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布懸在風中,巍然不動,沒有一絲皺褶,仿佛被平鋪在桌上,用鎮紙壓著。


    吳子道的筆在畫布上揮墨便成夜空,又一筆,化了一條黑蛟。


    這一筆極為玄妙,李長安心中大動,看不透其中玄奧,但約莫記下了幾分神韻。


    他仰頭看了看緩緩滴落的雷漿,麵色凜然,躍下船頂,在十層借力,一層層躍下,抵達甲板。


    此時黑蛟圖迎風見漲,倏忽變大,瞬息間,化作一條真正的黑蛟,渾身傷痕累累,與此時的旋仒一模一樣。


    雲中氤氳的雷光流動變緩了,仿佛天雷在遲疑,緊接著,雷漿晃了晃,一分為二,分別向兩個旋仒滴去,看起來沒有什麽殺傷力,隻不過雷漿還未滴下,天地間就變得幹燥了起來。


    吳子道清喝道:“我已出手,但若盡數幫你擋了,你就算渡劫也不能化盡煞氣。接下來莫要再留手了。”


    旋仒低吼一聲,吐出幾近破碎的內丹,迎向雷漿——天雷隻能渡,不可躲。


    旋仒渡劫的景象自然驚動了船上的人,吳子道畫圖成蛟的手段也被眾人收入眼底。


    ……………………


    “畫聖果真在此……”上官輕候在四層處,懷中抱著那幅蓮花美人圖,天雷之威讓他胸口發悶,他神情仍掩飾不住地激動。


    七日前的玄蛇之亂,他便探知是浮滄江水神,那頭名為旋仒的黑蛟所引起,既然浮滄江水神出現,定是畫聖來赴百年之約了,隻不過上官輕候雖然心中斷定在此,但這些日子他隱藏身份與金玉堂查探全船,卻沒有找到畫聖。


    “此時畫聖在助黑蛟渡劫,不便打擾。”上官輕候身邊的金玉堂說道。。


    上官輕候壓下激動,點點頭:“那便等渡劫結束。”


    ……………………


    “憐月你看。”趙韞素看著那滴緩緩落下的雷漿,“天威惶惶,在此之下,生老病死都不過瞬逝幻夢罷了。”


    她轉頭對林憐月道:“你可懂了?”


    “徒兒明白。”林憐月雖如此答,眉間卻還有一絲失落。


    趙韞素暗暗歎了一聲,不再多言。


    林憐月驀地見到一道黑影從船上連連縱躍而下,不由看了過去,眼下大妖渡劫,連師尊都躲之不及,他去甲板上做什麽?


    ……………………


    李長安來到甲板東側,便是密室上方。


    足通地,頭頂天,他站得如一株勁鬆般筆直,手結雷祖印。


    天雷威壓仿佛大山壓在他脊背上,直要將他雙腿壓彎,他關節咯咯作響,咬牙,吸氣,生生挺住。


    氣海內二十八宿齊齊閃動,波瀾大起,如一片小天地。


    “唵、唎、吽、唵、唎吽唎吽唵唵唎唵唵唎吽吽。”


    胸腔之中雷音滾滾,李長安諸竅震動。


    黑雲中雷光氤氳流動。


    他仿佛與雷雲的距離一瞬間拉近了,澎湃狂猛的雷霆就在他眼前,隱約現出雷神之形,翼羽如萬劍簇擁,麵目猙獰,手執雷錘,蘊含著大威嚴與大恐怖,看一眼都會心悸,更休提敢對它說話了。


    李長安身子晃了晃,喉頭一甜,卻再度站直,朗聲道:“吾受雷公之炁,電母之威!以除身中萬病,黎民同得以治形!令吾得使五行之將,六甲之兵,斬斷百邪!驅滅萬精!”


    “倉促如律令!”


    嗤啦!


    光芒大作!李長安被雷光吞沒,甚至失去了意識,氣海中雷聲滾滾,諸多穴竅中劈啪作響,好像有一個個小雷電在其中縱橫肆虐,他渾身一陣發麻。


    李長安存神靜心,沒有絲毫畏懼或慌亂。


    雷光在他眼前消散,幻滅,他仍在甲板上,隻不過他身上發麻卻不是幻覺,那滴向旋仒的雷漿,此時已分出一絲,向他落來。


    雷漿的光芒讓整艘青銅船上亮如白晝,林憐月看清了李長安的麵目,他黑衣在風中被卷得獵獵作響,身子卻站得筆直,隨著他手訣變幻,雷漿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絲牽引著,扯向青銅船。


    他要做什麽?林憐月不禁輕呼。


    不光林憐月,姬璿、穆藏鋒、越小玉三人,亦隨著雷漿找到了李長安。


    “簡直胡來,當師弟的卻不聽師姐的話,我定要好生教訓他!”姬璿大怒,更多的卻是焦急。


    以那雷漿的威勢,他們也無法阻擋,除非……


    姬璿神情一動,李長安以服雷炁法引雷,她也可以如此,同樣以服雷炁法將那一絲雷漿搶過來。


    剛有動作,她便被穆藏鋒阻止。


    攔下姬璿,穆藏鋒看著李長安所站的位置,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師弟並非要服雷炁煉體,隻不過雖如此,風險也極大……”他皺了皺眉,又道:“罷了,是他自己的選擇。”


    ……………………


    李長安張口一吞。


    雷漿動了,倏然變大,瞬息化作狂雷,展現出撕裂蒼穹的威勢,如銀色巨蟒從天而降,反吞向李長安。


    然而李長安在這之前,已停止引雷,且施展全力躲開,身形幾乎化作一道黑影。


    狂雷頓時失去指引,盡皆傾瀉在李長安方才所站位置的甲板上。


    悄無聲息的,青銅甲板融化了,露出其中複雜的青銅構件。


    緊接著,狂雷擊出的空洞附近,青銅甲板迅速發紅,被餘熱炙烤得幾欲熔化。


    空氣中彌漫著焦臭味。


    被李長安引來的雷漿隻有一絲,不過一成,已造成如此威勢,而剩下的九成,此刻便落到了旋仒身上。


    那粗大的身軀一震,黑鱗炸開,片片飛散,其中有一些如利刃般深深沒入青銅船上。


    它渾身龜裂,蛟血如瀑布般淋漓落下,嘩啦流入江中。


    雷漿仍未散,反而光芒愈盛。


    嗤!


    雷漿仿佛化作了一輪烈日,光芒直接將旋仒吞沒了。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雷光消散,旋仒龐大的身軀已不見了蹤影。


    霎那間,天上氤氳的雷光隱沒在雲幕中了,狂風止歇,重重覆壓的濃厚黑雲如被什麽驅趕著向四周散開,隨著第一縷射透雲層的光芒,白晝再複。


    李長安半倚在牆邊,臉色煞白,眉毛都焦了一半,他吐出一口鮮血,隻覺內髒湧起一股燥熱,喘了口氣,喉間發出的是沙啞如拉風箱般的聲音。


    隻是被狂雷餘威影響,


    一個水囊忽的被遞到他麵前,李長安一把接過,咕噥咕噥便痛飲起來,涼絲絲的津液讓他五髒的燥熱平複。


    不過緊接著又有一股熱流升起,並非燥熱,而是熱烘烘的酒勁,李長安砸了下嘴,這才嚐出了酒味,大笑了一聲“好酒”。


    “好酒也要有命喝呢。”遞來酒袋的是越小玉,責怪的神色後隱藏著擔憂。


    “不管怎麽說,我還活的好好的。”李長安笑了笑,手卻緊緊握著刀柄,餘光盯著那天雷劈出的空洞。


    “洪玄蒙定然死了。”走來的穆藏鋒淡淡道:“萬象境無法接下這道雷,除非他有龍氣補充,但他沒有。”


    “喲嗬,恭喜師弟大仇得報啊。”緊隨著穆藏鋒的是姬璿,她走近單手把李長安肩膀按在牆上,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齒道:“有什麽事不能商量,非要一意孤行?”


    “我若說了,你們會讓我以身犯險?”李長安問道。


    姬璿怔了一下,“當然不會,不過服雷炁法我曾施展過,比你用的熟……”


    “我也不會。”李長安搖搖頭,推開姬璿,向那雷劈出都空洞走去。


    甲板還沒涼透,不過也隻是有些發燙,他來到空洞邊,便見到了下麵波瀾微微的水底——此船被那一雷擊穿了。


    至於洪玄蒙,也沒從密室中逃脫。


    李長安到此時心裏一鬆,殺一個洪玄蒙,當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將他引入密室不說,引雷之時還險些讓自己受了重傷。


    說到底還是實力差距的緣故,他雖能殺了一個洪玄蒙,但幾乎絕無可能再殺下一個洪玄蒙,先不提引雷須得特定的時日,再說洪玄蒙若不是被困在密室中不能動彈,隻能像靶子一樣被雷打,若是在外麵,無論是躲開天雷,亦或是直接擒殺李長安,洪玄蒙都不會受半點傷。


    這才分神看向天空,隻見旋仒沒了蹤影,便喃喃道:“他敗了?”


    原來強大如這黑蛟,在天威之下,也是脆弱如斯。


    在這時,水麵忽的出現一道漩渦,如龍吸水一般,緩緩升起,漩渦上有一人,一身白衣,頭生玉角,麵貌溫和。


    雖然旋仒氣質與此前截然不同,但李長安仍認出了他的麵貌。


    旋仒被水柱托著,來到半空,對船頂的吳子道拱了拱手,嘴巴動了動,似是說了些什麽,但沒發出聲音。


    吳子道恍然點點頭,顯然隻有他聽到了。


    隨即,水柱下落,旋仒沒入水中,消失不見。


    李長安看了看船頂,心中一動,拔身便走,對其餘人說道:“我去去就來。”


    來到船頂後,吳子道尚未離去。


    李長安走近抱拳道:“多謝近日教導,我要下船了,日後有緣再見。”


    吳子道微笑道:“正巧,百年之約已赴,我也要走了。”


    “要去何處?若順路可以同行。”李長安道。


    “去何處?去去處。”吳子道歎了一聲:“我要去的地方,你可去不得。你在這船上見到我,其實我並非在此船上。”


    “好罷。”李長安沒聽懂吳子道說的,但也沒有追問,轉開話頭:“那條黑蛟渡劫成功了?按約定,他應當向你吐露為何時常救下人族的原因了。”


    “渡劫成功……”吳子道嗬嗬一笑,“成與未成,誰又說的準,他借天雷化解了體內煞氣,步入神墟境,但也因此被化去了七情六欲。”


    李長安道:“太上道便是追求忘情,怎麽在前輩口中,被化去七情六欲反倒是不好了?”他心想,黃蔻的死,可不就因為癡情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了麽。


    “方才旋仒告訴我他救人的原因……”吳子道感慨道:“原來他成妖之前乃是一條青魚,被漁網捕撈,又被一漁娘所救,他靈智早開,便與漁娘相伴許久。他成妖後,更是對她百般護持。後來他機緣吞得虎蛟內丹,修行幾年,便有了化形之機,他便向她討了口封……”


    所謂討口封,是指差臨門一腳就能化形的妖怪,找上人族,做出人的舉動,隻要對方說出一句:“像人”,便是討得了口封。人是萬靈之長,身體與天地隱隱契合,這口封便能讓妖怪成功化形。


    “但旋仒不知,授口封便要承業力,修行人授出口封還能承擔業力,那漁娘一凡人,怎能擔負得了?他討得口封後修行四十九天,化形那日,他邀漁娘來看他,還與她定下約定,若他化形,便與她結發為侶,結果化形時他神智混沌,不慎攪起風浪,待他蘇醒之時,那漁娘已死在風浪中。”


    吳子道感慨:“自此他立誓成為浮滄江水神,不再傷一人,有船被水妖襲擊,他也會暗中相助,之所以如此……”


    “便是七情六欲之故。”李長安接話。


    吳子道點點頭,“但他現在已化去煞氣,也沒了七情六欲嘍。他成了真正的浮滄江水神,但那會救人的旋仒,也被最後那一道雷化去了。”


    李長安喃喃道:“那最後一道雷叫什麽。”


    “焚情。”吳子道說出了那日未曾解釋的最後一雷。


    吳子道忽的淡淡道:“何人窺探,既然來了何不出來?”


    話音剛落,上官輕候與金玉堂上到了船頂。


    “見過畫聖前輩。”上官輕候對吳子道施禮,目光又落在李長安身上,不由感慨道:“長安兄原來早就認得了畫聖前輩。”他上船後將全部精力放在探查畫聖下落上一無所獲,卻被李長安撞見了。


    吳子道目光在上官輕候與金玉堂身上掃過,又落到上官輕候帶來的那副畫軸上:“來找我什麽?”


    “畫聖前輩可記得十年前的事……”上官輕候展開畫軸,懇切道:“家姊冒犯了前輩,但是出於無意,我上官家願向前輩道歉,還請將家姊從畫中放出。”


    吳子道露出極感興趣的神色:“十年前的什麽事,說來聽聽?”模樣倒像是不知道十年前的事。


    上官輕候怔了怔,將上官幽曇刺殺官員,被吳子道封入畫中的事說出。


    “原來如此。”吳子道恍然,道:“此事我幫不了你們。”


    “此畫是出自於前輩之手,前輩何故推脫……”上官輕候壓製著心中憤怒,不敢讓吳子道生氣,但還是不免焦急。


    “此畫既是出自我手,卻也並非出自我手。”吳子道看著那幅蓮花美人圖,歎了一聲。


    “這……”上官輕候暗暗皺眉。


    吳子道轉頭看向李長安:“長安小友,你我甚是有緣,但就此別過了。”


    李長安聽他語氣竟似訣別,不由問道:“去何處?”


    吳子道嗬嗬一笑,還是那句話:“去去處。”


    他說著,身形竟倏忽一變,化作一張畫卷,江風一卷,就向天上飄去,隻留下一句歎息。


    “我是誰……我非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我……是我百年前留在江邊,為赴約所作的一幅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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