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欲多看兩眼,但池水中劍意如萬蟻噬身,若再耽擱片刻恐怕就要葬身此地,便閉眼一氣浮上水麵。


    初春冰冷的空氣灌入口鼻。


    李長安一吸氣睜開眼,看清四周時,發現自己正在草廬的木床上躺著,邊上小窗“哐哐”的響,料峭春風不住地吹進來。


    他揉了揉眉心,頭還隱隱作痛,酒勁尚未消去。


    “怪事……”李長安心道自己洗劍起身失足跌入池中,見到池底有許多道幻影,難道是在做夢?


    他起身推窗一看,正是清晨,葬劍穀外濃霧彌漫,像棉花似的翻騰著,看來已睡過一夜了。他努力回想,也沒想到自己是如何回房的,便隻得作罷。


    來到草廬門口看葬劍池,泛著血色的池水就像一層麵紗,叫人看不清池底下的神秘麵容。


    李長安回房拿出最後一葫蘆酒,咕咚喝下一半,這酒入口辣,入腹則涼徹心扉,當時齊皓月說這叫三尺冰,名副其實。


    李長安坐地行功,氣海中央土氣已然成形,隻差臨門一腳,他便能修全五行。索性把剩下半葫蘆酒也一飲而盡,運轉《抱山功》。


    所謂“抱”,實則為“保”。道經中又有“山林之中非有道也,而為道者必入山林,誠欲遠彼腥膻,而即此清淨也”,故而所謂“山”,實則為“清淨”。


    “抱山”則是意喻為“保道心清淨。”


    心清淨,方能承載萬物,能承載萬物者,便是腳下土地,是土行。


    此為《抱山功》經義,此功法雖無甚驚人之處,但也正合土行真意。


    李長安心中清淨,如與身下大地融為一體,氣海內中央土氣如高台壘砌。


    氣海內二十八宿星辰原本與九天星辰相呼應,然而在土行出現後,便被穩穩鎮壓在氣海內,如高高翹起的秤杆被秤砣定住。


    李長安心念一動,四方星辰之中,分別湧出一道虛影,正是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四象到了氣海中央,便與土行化作的高台相融。


    轟隆!


    氣海內怒濤狂卷,翻江倒海!但高台巍然不動,安穩如山,被怒濤衝刷著,表麵愈發光滑無缺。


    土行高台鎮壓氣海中央,四象各據高台一角,勾連四方,五行與氣海渾然一體。


    李長安頓覺自身進入玄之又玄的境界,物我兩忘。


    氣海內波濤愈發洶湧,又是“轟!”的一聲,整個氣海仿佛炸裂開來,真元如長江大河般鼓蕩湧入身體四梢。


    李長安不由自主從入定中站起,渾身蘊涵著沛然巨力不吐不快,他仰天長嘯一聲,草廬頂上灰塵簌簌而落,壁上劍器震顫清吟,葬劍池池水微瀾,葬劍穀中晨霧如被無形之手推開般轟然而散!


    屋外,赤豹被李長安從夢中驚醒,不由唉聲歎氣,這廝修為有所進境,自己重獲自由的機會就更渺茫一分了。


    屋裏,李長安閉目良久,他腳下土地雖然堅硬,但隻要心念一動,他就可遁入其中,就像入水一般。


    內視隻見氣海正中央一座九層四靈銅台巍然不動,氣海已經平息,而近乎半數真元已散至肉身三百六十五周天要穴之中。


    “五氣朝元,真元護體……”李長安睜開眼,自己的真元雄渾凝練遠勝他人,如此一來,當真可以不懼弓箭刀槍了,他自語道:“既然五行已全,隻需祭煉本命,便可邁入蘊靈境。”


    修行是效法天地,以自身模仿小天地,與大天地溝通。修行人尋本命之物,首先須得與之“有緣”,也就是本命之物要能契合自身小天地;而本命之物又來自於大天地,於是此物便可成為牽引修行人自身小天地與大天地的線。


    李長安將八荒刀橫於身前,此刻他五行已全,自身小天地初成,再祭煉本命,事半功倍。


    他將手指至於刃上輕輕一抹,血液滲入幽黑的刀身,他與八荒刀隻見若有若無的聯係有更加深了一分,但也沒質變。


    “師尊說,關鍵在於‘自然’二字,我果真沒找到關竅。”


    屋外忽的傳來腳步聲,李長安心中一動,從窗外望去,隻見上官涼走來,停在門外笑道:“恭喜師兄破境。”


    “進來坐。”李長安到門口迎上官涼,如往日般接過他手中食盒,頓了頓,問道:“能否說說你蘊靈之時是如何祭煉本命的?”


    上官涼瞥了一眼八荒刀,了然道:“原來師兄在祭煉本命,這個說起來人人都不一樣,我當時便自顧自練劍……”他提了提腰間劍鞘,像是給李長安介紹一個朋友,“與驚寂同醒同眠,自然而然它便與我互生感應,性命相連了。”


    李長安心中靈光一閃,若有所思,對上官涼施禮道:“多謝了。”


    上官涼側身讓開道:“師兄輩分高於我,這禮我受不起。”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李長安對上官涼笑道:“練劍的人,也學腐儒的迂腐麽?”


    上官涼離開後,李長安在屋內與八荒刀對坐。


    他試著將八荒刀看作生靈,甚至腦海中為八荒刀勾勒麵貌,他聽過八荒刀的聲音,但回憶起來卻怎麽也記不住那聲線,他便憑空想象,不知為何,腦中閃逝的卻總是幾日前日湖邊在湖邊聽到的那個紅衣女人的聲音。


    他分神想:“那日沒看清她的臉,她究竟長的什麽模樣?”未果,他便提刀出草廬練了一陣刀法。


    此後一連半月,李長安也沒找齊皓月請教,八荒刀不離身,與之同起同眠,甚至同飲同食,隻不過李長安飲食的是飯菜,八荒刀飲食的是李長安的指尖血


    他將八荒刀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與八荒刀訴說往事,許多時候,不由自主把身邊的當成是那夜葬劍池中見到的她。她極無常,喜怒無常,愛恨也無常,有時候她不說話讓他感覺是在傾聽,有時候又像是冷漠,捉摸不定。


    她時而溫柔,但割破他手指的時候,她很鋒利,他看著她飲血,卻心生滿足。


    這日,李長安將八荒刀橫置身前,默然無語。


    再這樣下去,他不知自己會將八荒刀祭煉為本命,還是會走火入魔。


    “停下來吧。”他歎了一聲,將八荒刀放在桌上,走出草廬,這是半月來首度讓刀離身。


    他取了一柄劍在池邊洗時,驀地發覺池水中劍意對他來說已近乎不痛不癢。


    “何時變成這樣的?”李長安看著池水中指間流瀉,這半月來他醉心修行,幾乎都沒發覺自身潛移默化的變化,他肉身的漸漸適應,再加上五氣朝元後真元護體,他已能抵擋池中劍意。


    他放下劍,凝視池麵。


    葬劍池很平靜,仿佛沒有源頭的一潭死水,泛著渾濁的血色,但又渾濁得很純粹,反倒讓人覺得它很幹淨。這是懸劍宗曆代門人葬劍之處,染盡妖魔之血。李長安想起他向池中滴血時隱約聽到的呼喚,又響起那夜他始終未看清麵容的她。


    他拿起劍刃,又割破手掌,一握拳,讓血液淌下。


    咕咚、咕咚——


    血落入池中,李長安閉上雙眼去聽,但隻聽見山中嗚嗚的風聲、蟲鳴、鳥叫、樹枝輕微的搖晃。


    良久,他掌中傷口結痂,血止住了,也沒有發生什麽異樣。


    水中發出呼喚的存在,好像已經不在了。


    “不妨看看,水底到底有什麽……”


    四下無人,李長安略微沉吟後,除去衣物,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嘩啦——


    水花四濺。


    池水四麵壓來,李長安耳膜一鼓,胸腔發悶,他閉住口鼻運轉胎息,睜開雙目。


    眼前一片淡紅。


    他向身下看去,池水很深,幾不見底,他劃著雙手向下遊。


    下沉之時,身上壓力逐漸變大,血中不斷滲出細細的氣泡,李長安放緩了速度。


    直沉了十來丈,還沒見到底,但已能隱約見到一些東西,在渾濁的血色中,影影綽綽。


    李長安再向下沉,才見到池底並沒有什麽人影。


    池底密密麻麻插著無數柄劍。


    “那日果然是夢。”他心想著,雙足輕飄飄落地。


    葬劍池池底出乎意料的大,比池麵大了太多,簡直像掏空了山腹,他在劍林中穿行,心想,這是師門前輩葬身之地,便對著四方各施了一禮,欲要離去。


    剛動身,眼角餘光見到身邊一道血影掠過!


    李長安悚然一驚,側身一避。


    錚!


    如利劍從臉側穿過,殺意森然!李長安沒帶兵刃,手腳並用向上遊,瞬息間遊出兩丈,低頭看時,那血影沒追過來。


    李長安略微停頓,隻見那血影是人形,就像一團濃鬱些的池水,手執一柄如水如霧般的劍器,在池底一招一式演練著。


    “這是……”李長安停在水中,那血影好像並沒感到他的存在,便試著向下遊了兩丈。


    血影倏然調轉劍尖,激刺過來!


    李長安忙向上遊,那血影又回到了原處。


    李長安看血影的招式,偶有幾招有些熟悉,想到自己在藏經閣中看過的一些劍譜,藏經閣中劍譜多是懸劍宗諸代門人傳下。


    相比於藏經閣中劍譜,血影的劍招更多變。


    李長安環視池底密密麻麻的劍器,心中猜測:“這血影,恐怕是諸位前輩殘留的劍意所化……”


    “我若戰勝了他又如何?”李長安心中一動,不再停留,向上遊去。


    回草廬取了八荒刀,李長安又沉入池底,血影已不在原來位置,廢了一番功夫李長安才又尋到他。


    李長安一接近,血影便提劍刺過來,李長安有了兵刃,便與他拆招,血影沒有劍氣,他也不用刀氣,起初輕鬆,但血影的招式極其精妙,交手了有五十回合,李長安胎息急劇消耗,頓感不支,浮出水麵。


    略作歇息,他再度入池,與血影相鬥。


    到黃昏時,他已和血影鬥了十次,血影試過的劍招有數百種,李長安記下大半,但血影的招式竟仍層出不窮。


    李長安筋疲力竭上了岸,像虎甩毛似的抖幹身上水跡,回到草廬裏,四仰八叉躺下。


    方才最後一次與血影交戰,拆了八十餘招,血影竟使出一招鵲踏枝,冷不丁抬腳蹬他膝蓋。除此以外,李長安在血影的招式中也見到了當日秦遊沈羽使的一些劍招。


    “是天下劍道殊途同歸……還是說天劍門跟懸劍宗有些淵源?罷了,我管這作甚。”


    李長安手握著刀柄,還沒來得及脫衣服,閉目昏沉睡去。


    次日。


    李長安夢中蘇醒,睜眼,熹微的晨光透進窗縫。


    床邊坐著一個紅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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