沒聽見後麵那一大段話似的,隻散漫地笑了笑:“比打官司?我贏了,有什麽可比。”


    葉敬安咬著煙,目眥盡裂。


    周衍川又問:“還是你想比技術?代碼證據看得不夠多?別說你腦子早就廢掉了,哪怕是當初的你也做不到我這水平。從前、現在、將來,你什麽時候能贏,提前告訴我一聲,行麽?”


    葉敬安好似變臉般,收斂了戾氣,擠出幾分涼薄的笑意:“所以我才說你蠢,你以為靠著……”


    沒等他說完,周衍川已經麵無表情地邁開了步伐。


    與葉敬安擦肩而過時,他垂眸掃了對方一眼,低聲說,“蠢的人的是你。因為我從頭到尾,都沒把你當對手。”


    葉敬安手裏的煙陡然落地。


    他很清楚,周衍川絕非走到這步還天真地認為“我拿你當朋友”的老好人,他所說的“沒把你當對手”的意思,是更為驕傲、更為不屑的意味。


    ——我從來沒把你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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