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藏鋒將筆擱在青花瓷的筆山上,動作不徐不緩,但麵色一直很凝重,顯然寫這麽一個字對他來說須得凝聚心神。


    “當初我入師門時,就是大師兄寫了一個永字教我練劍……”穆藏鋒目錄追憶之色,回頭望著李長安:“師弟便以此字參悟即可,我先去了。”


    “師兄慢走。”


    穆藏鋒出門,為李長安留下了一個包裹,將屋門也帶上了,給留下李長安在安靜的屋子裏獨處。


    李長安手指輕輕撫上那永字劍痕,心知穆藏鋒已將所有奧妙都歸納到這一字裏了。一個永字八畫,分別為橫、豎、撇、捺、點、鉤、提、折,囊括了一切變化,若說穆藏鋒留下的這個永字是劍法,便是萬劍歸宗。


    李長安細心打量那字,初看平凡,細看隻覺劍意迎麵而來,隻見點如流星飛墜,橫如懸崖勒馬,撇如臨窗梳發,豎如張弩上矢,捺如五馬分屍,提如策馬揚鞭,鉤如蛟龍躍澗……


    一字之中有變化萬千。


    李長安退後一步,想了想,用刀在桌上割了個圓,將那永字切下,剛好能被一手掌握,就如一道令牌。


    隨即便鋪開新紙,自己練了起來。


    若說永字八法,上私塾時先生就教過,李長安也練過,但那時候卻不算上心,是故一筆字雖不算太醜,也終歸與好搭不上邊就是了。


    李長安試著提筆,欲先動手再說,提起筆時就遇上了難題,他始終在身上加持著龍象術,若一個不小心,這羊毫筆就要步那茶杯的後塵,毀在他的手中。


    李長安打開穆藏鋒留下的包裹,隻見裏麵大大小小,盡是毛筆,無論羊毫狼毫紫毫,不一而足,不由得失笑自語:“倒是想得周到,難怪師兄去了這麽久,這麽些筆都不是劣等貨色,該是掏空了幾家店子吧。”


    當下也沒了顧慮,既然師兄連這個都想到了,剩下的就是練字。


    李長安提筆,先連寫了三個靜字,心中默念幾句清靜經,讓心神放空。


    隨後,才寫下第一個永字。


    雖端端正正,架子卻有些歪斜,稱得上是有生以來用心寫的最醜的一個字了,李長安皺眉搖了搖頭,擱下筆。


    他身上加持著龍象術,暫時連路都有些走不利索,更休提寫字這等入微的事情了。


    他望著木牌上穆藏鋒留下的永字開始沉思:“要忘了這是字,將它當成是刀……”


    說是這麽說,做起來卻是無從下手。不由想到初遇白忘機時,他在牢中為自己傳法,那四式神通一出,將他腦海中對屠刀的印象生生抹去。若這時候白忘機在這兒,倒是容易解決。


    想著,又喃喃自語道:“不可,修行終歸是自己的是,我怎能想著依賴他人。”他頓了頓,心中一動:“對了,何必從永字練起,不如從一橫開始。”


    他再度提起筆,也不想什麽筆鋒筆法,反倒閉上雙眼,隻將那紙想成是死敵的咽喉,就這麽一橫劃出。


    啪!


    筆杆應聲而斷,筆頭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染出一大團墨痕。


    李長安沒有自怨自艾,反倒點了點頭,剛才那一橫似乎讓他找到了些方向。至於斷筆,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將心神凝聚在所寫的字上,就無法分心掌控龍象術。


    回頭看了看旁邊那一堆尚未染墨的新筆,本以為這有些多了,但看來上船之前,還得多備一些。


    ……………………


    雪停了兩日已基本化幹淨了,江岸上隻留下些許殘冰,與江麵上不時卷起的白浪相比著,倒有些分不清哪是浪花哪是堆雪。


    “畫聖的行蹤還未找到?”上官輕候臨窗望向浮滄江上停泊著的青銅巨船,玄蛇不時從江麵下翻騰出身子,在這個距離看來也隻不過像幾條蚯蚓般大小,並沒吸引他注意力,他看著的是甲板上的人。


    “隻知道他定會來此乘船。”他身後的金玉堂回答道:“畫聖與浮滄江水神百年之約已至,他應當不會失約。”


    “要上船的人裏倒是沒有找到他。”上官輕候搖著頭回到桌邊坐下,拿起一摞紙張,明日就要開船,要上船的也該提早找船家報備了,他手中便是船客的名姓以及相貌,其中並沒有與他所知的那個畫聖樣貌契合者。


    “這上麵的人都查過,畫聖不在其中。”金玉堂撫須道:“他與浮滄江水神的百年之約,知曉之人甚少,他也並無仇家,應當沒有特地易容隱姓埋名的道理才是。”


    “就怕他不坐這船,從別處走了。”上官輕候歎了一聲,掏出一卷畫軸在桌上鋪開,“這次若尋不到他,再拖延下去,隻怕阿姊堅持不到那時。”


    隻見那畫卷上,一襲倩影婷婷而立,身著碧衣,懷抱蓮花,正是一幅蓮花美人圖。


    那抱蓮花的美人,模樣逼得如同真人,與上官輕候有三分相似。


    十年前,上官家的明珠,僅二十六歲就以種道境修為成功刺殺元始境的上官幽曇接了一樁生意,去刺殺周地朝中一名官員,這名官員在朝中以清廉聞名,卻在故裏縱容家族子弟欺男霸女橫行無忌,甚至沾染了許多條人命,也合乎上官家的行事風格。


    上官幽曇的刺殺不出意料的成功了,但她卻沒能回來,回來的是一幅畫。


    畫中上官幽曇懷抱蓮花,模樣帶著一絲嬌羞,這與任何與她相識之人對她的印象都不符合,她應是冷漠而優雅,就如天上明月那般美卻不可接近的。


    與畫一道被送回來的還有一紙口信,落款是吳子道,口信內容大意則是,上官幽曇殺死他老友,這位畫聖便將她畫了在畫中,若上官家能找到高人相助,還可將她從畫中解救出來,若不能,上官幽曇便會在畫中度過一生,她會如常人一般老去,但這樣的生命隻能維持十五年。


    上官家老祖看過畫後,明言他可以破去此畫,但要破開此畫的同時保下畫中人卻隻有三成把握,上官家當即決定先尋訪高人的同時打聽畫聖行蹤,萬一十五年後,真沒尋出萬全的辦法,才請老祖出手。


    眼看十年已過,上官家多般打聽,唯一得到關於畫聖的消息便是他與浮滄江水神的百年之約。上官輕候便與金玉堂一道,攜著這幅蓮花美人圖來尋畫聖。


    “阿姊……”上官輕候手指拂過畫卷上那極美的麵龐,感受到肌膚般的觸感,他手不由自主微微一縮。


    畫卷裏,上官幽曇的目光低垂,小扇子一般的眼睫中透露出的那抹嬌羞卻讓他感到有些恐怖,這囚籠不光能鎖住人的自由,甚至能鎖住人的心,讓她變成了這樣一幅陌生的模樣。


    十年前,上官輕候還是孩童,阿姊在別人麵前冷若冰山,唯獨對他這個胞弟溫柔似水,甚至有一回她殺完人後,衣角猶有一絲血跡,路過街市時卻不忘買來一串冰糖葫蘆給他——雖然上官輕候年幼時也並不喜歡吃這東西。


    “阿姊,放心吧,你很快就能出來了。”上官輕候小心翼翼收起畫軸。


    “金先生應當將他們都查探過了。”他拿起那厚厚一摞名單,“這些人中可有修為高深的?”


    “有一元始,一萬象。”金玉堂道:“那元始境是涼州清雲宗長老,帶著兩個徒兒從昆南城中擇道種回來。至於那萬象境行蹤頗為可疑,他並非船客,而是十日以前就隱藏實力,在船夫做了船夫。”


    “想必是為了躲仇家的。”上官輕候翻出金玉堂所說那人的資料,不由多看了兩眼,心道能讓萬象境武者這樣躲藏的對手應當來頭不小,隨即他又將紙張放下,並未太過關心,,修行界中爾虞我詐你爭我奪,因結仇太多而東躲西藏,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


    “多虧有金先生在,他們才無所遁形。”上官輕候望向金玉堂的雙眸,若定睛細看,甚至能發現其中有極其細微的細絲狀銀光閃爍流逝。此乃破妄銀眸,乃上官家所知的六大異瞳之一,不光能看破修為,亦能看穿陣眼。上官家的幾位供奉之中,當屬金玉堂實力最低,但他卻是地位最高的。


    “老夫今日見到李長安,倒是沒能看穿修為。”金玉堂說道。


    “哦?”上官輕候直接撇開桌上的名單,“金先生請講。”


    金玉堂道:“他肉身已至練血,能掩蓋氣海,不過這對老夫來說不算問題。但我看他氣海之時,他氣海中卻仿佛有異寶相護,將我目光吞噬。”


    “此人不可為敵。”上官輕候略微沉吟,當即做下決定,並未對所謂的“異寶”起貪念,天下異寶何其多也,若見到一個就要起貪念,就算他是上官家的人,也活不到現在。


    將目光從金玉堂的雙眸上移開,上官輕候若有所思道:“說起來,這回九位道種中,聽聞淩霄道宮便選走了一位天生異瞳之人,不知是與先生一般的破妄銀眸,亦或是九幽隱瞳還是其他……”


    關於六大異瞳,上官家所知略詳的僅有其中三種,除破妄銀眸外,還有九幽隱瞳,血魄金睛,這三種異瞳中,隻有血魄金睛可從外在上看出,乃是一瞳暗紅如血,一瞳漆黑如墨。


    金玉堂道:“應是九幽隱瞳,據傳出的消息,此人是淩霄道宮霍含山雲遊之時撿到的道旁病乞,此病乞在九歲之前渾身血液逐漸冰凍,正是九幽隱瞳之故。後來霍含山讓他獨自釀酒三十年,以酒力中和寒氣,度過九幽隱瞳初度發作。身懷九幽隱瞳之人若能在九歲之後不死,寒症便會三十三年一發作,如今也將要到九幽隱瞳第二次發作之時了。”


    上官輕候道:“這人倒是好運氣,若非被淩霄道宮的人撿到,有多少條命都得凍沒了。”


    “倒不如說是淩霄道宮的運氣,比起老夫的破妄銀眸,身懷九幽隱瞳之人,隻要曆經九幽之寒而不死,便是必入神墟……”


    ……………………


    越地以北,一座巨大雪山直入雲霧深處,穿透雲海,將山巔裸露在雲層上的冬日下。


    日光穿透山巔,竟折射出變幻莫測的七彩之色,隻見此山山巔純以寒冰構成,而整座寒冰山巔被鏤雕成一座巨大的宮殿,滾動的流雲從冰龍蟠柱龍口中流過,環繞著整個宮殿。


    此宮殿龐大無比,如淩霄之城,居高臨下俯視著人間。但這宮城中人影極少,往往每十裏方圓內,才有數人出現。


    淩霄道宮一處冰室,王衝盤坐火玉床上,冰霜在他身上漸漸蔓延,這位九幽隱瞳的擁有者正在迎來第一次寒劫。


    ………………………


    兩日轉瞬即過,李長安始終沒能將那一橫練成一刀。


    不過有長進的是,練字的第一個時辰中,他毀了四十六枝筆,第二個時辰這個數目減少到了四十三,待他廢寢忘食練習一日後,這個數目便隻剩一十二。


    練字的第二日,整整一日間,他隻毀了十支筆。


    沒能領悟化字為刀,這二日的練字倒是對他掌控龍象術的力量帶來了長足的進步,寫字這等入微而細膩的掌控肉身的辦法,比起他靠練刀適應要更難,卻更快得多。


    背上一行囊毛筆,將骨刀裝在一個長四尺的鐵木匣中,腰胯八荒刀,李長安與越小玉、姬璿、穆藏鋒一行人隨著人群站在江岸邊。


    姬璿打量李長安幾眼,嘖嘖道:“師弟,你這副扮相,還不如將那骨刀露出來呢,這樣就像……哎呀,晦氣。”她沒將棺材二字說出來。


    李長安倒是不在意他人眼光,這時,越小玉便遞過來一件大氅,李長安接過披上,在胸前係好,那木匣便隻露出一個頭來。


    “快開船了。”他身邊的穆藏鋒道。


    隨著穆藏鋒話音落下,青銅船上,黯淡的光芒在符文中流轉,船舷處,猙獰的獸口落門緩緩張開,隨著轟隆隆的聲音,一座冰冷而龐大的青銅橋伸至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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