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距青牛鎮四五裏地,李長安與段紅鯉上山時見到有獵戶,隔著山林遠遠答問,說是此山名西山,又叫西來峰,山下無路,山中人跡罕至,隻偶有修行人仗著遁術進去。那獵戶倒是知道條小路,給李長安指了,也省了他斬荊披棘的功夫。


    上山後,尋到西來峰上一片丹崖,平整寬闊,向西望,群山低伏。


    山下無路,山上卻有六角小亭,中有棋盤,多半是修行人留下的。


    俯仰之間,已是黃昏,李長安拍開一壇酒的泥封,提到嘴邊咕咚灌了兩口。


    夕日下墜,一團火似的,燃透半麵天,歸鳥如火中飛絮,丹崖映著赤霞,色同瀝血。


    李長安放下酒壇:“果然世間奇偉之觀,多在人跡罕至處。”


    他回頭問:“你渴了麽?”


    段紅鯉抱起他的酒壇,也仰頭飲了一口,幾滴酒液在她襟上染出泅痕,李長安不顧忌地看著,她放下酒壇,看著西邊赤霞說:“你可想過站在最西邊看落日。”


    “最西邊?”李長安問。


    “你是從西邊來的。”段紅鯉說。


    “我從西岐來。”


    “西岐再往西是什麽?”


    李長安喃喃道:“我沒想過。”


    “人間極處是歸墟,太陽落下的極西處也是歸墟,那有一片海。”段紅鯉笑了笑,看著漫天赤霞說:“像極了眼前這光景。”


    “日落海中不會熄滅?”李長安奇道。


    “那是無明火海,生死輪回不止,無明就不滅。”她抬起袖中修長的手指,天邊殘陽如血,“此時太陽暗了,你若在極西處見它落入無明火海,無明火就會燃起,太陽沉淪火海中,又再複光熱。”


    她坐到丹崖上仰著頭,臉龐仿佛映著烈火。


    李長安轉頭看她:“你見過無明火海麽。”


    “我才出來不到一月,如何見過。”她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


    那你是如何得知?李長安心中疑慮一閃而過,卻沒問,她的存在仿佛水中泡影,若真的觸到,就會消失。


    他隻道:“我以為海都是水做的。”


    她勾起嘴角,好像在說“孤陋寡聞了吧”,又轉過頭去看天邊,這時候李長安見不到她表情。


    她近乎呢喃般說:“人間還有淩霄霧海、流渚月海、忘川花海……這四海,哪個又是水做的呢。”


    “聽名字便想去看看。”李長安道。


    “你去吧。”她一笑。


    “太遠了。”李長安微歎一聲。


    落日西沉,他便道:“回穀中去吧。”


    回葬劍穀後,李長安除去修行、練刀、洗劍。每一兩日,就下山去青牛鎮玉壺春酒樓沽酒,與她踏足了莽蒼山許多角落,初春夫昭山融盡殘雪的飛瀑,鳴蟬山明澈的小石溪……


    李長安每每念及的仍是西來峰丹崖,興許是因為那個黃昏她說的那些奇談。


    不知何時他已忘記給八荒刀飼喂精血,不覺間他與山中天地幾乎融為了一體,但還沒有。


    他仿佛被關在屋裏,隻是終於透過門窗窺見了天地,若要出去,還要一把鎖匙。


    山中不知歲月,李長安也忘了過去了多久,但山下黃迎春已謝了,緋桃也謝了,白梨新發。


    這日,他忽的記起已許久沒去找池底那道血影交手,便拿了刀,躍入池中。


    血影仍在,見到李長安便揮劍刺來,招招鋒芒畢露,但李長安卻見他招式之中隱有瑕疵。


    他與血影交手到五十餘招,這瑕疵漸漸成了破綻。


    交手到兩百招時,李長安不進反退,如落入下風,但其實遊刃有餘。


    他眼中血影的破綻更大了。


    血影一劍刺出!池水激蕩不已,劍氣如同血蟒張嘴噬來!


    但李長安隻如水中蜉蝣般,輕巧蕩開,毫發未傷。


    與之同時,他一刀斜斜自血影肩上斬至腰部。


    血影被一分為二,倏爾消散,不留痕跡。


    李長安在在水中沉吟良久,他知道並非血影變弱了,血影劍法中的瑕疵,原本是一直存在著,隻是他之前看不出來,但此時已能看出來。


    他變強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並不關心。


    他胸中豁然開朗,與血影相鬥的數百刀讓那扇門開了一道縫,仿佛隻需再一刀就能劈開,八荒刀在他手中暗淡無光,但他仿佛聽到了它的搏動,如心跳一般,活生生的,與他的心跳恰好契合。


    他靜下心來看著池底,這是劍之墳塚,諸代懸劍宗門人的劍意蘊含其中,劍意是劍純粹到極致而生,這諸多劍意糅雜而成的血影雖通曉無數劍招,但也失了純粹,於是就有瑕疵,有了破綻,被他擊敗。


    李長安擺動手臂,遊動身體,欲在池中尋一道純粹的劍意,他已不滿足於與血影比鬥。


    葬劍池底很大,幾如大湖,那血影消散後,湖底再複死寂,莫說魚蝦,連泥藻水草都不見。


    李長安他察覺池中劍意在緩緩凝聚,也許過幾年,池中又會誕生另一道血影。


    他在幽暗的血色中獨自遊蕩,忽然間,隱約感到有水流過,登時見到前方似有大洞。


    “原來葬劍池有源頭,是活水?”


    臨近了看,卻是一道殘破的石門,門上石柱傾倒,紋飾模糊。


    唯有門上高懸一劍,寒光耀目,劍意凜然!


    李長安走近石門,見傾倒的石柱上有刻字,努力辨識後,在心中默念出來:


    “夫劍之道者……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虎。追形逐日,光若仿佛。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順逆,直複不聞……”


    李長安走近了些,隻見門後血色更深,仿佛有另一片天地,但下葬劍池後他心中估量過,縱使掏空了山腹,此處也應到了盡頭。


    就在此時,門上長劍輕鳴,一道隱約的血影凝聚。李長安還未反應,那劍倏然消失!


    下一刻,劍尖已點至他眉心!


    此時他已到門邊,再向前一步就會踏入門中。


    那劍就頂在他眉心,毫無殺氣,但他若向前一步便死,不容置疑。


    李長安向後退去,那劍又倏然消失,出現在門頂,他深深望了這柄劍一眼,離開葬劍池。


    八荒刀的搏動越來越明顯,李長安下意識以為它便是手臂血肉的延伸,隻有看到那筆直的刀身,才會發現它並沒變化。


    出水麵時,她一如往常,仍在樹下等他,但這回不同,她執著他用過的那根竹笛把弄著,偶爾吹出些曲調,見到李長安出來,她對他揚了揚手:“那日你吹的曲子怪好聽的,我也編了個。”


    水自李長安發尖滴瀝而下,他上岸盤坐著擦幹身子,對她笑了笑:“試試?”


    她把唇湊在他吹過的笛孔吹了起來,但還沒出聲,李長安就閉目不動,如沉睡過去。


    八荒刀被他橫於膝前,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吞吐幽光。


    幾隻新遷來的黃鶯兒落在不遠處,婉轉啼鳴,好奇看著那團幽光,如見證一場誕生。


    段紅鯉放下竹笛,笑了笑,“也罷,你聽不到了。”


    …………………………


    李長安見到八荒刀亦如初見時那樣懸浮著,渾渾沌沌,無邊無際,一片虛無中,萬物不存,仿佛這刀就是萬物。


    李長安隱約又聽到了它的聲音:


    因果交更,幽明嬗替……浮世蒼茫,吾為戍者……有絕俗之仙,唯我之魔,無常之妖,吾皆斬之……吾名……


    “八荒。”李長安目光凝聚在刀柄上,伸手握住。


    這一刻,虛無破碎了,濁氣下沉,清氣上升,如開天辟地一般,李長安眼中再複清明。


    這一瞬,他似乎見到天地間有八道虛影沉浮著,他看見西邊極遙遠處有一麵鏡、一柄劍、一尊鼎,未等他看清其他的,八道虛影霎那之間便消散,如同幻覺。


    但這一瞬李長安感知到了它們的存在,其中某一個離他很近,幾乎近在咫尺,就在葬劍池池底,在那道門後。


    “九國器……”他驀地站起,看清周圍,自己仍在池邊,不遠處那幾隻黃鶯兒啼鳴未休,一切如故。


    但樹下已不見人影,唯有那竹笛留存,被紅線掛在枝上。


    這是她出現以來首度離開李長安視線。


    李長安不覺鬆了手,八荒刀墜落,他驚覺時,八荒刀又自半空飛起,回到他掌中。


    他修為的變化如春雨潤物,悄無聲息,但當他發現時,已改天換地。


    他的氣海幾乎空了,原本鉛汞般的真元升騰為霧,散入四肢百骸,一部分卻下沉為陸。


    靈霧繚繞的蒼茫大陸中,一座九層高台聳立,台上四靈鎮守四方,台中橫著八荒刀。


    李長安怔了怔,去樹邊取下竹笛,在葬劍穀中尋了一遍,她不在。


    他心念一動,施展地遁之術,靈元流轉,他幾個呼吸間便到了百丈外的穀口。


    直奔西來峰。


    大半個時辰後,他遁行三百裏,到了西來峰頂丹崖上,隻是崖上無人,向晚亭台,空臨彎月。


    他悵然一笑,欲離開時,忽的聽到遠處隱隱傳來聲音,不由怔了一下,望過去。聲音臨近時,他攥緊拳頭,指甲刺在掌心。


    ……………………


    “此妖能蠱惑人心,切莫回頭!”黎倫低喝一聲,馭使劍光逃遁著,衣衫被風吹拂的獵獵作響,他兩指夾著符咒,勉力看向沈羽:“莫逞強了!”


    “近來莽蒼山中妖魔複蘇,不成想真遇上了厲害的。”他身邊的沈羽咬牙,遍體鱗傷。


    二人身後,一條羽蛇淩空飛渡,麵目猙獰,速度竟不比飛劍慢。


    “北去三百裏就是懸劍宗,往北走!”黎倫沉聲說。


    沈羽麵色一冷:“回天劍門。”


    黎倫壓抑怒氣道:“天劍門在九百裏外,你我如何跟妖獸比耐力!”


    沈羽低頭不語。


    二人禦劍飛遁,一道失望的歎息聲從山崖上傳來。


    黎倫一怔,正欲出聲求援。


    一線幽光倏忽出現!


    黎倫眼前一花,身後羽蛇發出一聲老嫗咳嗽般的怪叫!


    他馭劍中回頭,羽蛇已身首分離,向下跌落!


    幽光閃回,隱約是刀的模樣,山崖上的黑影收刀後,遁入林中。


    黎倫心生慶幸,停劍而立。


    “還好遇上高人……”沈羽鬆了口氣,對山崖那邊高聲問:“請問閣下姓名,來日登門拜謝!”


    山崖間隻傳出悵然長吟,漸行漸遠漸消:


    “常向西峰、看日沉,


    閑來買醉、玉壺春。


    若尋兩處、皆不見,


    葬劍池邊、洗劍人。”


    初聞聲,隻覺耳熟,待聽完後,黎倫一怔,瞠目無言。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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