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著李長安如臨大敵的模樣,又噗哧一笑:“不逗你玩了,若你真是他的傳人,便可以叫我一聲師母。”


    李長安麵色疑惑。


    女人道:“說來話長,你且過來。”她坐到石桌邊,出聲相邀,姿態嫵媚。


    出於禮節,李長安並未接近,隻行了一禮:“我站在此處就好。”


    “這麽拘謹做什麽。”女人笑了笑,也沒再要求,開口自顧自說了下去。


    四十年前,越地青州,無生宗中興,赤陽祖師修為臻至元始境巔峰,閉關悟道,欲再進一步,邁過神墟天塹。


    話說無生宗這一魔道門派,若要追根溯源,年代已不可考,關於宗門起始,在數千年前的上古卷帙中雖可找到隻鱗片爪的痕跡,但記載中的無生宗跟現今的無生宗是否真有聯係還是兩說。總之,五百年前無生宗還類似於閑散的魔道組織,宗人遍布於青州各地,相互間並沒什麽凝聚力。往年間,魔道勢力時強時弱,強時甚至能淩駕於諸多正道,弱時便隻能勉強保住不至於滅絕罷了。


    五百年前,青州魔道中,有一名為陸謙之之人出現,自稱無生宗宗主,以鐵血手段強令魔道中人服從自身。陸謙之一出,魔道嘩然,不知多少歲月以來,雖有無生宗之名,但幾乎從未有人敢自稱宗主,隻有幾位邪高惡重之人,在正道對魔道出手而魔道難以抵擋時協調眾人反抗。也不是沒出過想當宗主的,隻是那些個傻子至今連骨頭都爛在地裏了。


    不過一般來說,魔道中人雖然個性乖張,但也不是傻子,敢跳出來找死的,多半有點本事,陸謙之出來時,其他人沒動聲色,靜觀其變,陸謙之行事便愈發猖狂。但沒過多久,被人發現他隻有種道境巔峰的實力,便都開始嘲笑譏諷他。陸謙之不以為意,繼續收攏勢力,倒也聚集了一些人手,魔道中有位元始境大能坐不住了,但自己親自出手又未免太給陸謙之麵子,就讓兩個同為種道境巔峰的高手去殺陸謙之。


    一去不回。


    這位大能見陸謙之不識相,便親自找上門去,在青州琨琅山下截殺陸謙之,當時圍觀者有數十位。交手時,大能訝然發現陸謙之不知何時竟已突破到元始境。


    這一戰從日上中天打到月兔東升,動靜很大,連正道人士都發現了,遠遠圍觀。入夜後,陸謙之和那位魔道元始境都顯露疲態,此時,正道中有人蠢蠢欲動,見旁觀的魔道中人並沒有修為超過元始境的,正道定陽宗中執事長老瞅準陸謙之與魔道元始境廝鬥到一塊時,決然出手,想來個一劍雙魔,好名揚青州。


    魔道那位元始境早見到了有正道人士圍觀,但陸謙之一直沒退,他也沒拉下臉後退,結果越打越上火,完全是物我兩忘,隻想殺人了,這時要命的一劍穿雲裂空而來,他當即暗道一聲我命休矣。


    然而陸謙之身形暴起,用一雙肉掌抓了飛劍不說,閃至那位定陽宗執事長老身邊,生生把他頭顱打裂,肉身化作糜爛血肉,被陸謙之吸入體內。


    魔道這位元始境大為震驚,才知陸謙之原來一直在留手,而陸謙之扔開定陽宗執事長老的藍袍,捏著那柄兀自滴血的青劍,似笑非笑看了過來。


    魔道這位高人下意識想要逃遁,隻是知道逃遁無益,而且陸謙之一直留手,便沒想取他性命,但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他喃喃道:“我們還打不打了?”


    陸謙之把那柄奪自定陽宗長老的飛劍隨手一拋,笑了笑:“打不動了。”


    從此,與陸謙之交手的這位魔道高人對他心服口服,立誓歸順。


    此後半年,陸謙之雷霆雨露並施,一統青州無生宗,魔道勢力空前高漲,壓得正道數大宗門抬不起頭。魔道正道雖然常有爭鬥,但高層其實不常交手,也沒發生過什麽你死我活的大戰,畢竟修行不易,又沒凡人的苛捐雜稅之憂,饑寒飽暖之慮,誰還閑著沒事要死要活的。隻是陸謙之卻悍然出手,殺了玄陰宗一位殿主,施施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他血肉盡數吸了,此舉掀起軒然大波,玄陰宗召集正道人士,與無生宗展開大戰,那時多數宗門其實剛從西岐遷來不久,還沒站穩跟腳,連靖道司都尚未成立,這一戰無論如何都是兩敗俱傷之局。兩年後,大戰結束,玄陰宗從青州道門總壇的位置跌落,被浮玉宗取代,而無生宗則完勝整個正道,除去折損了些弟子,高層幾無傷亡。直接導致戰爭結束的原因,是玄陰宗宗主與陸謙之鬥法時不慎被殺。


    此戰後,無論正道魔道,眾修行人發現陸謙之此人越戰越強,殺了玄陰宗宗主後,他實力更神秘莫測,一舉奠定青州大局。


    茲此,陸謙之被尊為無生宗祖師。


    但天有不測風雲,又過十年,陸謙之白日欲渡劫證道神墟,引來的天劫卻仿佛要毀天滅地。


    他直接化作劫灰。


    陸謙之死後半年,正道大舉反攻,將無生宗打成過街老鼠,底蘊十不存一。沒了陸謙之那能吸人血肉增進自身修為的猛人,本來就人少的魔道,高層實力更是被全麵壓製,一連三十年,都撅撅不振,險些被正道完全剿滅。


    在此危難之際,魔道之中又有一人突兀出現,如煞星降世,大肆屠戮正道中人,修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節節拔高,簡直就是另一個陸謙之。此人帶領魔道再次翻身,便是無生宗第二代祖師,寇通遜。


    然而,沒過十幾年,寇通遜閉關中莫名暴體而亡,縱使無生宗竭力隱瞞,還是被正道察覺,再度反攻。


    此後的數百年,曆史一幕幕重演,魔道中總是會出現一位能吸人血肉的怪胎,一統青州。無生宗中人漸漸發現端倪,這吸人血肉的魔功,最初出自於陸謙之身上,不知來曆,身懷此功者,隻會出現一人,隻有當此人出現後,才會出現第二位被習得此魔功者,此功是如何傳承的,甚至連列位祖師都不知曉,隻因習得此功者,便是帶領魔道崛起的無生宗宗主,便姑且稱之為“無生功”。


    到了四十年前,第九代無生宗宗主赤陽子正值巔峰,無生宗魔道勢力也隨之壓過正道,隻是他修為卻進入了瓶頸,若要突破,便有九成像前列祖師那般,死於非命,魔道勢力將再次淪入為期數十年的低穀。


    而白荼,便是赤陽子之女。


    該時,無生宗中人對無生功傳承方式有了些許猜測,發現血緣、遺物,都有可能是因由之一,作為赤陽子獨女的白荼被寄予厚望。


    然而白荼深知往日曆史,也見過宗人與正道弟子廝殺時的血腥,早已厭倦了這種無休止的爭鬥,在赤陽子閉關之時,她一走了之。


    之後無生宗中發生了什麽白荼並不知曉,她在塵世間遊蕩,在一場大雪中,她偶遇了為報仇而屠殺山匪的宋開。


    自此以往,白荼與宋開遨遊紅塵,做著神仙眷侶,白荼沒隱藏自己魔道中人的身份,宋開也毫不顧忌。隻是有一日,二人去青州時,白荼聽聞赤陽子死去的訊息,心中感傷。


    與此同時,她骨髓深處傳出奇癢。那日,她又無意間將一隻飛鳥的血肉吸噬,方知這一代的無生功傳人原是自身。


    她告知了宋開,心知若借此功修行,隻怕逃不過列位祖師隻能活幾十年的命運,便索性不再修行魔功。


    但她吸噬飛鳥的模樣卻被正道中人瞧見,暗中跟上了她。


    當時赤陽子死去的消息被正道安插在魔道中的內奸傳出,正是大肆剿殺魔道之機,不知不覺間,宋開與白荼陷入正道中人包圍,宋開仗著刀法精妙,斬了一位元始境,欲帶白荼逃走,白荼卻猶豫了,心知自己這一走,隻怕無生宗再無翻身契機。原想不管不顧跟著宋開離去,但腦海中,昔日同宗死在正道手下的場景曆曆在目。


    她給宋開留了一張字條,獨自去尋同宗,到了無生宗總壇,卻不想總壇早已轉移到別處,原來的總壇竟成正道陷阱,而她便如魚入甕中,被數位元始包圍。


    千鈞一發之際,宋開殺來,以身負重傷的代價,將她救走,隻是此刻她已氣若遊絲。


    她心知以無生功應當能救回自身性命,看著宋開焦急的麵容,她有萬分不舍,卻生出了一縷自私的念頭——縱使她能活下來,活個幾十年又如何,愛別離乃永恒之苦,若活在早知既定別離結果的過程中,反而不如現在離開他痛快,誰知道她老去之後,他會不會愛他如初?與此同時,肩上擔負著的,興複無生宗的重任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就算活下來,又怎能一走了之?


    她隻想以死逃避。


    “從那以後我便死了,但我又好像沒死,隻覺身處混沌之中,心中隻剩愧疚……”白荼說著。


    李長安道:“對誰的愧疚?”


    白荼垂目,不知在想些什麽:“都有。”


    李長安道:“你還沒說自己是如何活過來的。”


    “誰說白荼活過來了……”白荼微微一笑,“人死如燈滅,不,比燈滅還徹底,就像一滴水落入海中,再也找不回來,縱使找回來,也不是原來那滴水了。”


    李長安看見她暗紅的嘴唇,與幽黑的指甲,沉聲道:“你是……魔。”


    白荼道:“你知道魔是什麽?”


    李長安道:“極於七情者,無論善、惡、愛、憎、喜、傷、懼,都是魔。”


    白荼托腮眨了眨眼睛“不錯,我是白荼,白荼卻不是我,若說得具體些,我隻是殘存的一縷執念,凝聚煞氣而生,寄居於此肉身中,隻為……”


    她忽的怔住,像是忘卻了十分重要的記憶,努力回想著,卻怎麽也沒了印象。


    她臉色變得越來越白,像雪,像紙,像一株失去生機的曼陀羅華,漸漸扭曲,猙獰,極度危險的氣息從她身上彌漫出來。


    李長安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


    白荼發瘋似的站了起來,在石室中胡亂搜尋,李長安默然,伸手指向碑後石門:“或許在那。”


    白荼如惡獸般看了他一眼,衝入石門中,到玉棺邊,她驀地站住不動了。


    李長安望著她背影,魔已不是生靈,隻是殘缺的執念罷了,她的執念若是恨,便隻會恨,縱使永久不滅,也隻被恨意操縱,他歎道:“有情是苦,無情也是苦,都不及無有情無無情之苦。”


    “不苦。”她背對著李長安,淚流滿麵,抱起棺中骨刀,哽咽著,強調了一句:“不苦。”


    她忽然沒了聲息。


    良久。


    李長安走近石門,將白荼屍身與骨刀一同葬入玉棺,推上棺蓋。


    轟隆聲中,白荼猶有淚痕的麵龐上似乎浮起了一絲微笑,被棺蓋陰影緩緩遮蔽了,李長安輕聲道:“不苦了。”


    ……………………


    走出石門後,李長安在石碑前奉上了三炷香,隨後,他運力指尖,穩穩按上石碑。


    指尖緩緩運動,雄渾有力,生生寫下半寸深的光滑刻痕。


    一刻鍾後,石碑上留下六字:“宋開同葬於此”。


    收手後,李長安鬆了口氣,這六字不羈中隱有柔情,算是對宋前輩的寫照。


    香燃了半截,李長安離開碑前,將石室打掃了一番,把白荼弄亂的物事整理妥當,撿起書籍時,見到幾本刀譜,其上還有字跡,與石碑上宋開的筆記相似。


    李長安席地而坐,在石室內閱讀起來。


    三本刀譜中,刀招變化各不相同,李長安閱盡葬劍池底血影劍招,又在藏經閣中讀了許多劍譜,在他眼中這三本刀譜招數也不出其類,畢竟刀劍本就相似,說起來劍的變化比刀還要多些,刀的長處在於劈砍,利於攻堅殺敵。


    這些刀招對李長安來說,並無多大裨益,也補不上他自悟的風月無邊,其中宋開記述的心得倒頗有價值,李長安便在石室中暫且停留了一日。


    待靜下心神,便回想起白荼口中無生功的來曆,此功霸道非常,但有傷天和,用者短命,還是不用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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