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老者麵色不改:“何出此言?”


    “首先前輩隨手就可拿出真跡,其次……”李長安頓了頓,“方才眾人都聚攏來看蓮花美人圖時,唯有前輩仍在桌邊獨飲,那便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前輩不用看那畫就知道是贗品,二是前輩根本就對畫聖不感冒,然而前輩手中有畫聖真跡,應當是愛畫之人,所以後者可以排除……”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這麽說來,前輩既然不用看畫就能斷定那是贗品,要麽是對畫聖極為熟悉,知道那幅蓮花美人圖的真跡落在何處,要麽就是畫聖本人。”


    “推斷沒錯。”黃衣老者微微一笑,“但長安小友卻猜錯了,老夫並非畫聖,隻不過確實對畫聖極為熟悉。此番也是打聽到畫聖會來此乘船,才到此地等待。”


    “原來如此。”李長安恍然道,隨即覺得有些不對,忽然想到,他還未曾與黃衣老者互通姓名,黃衣老者又是怎麽能叫出他名字的,便猶疑道:“敢問前輩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李長安登時心中便警惕起來,他與姬璿穆藏鋒還有越小玉四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入這青州邊關以前便已易容改貌,為防被人認出,他將骨刀也安置在了房中,黃衣老者又是如何認出他身份的?


    難道他是九聖地中人?


    “老夫金玉堂。”黃衣老者撫須道:“說起來長安小友與我家公子也算相識。”


    “不知前輩口中的公子是……”


    “且隨我來。”


    ……………………


    李長安隨金玉堂去見到他口中的公子時,才發現原來那人就是在雲庭真人小世界中有一麵之緣的上官輕候。上官輕候是玄地雷州修行世家中人,而雷州便是宋刀臨終前囑咐李長安將他葬身之處,李長安日後到雷州去,地理不通,若有上官家能指引一番最好。


    “長安兄,別來無恙?”上官輕候一身錦衣華服,看模樣沒能做成道種,對他來說也並不算失望:“當日你被劍聖帶走離開昆南城後,便沒了音訊,能在此處相遇也是有緣。”


    他看著李長安易容過的模樣,也是十八九歲年紀,隻不過五官和他本人完全不同:“說起來本來還認不出你,隻是昨夜我入住時,路過馬廄聽聞小二說來了兩匹要吃肉的馬,便好奇看了兩眼,發現原來是南寧王的夜朱與夜雪,能讓南寧王以此二馬相贈者,想必就隻有長安兄一人了。我便問小二打聽了馬的主人,又見你用刀,便猜出了你身份。”


    原來雖然已易容,但還是露了破綻,好在識破之人是上官輕候而非九聖地中人,李長安鬆了口氣:“你觀察倒是細致。”他看了看門外,金玉堂與他來時就已離開,看來剛才自己在樓下用早膳時,金玉堂就在留心他的身份了。路上李長安問起金玉堂身份,他隻說自己是上官世家**奉,也不知修為如何。


    “做我這行的不細致不行。”上官輕候笑了笑,“往往被人忽視的蛛絲馬跡中才隱含著真相。”


    “這話倒像是官家捕快說的,輕候兄是?”


    “咱們是修行人,修行人的案子不由官家管,是靖道司的事兒,當然與我也無關。”上官輕候道:“上官世家是幫人辦事的,下至販夫走卒,上至王公帝胄,隻要能接的我們都接。”


    李長安聽到這兒倒有了興趣,他要將宋刀屍骨埋葬在斷魂嶺,但目前不知斷魂嶺在何處,也不知途中會遇到什麽麻煩,早有想尋上官輕候幫忙的意向,隻是他與上官輕候隻是相識,還算不上有交情,若要將事情托付於他,難免要欠人情。


    金銀帳都好算,人情賬最難纏,按上官輕候所說的,上官世家就是幫人辦事的,明碼標價,才幹淨利落。


    “至於做什麽事麽,小到尋街邊那戶人家走失的貓,若往大了說……”上官輕候搖搖頭,住了嘴,勾起的嘴角中帶著一絲久經殺伐的冷漠氣質。


    李長安想到,難怪當初在雲庭真人小世界中上官輕候是唯一一個出來廣結道友的,要想幫人辦事,本身功夫硬還在其次,人脈必須最廣。


    “輕候兄,先失陪一會。”李長安對他拱了拱手,站起身來,見上官輕候眼神中露出詢問之色,解釋道:“既然上官兄能從夜朱與夜雪認出我來,想必淩霄道宮遲早也有這個可能。”


    “此事不難。”上官輕候道:“我這兒便有一種血胭脂,乃是上好染料,半個時辰便可上色陰幹,雨淋日曬都不褪色,隻有以專門配出的藥物才能洗去,無味無毒。”


    “什麽價?”李長安直截了當問道。


    上官輕候怔了怔,一打折扇,大笑道:“痛快,痛快,若人人都像長安兄這麽上道,我們這行就要好做多了。”他略微沉吟,“既然是頭回生意,便打個折扣,一百兩罷。”


    “好。”李長安沒有質疑這價格,淮安城作坊裏柿染的布料得數日才能日曬上色,上官輕候口中的“血胭脂”半個時辰上色陰幹,雨淋日曬都不褪色,一百兩的價格隻少不多。


    二人下樓,來到馬廄處。


    夜朱夜雪待的是單獨的馬房,與別處簡陋的棚子不同,此處有磚牆,有鐵木柵欄,整塊青石挖空的食槽裏是黑豆拌著煮到半熟的肉。


    讓馬夫出去後,上官輕候掏出小瓷瓶,瓶中的血胭脂無色亦無味,如清水一般,但摸到馬身上後,兩匹馬起初沒變化,漸漸的毛皮就變成了棗紅色,為兩匹馬全身抹遍後,血胭脂也用得半點不剩。


    …………………………


    李長安與上官輕候在馬廄的小半個時辰內,藍袍青年人已領著四個官兵來到樓上李長安居住的天字七號房外。


    “一日四兩白銀的天字房,看來你們幹這行倒騙了不少。”蘇飛章看著房內大扇九龍捉月的黑檀木屏風,厚軟地毯上海獸紋銅炭爐,斜了一眼身後被官兵扣押著的鼻青臉腫的徐瑞言,冷冷說道。


    這位新到任的戶曹參軍為討好邊關的經略使大人,在坊市間放出消息欲求購畫聖的畫作,卻被人耍了一通,在大庭廣眾之下丟盡臉麵,日後被同僚嘲笑是免不了了,更嚴重的,經略使大人若聽到這醜聞,隻怕也會對他生出不好的觀感。蘇飛章鑽營人情世故,心知往往初次留下的印象,日後便極難改變了,懊悔之下十分無奈,隻有將憤怒轉移到這些個騙子身上。


    他又問了徐瑞言一句:“那人當真與你們是一夥兒的?”


    “是。”徐瑞言斬釘截鐵道:“不然我為何選他端茶杯,這些都是提早商量好,可恨那小子關鍵時刻手腳不穩,竟將茶杯捏碎了。”被李長安毀了好端端的騙局,他懷恨在心,青州律法十分嚴厲,他這一被擒獲,若把往日犯下的案底也揭了出來,縱使不是死罪,也要落得個流放關外與流民為伍,被妖魔殘食的日子,比死還難受,索性破罐子破摔,將這壞他好事的小子也一道拉下馬。


    這番話說得咬牙切齒,落在蘇飛章眼中,也不疑有他,便領頭往屋內走去。


    四個官差中,一人扣押著徐瑞言,其餘三人隨著蘇飛章魚貫而入。


    “搜!”蘇飛章見李長安不在屋內,一聲令下,便讓三位官差在李長安房內翻找起來。


    徐瑞言看著這一幕,鼻青臉腫的雙眼微微眯起,透出一絲冷光。


    在他看來佩刀掛劍的江湖人手底下多少有些不幹淨,這些官差總能搜出些什麽東西來。


    就在這時,屋子東側傳來一聲輕呼,一人從床榻下翻找出三張千兩的銀票。蘇飛章將其拿起,示意門外官差將徐瑞言扣押進來。


    徐瑞言心中暗罵一聲好有錢的主,他行騙二十餘年也不過積攢下幾千兩銀子,隨身最多帶個幾百兩,不過麵上卻不動聲色,主動說道:“此人收了我一千兩,被我雇來當打手,同時也給我做托,往日聽他說過自己也做過殺人求財的生意,這兩千兩多半是這麽來的。”這套說辭在心中編排已久,徐瑞言不假思索說了出來。


    蘇飛章深深看了他幾眼,將兩千兩銀票收起。


    這時候,邊上一個官差又有發現。


    他掀起兵器架上蓋著的深色繒布,白骨節節連接的刀柄最先顯露,緊接著是猙獰的骨刺,白森森的刀刃間似乎有暗紅色血漿流淌,望之,耳中就仿佛響起陣陣鬼哭之聲,邪異驚人。


    “這是!”蘇飛章輕呼一聲,走近前去,拿起刀柄。


    骨刀極重,約莫有三十餘斤,蘇飛章勉強可以揮動,冷哼一聲,他對江湖人與修行人了解頗少,但也知道用這種兵器的定非正派人士。


    就在這時,刀柄忽的變得灼熱燙手,一股殺意從刀柄湧入手中,直衝顱頂!蘇飛章雙眼驀地一紅,腳步晃了晃,骨刀脫手插入地麵。身邊官差趕忙扶住他,他深吸幾口氣,才擺了擺手示意無事。


    他轉頭看向一臉驚愕的徐瑞言,冷聲道:“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就憑這把刀,此人就應當抓起來審問了。”


    “大人,找到了!他的通關文牒!”一個官差將李長安床邊的行囊打開,翻得一片狼藉,終於從一個防水油布袋裏找到了通關文牒。


    蘇飛章點點頭,走過去翻開通關文牒,一邊抬眼瞥向徐瑞言:“對了,你方才說他叫什麽來著?”


    “回大人的話,叫王紹明。”徐瑞言不假思索答道,這也是他在心中編排好的,“不過做咱們這種事的,任誰都不會用真名。”


    蘇飛章點點頭,看向通關文牒上的李長安三字,心道有些眼熟,是在哪兒聽過來著?


    不過這名字太過普通,應當是在哪見過,倒不奇怪。


    正要繼續向下看去,一道人影忽的出現在門口,不知為何,蘇飛章忽然覺得胸口一悶,好像被什麽壓住了一般。


    轉頭望去,李長安一步跨入門檻,麵色冷峻,就像一頭猛虎忽然從山坳後踱出,乍見之下,叫人心驚膽戰。


    “你……”蘇飛章正要責問,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說起,不自覺就從椅子邊站了起來。


    李長安看向被丟棄插入地麵的骨刀,緩緩走近,將它拔了起來,聲音冷得像冰:“誰幹的?”


    “我是說,誰動了這把刀?”他掃視諸人一眼,麵色像暴風雨前醞釀的烏雲:“不光這把刀,這屋裏的東西,都有誰動了?”


    眾人齊齊喉頭一動,沒人出聲。


    “那就是都有份了。”李長安的聲音中帶上了殺意,他握上了骨刀。


    “且慢!”蘇飛章滿頭冷汗,他很確定自己若再沉默,就會被此人斬於刀下,連忙說道:“你,你還敢與官家作對不成?既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合夥行騙,本官帶人搜查也是理所應當。”


    李長安見到徐瑞言在一旁哆哆嗦嗦,皺了皺眉,按捺住殺意,提刀指向蘇飛章:“把事情,講清楚。”


    蘇飛章被刀指著,心中頓感屈辱,站直了挺直腰板道:“可笑,事情你自己不清楚?你與徐瑞言合夥行騙於本官,又藏匿凶器,這些事都隨我到軍營中講清楚。”他乃戶曹參軍,管不了衙門,在軍中卻頗有權力,若將李長安帶到軍營裏,強弓勁孥之下,他安敢這麽囂張?


    李長安瞥了徐瑞言一眼,將事情猜到了八分。


    “看下去。”李長安冷冷道。


    “什麽?”蘇飛章皺了皺眉。


    “你手裏拿的什麽,看下去。”李長安看向蘇飛章手中通關文牒。


    “你是何人,也敢命令本官。”蘇飛章冷笑一聲,卻下意識往通關文牒上又掃了一眼,被右下角那朱泥印記吸引了注意,他定睛一看,心中一片恍惚,隻覺自己眼睛花了。


    暗暗掐了一把手心,他又看了一遍,隻見印出的八個字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蘇飛章雙腳一軟,臉色煞白,跌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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