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驀地回頭,身後無人,他寒毛微聳。


    那聲音又問:“我像人嗎,你說……”飄飄渺渺,像是從四麵八方響起的。


    李長安道:“我又沒見到你,如何說。”


    “你轉頭,不就見到我了麽?”那聲音停在他背後。


    李長安轉身的同時按住刀柄,但背後仍舊無人,這時候,那聲音又到了他背後,輕笑道:“老實人,還真信呢。”


    李長安這回轉身,才真切見到了她。


    月光下,她坐在葬劍池邊,一身紅裙如水般流瀉在青岩上,流入葬劍池中,撥弄著漣漪。


    她的麵容被月光照著,就像掩著一層寒霧。


    李長安由衷說:“像。”


    嘩啦一聲,她曳入水中的紅裙一翻,忽然間縮短了,露出仿佛踩著月光的雙足,李長安發現方才的紅裙仿佛不是紅裙,而是她身軀的一部分。


    她似笑非笑看了李長安一眼,一拂袖向黑暗中走去。


    李長安追上幾步,但她已消失。


    “你是誰?”他提高聲音。


    “我就是我啊。”黑暗中遠遠傳來她的聲音。


    “你的名字。”李長安看著那片黑暗。


    “名字?”她在笑,李長安問的實在奇怪,她哪會有什麽名字?


    “人都有名字。”李長安說。


    他等她回答,但她久久沒有出聲,她在沉默,抑或是……


    當他以為她已離去時,黑暗中才再度傳出她的聲音。


    “叫我紅鯉罷。”


    說完後,她便再沒發出聲音。


    回草廬後,李長安熄了燭火,一夜無眠。


    當東方天際露出一絲魚肚白,黝黑枝椏上簇簇銀花在晨霧中綴滿露珠時,李長安來到葬劍池邊,他仍在洗劍,但雙目緊盯著湖麵。


    葬劍池依舊如初,若非鐵樹下落著一根竹笛,昨夜發生的事說是一場夢也不為過。


    他在池邊洗劍一日,上官涼來時,見他專心致誌,便沒打擾,將飯食送入房中後自行離去。


    黃昏時候,李長安已洗淨一柄劍。


    “紅鯉……”


    泛紅的池水從指間流瀉,傾灑劍身上,李長安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她從葬劍池中生,她是誰?


    他將長劍擱置岩石上,將右手肘部以下浸入池水中,感受著微微刺痛,心道:“還不行,還須煉體一陣時日,才能入此池中,屆時再看看池底究竟有什麽。”


    正在他分神之際,一道妖風襲來,伴隨著低吼聲,一張利齒森然的血盆大口已臨近他頸部,李長安甚至感到了灼熱的呼吸。


    李長安毫不顧忌,一招靈龜縮頭,整個身子瞬息矮了一尺,一掃腿,人已轉過身來,將一道赤影踢飛,轟然撞塌了不遠處的草廬壁。


    破木中,赤豹一挺身爬將起來,渾身酸痛,呲牙咧嘴道:“不過都逗個耍子,你怎出手這麽重……”


    李長安撿起身邊長劍,甩幹水跡,邊走邊說:“哦,何時你我私交如此好了?”


    赤豹向後縮了兩步,幹笑一聲:“你說話怎如此不留情麵……”它渾身繃緊,寒毛微炸,緊緊盯著李長安手中劍刃。


    李長安卻將長劍掛在了一邊沒有損壞的牆壁上,橫了赤豹一眼,“給你殺我的機會,你用了一次。這草廬是我住處,今日因你而損壞,三日為限,你須修好。”


    赤豹見李長安沒有動手的意思,鬆了口氣。


    李長安掛完劍,又道:“七日沒見,我隻道你逃走了,倒沒想你還會回來。”


    “就算逃出莽蒼山,那日我能撞見天劍門人,在別處也能撞見其他修行人,這道理我自然懂……”赤豹胡亂解釋著,一陣心虛。


    七日前李長安離開聯星村後,它不止一次打定主意想要逃跑,但李長安對付沈羽的那半枚劍符卻讓它不自主地心悸,李長安雖說那劍符已用掉,但定然是他的詭計,用人族那一套來講是欲擒故縱,它非得殺了李長安才安心。


    李長安卻不計較一般,問道:“回來找我可是因為地握?”


    赤豹忙不迭順著他的話頭移開話題:“昨夜我見它偷吃牲口,聽你的便沒打草驚蛇,暗中跟隨它到了藏身之處,就在村口棗木中。”


    李長安道:“事不宜遲,即刻動身。”來到赤豹身邊,翻身一躍,直接坐在它背上,赤豹腰腹比尋常野獸有力得多,承載他的重量綽綽有餘。


    ……………………


    公輸平坐在路邊小心挑揀出草鞋裏陷著的石子,摸到腳趾縫裏磨破都水泡,疼得“嘶”了一聲,將石子對著前邊憤憤一扔,嘴裏咒罵:“貪嘴畜生!回村老夫便將你宰了做成五香驢肉!”


    石子打到花腳毛驢屁股上,高高彈飛,它無動於衷,肚子已撐得溜圓,還在灌木裏尋食,舌頭一卷,靈巧避開木刺,將刺莓帶進嘴中。


    公輸平也怕打重了把這畜生驚走,隻得無奈地唉聲歎氣。


    那日李狗剩和三娃兒見到那頭紅毛妖獸後,他覺著興許等不到天劍門來人,聯星村就得遭災了,七日前,他狠心把他哭哭啼啼的婆娘鎖在屋裏,便騎著這花腳毛驢出來,趕向七百裏外的鏡山,去拜天劍門的山門。


    但這貪嘴貨走不得幾步路,見到路旁有野果便撒蹄奔過去吃,怎麽拉扯都沒用。


    這花腳毛驢是公輸平家中拉磨的,平時舍不得騎,沒想就慣成了這樣。他一路上和驢兒鬥氣,村裏正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他急得口舌起泡,但畜生哪裏懂得,前日他打重了些,這畜生還撅蹄子不走了!


    花腳毛驢不走的時候,他就下來拽著它走,折騰得渾身酸痛,最後也隻好聽之任之。


    好在他熟路,七天好歹也趕了六百多裏,他在這山坳裏歇著,抬頭向東南方向遠遠看去,那千丈高山上的一篇連綿殿宇就是天劍門,差不離。


    行百裏半九十,公輸平到了這時候,隻想躺地上睡死過去,就算叫妖獸叼去吃了也罷。但又想起那哭哭啼啼的婆娘,還有黃發垂髫的孫子,他咬了咬牙,摘了邊上一株藿香就放嘴裏嚼,辛辣味衝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起身邁動滿是水泡死皮的腳,一把扯過花腳毛驢的韁繩,咬牙切齒道:“這事就算老夫求你,完事給你吃一月的好料,摻豆子的,成不?”


    花腳毛驢不知是聽懂了他的話還是感到了他的殺氣,叫了兩聲,乖乖讓他坐在背上,撒蹄子就向著東南方跑去。


    這花腳毛驢平日好吃好喝,膘肥體壯,馱著公輸平奔了五十多裏,又上到鏡山半山腰,這才累得四蹄發抖,口吐白沫,公輸平心疼得緊,但怕耽誤,就把它拴在路邊,自個上山。


    遠遠見到那兩柄五丈高的石劍框出的山門時,公輸平身邊終於有天劍門弟子經過,停下對他彬彬有禮問道:“這位老丈,來天劍門做什麽?”


    公輸平一口氣撐到這時候,終於鬆了,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就要暈厥過去。


    那天劍門弟子隻踏了兩步,就跨越兩丈距離來到他身邊,一手扶住他背後,與此同時摸出一枚小指頭大小的青色丹丸往他嘴裏一塞,又一點他咽喉,他不由自主囫圇將丹丸吞了下去,清涼氣息在肚腹中散開,公輸平登時神清,疲乏也消去了大半,看清了身邊的天劍門弟子,納頭便拜。


    “神仙救命啊!”


    那天劍門弟子一把扶住他,溫聲道:“老丈慢些說清楚。”


    公輸平起初還心中忐忑萬分,他聽說天劍門分兩派,裏麵有個什麽太上道,也有個什麽歸真道,那太上道的神仙是決計不肯管凡人之事的。十多年前村裏沈家出過一個有仙緣的娃子,自幼癡傻不開竅,被人嘲笑,結果被天劍門看中了,隨天劍門的神仙修行後,他十幾年中也就五年前回過聯星村一趟,給他父母帶了些錢財,就說前塵已斷,他要一心修行。


    沈家那以後就拿著那些錢搬到了玄地的郡城裏,不時送信過來,信裏說他們沈家這一輩除那娃子以外,生出來全是女的,那孩子被天劍門收去,福緣不淺,可他們沈家就這麽絕了後。


    公輸平見眼前這天劍門弟子這麽好說話,頓時受寵若驚,一五一十道:“老夫公輸平,是聯星村村長,七日前……”


    那天劍門弟子聽完皺了皺眉,“此事我可以出手,但須得向師門長輩稟報再說,這樣吧,你隨我來。”


    公輸平隨他走向山門,路上,那天劍門弟子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公輸平幾乎小跑才能跟上,他正是不願耽擱時間,雖說勞累了許久,但跑得也有了勁,他喘著氣,小心翼翼問道:“這,這位神仙,小老兒怎麽稱呼您啊?”


    “黎倫。”那天劍門弟子微笑道。


    “黎仙長……可曾認得天劍門裏,有個姓沈的仙長?”公輸平開始套近乎。


    “姓沈的……”黎倫失笑:“天劍門有四千人,姓沈的雖不多,但可也不少。他叫什麽?”他口中的四千人,其中八成是雜役武夫之流,算不上入門弟子。


    “沈……沈羽……”公輸平氣喘籲籲。


    “帶人來找我作甚?”


    沈羽目光掃過一身布衣草鞋,誠惶誠恐的公輸平,看著黎倫道。


    黎倫道:“我見這位老丈說,是沈師兄的故地聯星村有妖獸作亂,這才……”


    沈羽直接無視黎倫口中的“故地”:“聯星村可曾每年都按時給天劍門納貢?不然為何沒有符陣防護?”


    公輸平麵有難色,符陣耗費不菲,他也是知道莽蒼山左近妖獸少,才省了這麽一筆錢,並未請天劍門建造符陣。


    沈羽見狀道:“按門中規矩,莽蒼山四近若有妖害人,須先報入務妖司,待務妖司中長老按輕重緩急排序後,在遣門中弟子前往除妖。”


    公輸平麵色白了白:“此事半月前就已上報,但一直沒有音訊!那紅毛妖怪是七日前新來的,如此算來村中已有兩個妖怪,等不得了啊!”若又要從新上報一次,隻怕等到天劍門出手,村裏連人骨頭都被那兩個妖怪吃得不剩了。


    沈羽冷淡道:“天劍門中有諸多事務,每日都有兩三處稟報有妖出現,若都如你這般不講規矩,早亂套了。”他深深望了一眼黎倫,“黎師弟,鄉裏人不懂規矩,你也不懂?”


    “這……”黎倫有些看不懂沈羽的反應。


    沈羽一揮袖,“帶他走吧,按規矩辦事。”


    公輸平心中大怒,暗罵沈羽鐵石心腸,但一口氣隻得生生吞下,一村人的性命係在他身上,隻能忍。


    目送黎倫帶著那佝僂老兒離去,沈羽目光冰冷,他幼時開竅晚,六歲了連話都講不利索,但那時候的事他還記得,開始修行後,他便常常回想六歲前,那時聯星村裏鄉親甚至包括父母都嫌惡他。這也是他後來果決了斷塵緣的因由。


    黎倫帶公輸平去往務妖司,路上道:“老丈莫要喪氣,到了務妖司時,便將那妖怪模樣說出來,最能指認圖樣,若真是厲害妖怪,本門自會盡快遣人處理,若是弱小的,老丈也不必太過擔心它們會傷人了。”


    “黎仙長,是好人啊。”公輸平將黎倫與沈羽一對比,感歎不止。


    到務妖司,務妖司中弟子讓公輸平將妖的模樣謄寫紙上,將紙放置在一摞的最下麵,便讓公輸平離開。


    離開後,黎倫寬慰唉聲歎氣的公輸平:“務妖司中事務繁忙,但明日正午之前應當能看到你的紙條,屆時會有人傳喚你,你在圖集中指認出是什麽妖便可。”


    公輸平連忙感謝,黎倫道:“那邊寬心一些。”


    公輸平小心道:“仙長,我可否能出山門幹件事兒?”


    “做什麽?”黎倫問。


    “把我那驢牽來。”公輸平道。


    ……………………


    次日清晨,公輸平躺在天劍門客舍中,頂著兩個老大的黑眼圈,他一夜沒睡著。


    務妖司還沒派人過來,但不敢惹惱了神仙,怕直接就不給辦了,他也不敢多問。


    終於,外麵遠遠傳來腳步聲,公輸平一把老骨頭使出招鯉魚打挺,咻的來到門口。


    開門一看,卻是沈羽,臉色不快。


    “那驢是你的?”沈羽指著不遠處,花腳毛驢努力伸著脖子,將一株矮樹上金澄澄的枇杷吃得一片狼藉,不時撒著歡去追假山清池邊的丹頂鶴,弄得雞飛狗跳。


    “是,是我的,這驢牽來也不知放哪,我就把它拴院裏了,別人見著也沒攔我……”公輸平看見一旁欄杆纏著的那繩子上的牙印子,忍不住哭喪著臉:“這天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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