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趕回鳥鳴澗的時候, 辦公室裏彌漫著一股低氣壓。


    盡管辦公室時常有大魔王鎮, 但整體而言,大家懷抱同一個目標聚集在此處, 許多觀念彼此都非常合拍, 因此鳥鳴澗的氣氛還挺輕鬆和睦。


    然而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工位前, 人人眉頭緊鎖, 間或響起的鍵盤敲打聲也透露出憤怒的力道。


    舒斐已經發完火了,正在外麵露台打電話,整個人看起來依舊很焦躁,指間夾著一支女士煙,腳步不斷踱來踱去, 引得頭頂的仿真喜鵲“喳喳”叫個不停。


    林晚把參考書放下, 問離得最近的鄭小玲:“怎麽回事?”


    鄭小玲愁眉不展地轉過來:“還記得半個月前我們收到的幾份報告嗎?北方好幾個鳥類保護區發現捕鳥網的那個。”


    林晚當然記得。


    從半個月前開始,與鳥鳴澗合作的幾個鳥類保護組織, 就不約而同在郵件中提到,他們巡邏保護區時, 發現區域內有人私自架設大量捕鳥網陣,根據捕鳥網殘留的羽毛數量來看,很可能有大批鳥類已經遭到捕捉。


    有些保護區地理麵積太遼闊, 憑借人力很難每次都把所有區域巡視完整,盜獵人更是神出鬼沒,有時今天巡邏完一片區域,明天就會發現另一片區域早有捕鳥網等著鳥兒一頭撞上去。


    鄭小玲撇撇嘴角:“而且不光是保護區, 最近那邊還接到消息,城市公園裏也有人打鳥、毒鳥。後來他們當地幾個誌願者找到了可疑的飼養場,隻可惜一直沒能打進內部。直到前幾天他們發現有一輛貨車從飼養場開出來走高速,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就悄悄一路跟了上去。”


    誌願誌發現那輛貨車的目的地是南江後就直接報了警。


    警察在高速路出口設關盤查,終於攔截到那輛跨省運輸的貨車用生鮮蔬菜做掩護,實際上十幾個箱子裏裝的全是死鳥。


    鄭小玲小聲說:“加起來有四萬多隻。”


    四萬多隻……


    林晚被如此駭人的數量驚到手腳冰涼,這是她工作以來聽聞過的最大數量的野生鳥類走私案。


    難怪連舒斐都無法淡定,這根本是一起大規模的屠殺。


    林晚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連上午倒進去的咖啡早已涼掉都沒發現。放下水杯時,她像是說服自己,又像是安慰鄭小玲,輕聲說:“至少人贓並獲,關進去一個個查,誰也跑不了。”


    誰知鄭小玲卻悲哀地搖了搖頭。


    林晚心中一寒,想到一個可能性:“都是些什麽鳥?”


    “麻雀、斑鳩、黃眉鵐之類的,運來肯定是打算當野味賣給餐館的,保護動物歸保護動物,可一個珍稀品種都沒有,你懂的。”


    這一次,林晚好半天沒說話。


    沒有珍稀品種,就代表根據法律規定無法追究刑事責任。


    哪怕捕獲四萬多隻鳥會嚴重危害當地的生態環境,這些人所需要承擔的,也不過是幾萬塊的罰款而已。


    相比走私野生動物的暴利而言,這點罰款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直到傍晚下班,林晚也有些提不起勁,懶懶地坐在那裏走神。


    宋媛把椅子滑過來,輕聲細語地說:“晚晚,下班一起吃飯嗎?我請客。”


    “啊?”林晚勉強回過神,不解地問,“好端端的請客幹嘛?”


    宋媛低下頭靜了一陣。


    她是那種典型的清秀小美人長相,纖細白淨,看著就讓人有保護欲。這會兒眼眶泛紅地不說話,就更顯得楚楚可憐。


    宋媛絞緊手指,過了許久才說:“我想辭職啦。”


    宋媛來鳥鳴澗一年,因為生性靦腆,和基金會其他人都不算熟,這頓飯隻邀請了同住在別墅的其他三人。


    從科園大道到雲峰府的中途,有一家生意很好的海鮮粥店。


    林晚以前跟他們來過一回,當時品嚐著熬得軟糯的海鮮粥,再配上一大把美味的燒烤,心情有多美妙自然不必多說。


    可惜這一回,四人坐在桌前,情緒都十分低落。


    徐康悶不作聲地喝掉一罐啤酒,才問:“你為什麽想辭職?”


    “你們別罵我。”宋媛聲音很輕,險些被其他食客的談話聲蓋過去,“我就是太鬱悶了,明明大家做了那麽多,但卻永遠阻止不了盜獵的人,太讓人失望了。”


    鄭小玲看她一眼:“你真的想辭職?”


    這句話剛出口,宋媛的眼睛就又紅了:“小玲你知道的,我爸媽一直不喜歡我做這行,但我喜歡動物,想保護它們。可是做得越久,就越明白不可能的。我們永遠阻止不了有人傷害動物,不論大家再怎麽努力都阻止不了。”


    “所以你就想跑?”鄭小玲的脾氣上來了,語氣也變得生硬許多,“人人都像你這樣想,那鳥鳴澗趁早關門好啦,所有保護組織都關門好啦,反正總有一天地球會毀滅,大家全部完蛋嘛。”


    宋媛顯然不擅長與人爭辯,幾句話的工夫,淚水就要掉不掉地垂在眼底。


    徐康沒想到兩個女孩居然快吵起來了,隻能左看看宋媛,右看看鄭小玲,尷尬道:“別吵別吵,有話好好說。今天大家心情不好,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說完還朝林晚使了下眼色,暗示她趕緊也幫忙勸勸。


    林晚卻聳了下肩膀,表示無能為力。


    鄭小玲的想法沒有錯。


    有些事總需要有人去做,如果沒有人願意保護動物,那麽等到一個接一個的物種滅絕、等到地球環境徹底惡化、等到複雜的生態鏈斷裂,位於食物鏈頂端的人類肯定也逃不過滅亡。


    大家總愛說“拯救地球”,其實從億萬年來的曆史看,地球哪裏需要人類拯救。


    它始終跨越時間的長河,亙古不變地存在於在那裏。


    就像曾經的霸主恐龍盡數滅絕之後,總會有新的生命出現在這個藍色的星球上。


    地球對待寄居於此的生命,向來一視同仁,從不因為誰更強大就多青睞幾分。


    所以無論是保護鳥類亦或是保護其他動物,歸根結底要保護的,還是人類自己。


    人若不自救,等待在前方的必定是滅亡。


    即便如此,林晚也做不到像鄭小玲那樣衝動地指責宋媛。


    她還在讀書的時候,導師就對他們說過:“你們之中如果有人將來想從事動物保護行業,那我可以果斷地告訴你們,這是一條充滿悲觀的路。也許通過不懈努力,部分物種可以在短時間內擴大種群數量,但放眼全世界來說,無數物種會在你們眼前不斷地走向消亡,而你們根本無能為力。”


    所以多多少少,林晚能夠理解宋媛會難過到想辭職。


    屠殺四萬多條生命,卻不用付出對等的代價,換了誰會心平氣和地接受呢?


    這頓飯吃到最後,四個人都沒什麽胃口。


    臨走時海鮮粥還剩下一大半,換來老板娘自信心大受打擊的錯愕表情。


    林晚歉意地對老板娘笑了笑,走到街上看見宋媛抱著鄭小玲道歉,鄭小玲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別別扭扭地叫她別哭了。


    徐康揉揉眉心:“是我不懂你們女孩子的友情。”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林晚挑眉笑道,“反正你是我們永遠的姐妹。”


    “……”


    徐康被噎得哽了一下,好半天才說,“我發現你心態特別穩啊,這種時候還有精力開玩笑。”


    林晚跟他並肩往前走:“不然能怎樣呢。”


    淡淡的尾音融入風裏,很快便被吹散到遠方。


    是啊,不然能怎樣呢。


    回家的一路,大家都變得格外安靜。


    好像所有的精力都在餐桌上發泄完了,隻剩下消沉的情緒還堆積在心頭,等待他們各自消化。


    從海鮮店到雲峰府不算遠,步行二十分鍾左右就能到達。


    到了小區門外,幾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眼神中都透露出不想進去的意思。


    有時候大家都不開心,與其回到房間裏鬱悶,還不如在室外多走走,說不定還能更有效地緩解心情。


    徐康提議:“剛才都沒吃飽吧,我去便利店買點東西,咱們今晚就坐在路邊野餐好了。”


    林晚想了一下那個畫麵,感覺有點丟人。


    可眼見鄭小玲已經捂著肚子答應,隻好點點頭表示可以。


    三個女孩在路邊的長椅排排坐。


    林晚仰頭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片刻後輕聲說:“宋媛,再努力一下吧。你今天哭得那麽厲害,我怕你今後會後悔。”


    “可我飯都請了。”宋媛有些不好意思,“出爾反爾不太好呀,顯得我多矯情。”


    鄭小玲凶巴巴地接話:“我們又沒吃。”


    “……”


    林晚“噗嗤”一聲笑出來,轉頭捏著宋媛的臉:“矯情有什麽關係啦,誰都會有不開心想矯情的時候啊,隻要我們不說出去,沒人會知道你動過辭職的念頭。”


    宋媛眨巴眨巴眼睛,還想開口說什麽,目光就越過林晚的肩膀,望向了她身後某處。


    “嗯?徐康回來了?”


    林晚奇怪地扭過腦袋,順著宋媛的視線望過去,結果就看見一輛賓利停在路邊。


    南江開豪車的人不少,可她就是沒來由地覺得,這肯定是以前在動保基地的時候,看見周衍川坐過的那輛。


    果然下一秒,後排車窗緩緩落下。


    周衍川那張英俊非凡的臉出現在視野之中,漂亮的桃花眼隔著暑熱未消的空氣,在將暗未暗的黃昏中與她對視。


    遠處是城市絢爛的霓虹燈光,近處是路燈投下的層層光暈。


    林晚下意識鬆開正在對宋媛耍流氓的手,腦子裏莫名閃過一個念頭——她好像很久沒看見周衍川了。


    可是真的很久嗎?距離他承諾的一個月,好像也才過去十來天。


    更讓她感到荒唐的是,在看見周衍川的一刹那,她竟然也隱約有幾分想要矯情的想法。


    周衍川推門下車,踩著一地暮色往長椅走來。


    宋媛和鄭小玲都很沒骨氣地往站起身,用去便利店找徐康的借口迅速溜掉了。


    “在這兒做什麽?”他稍彎下腰,似乎打量了她的神色,“不開心?”


    林晚鼻子忽然一酸:“是呀,不開心。”


    她怎麽可能開心呢?


    宋媛感受到的失望,她同樣也會感受到啊。


    周衍川怔了怔,眼中有連日忙碌與長途奔波過後的倦怠。


    但隨著他在林晚身邊坐下,那些倦怠便在倏忽間消散不見,他靠著椅背,長腿伸出交疊,輕聲問:“怎麽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克製幾小時的積鬱就如閘門打開一般,統統翻湧了出來。


    林晚也不管他能不能感同身受,一股腦把那些生氣、失落、悲傷全部講了出來,要不是尚有一絲理智存在,她甚至還想問“你是不是看到周源暉送給我的書了”。


    “你知道嗎?”她抿抿唇角,看著周衍川的眼睛,“販賣野生動物,是世界三大非法貿易之一。”


    周衍川點頭:“嗯,和軍火與毒品交易並列。”


    “所以啊,我有時候也會想,既然永遠有人願意為它鋌而走險,既然誰都無法阻止環境惡化,那麽我們所做的一切……”


    林晚頓了一下,她不太喜歡說出如此消極的話,可不知為何在周衍川麵前,她願意嚐試一下,將那些不方便對別人傾倒的苦水全部說出來。


    “我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麵對她罕見的沮喪,周衍川眼神微動。


    如果林晚是一名媒體的記者,他大可以拿出官方的態度,滴水不漏地為她解答。


    但他不想這樣。


    男人清晰的喉結上下滾動幾次,幾秒後仿佛下定決心一般:“有空沒,帶你去一個地方。”


    “現在嗎?”林晚茫然地問,“去幹嘛?”


    周衍川在夜色中垂下眼,語氣淡然:“去看我一輩子無法實現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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