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屠戶撿了個兒子,這消息很快傳開,街坊們隻說李屠戶家裏沒個女人,這孩子怕是帶不了多久就夭折了。


    但李屠戶給鄰裏豆腐坊那剛喜得一子的老趙送了一條豬後腿,讓棄嬰也去跟他媳婦喝了三月的奶,立春時候接回家,喝著米糊,便也挺了過來,身體底子竟也不差。


    街坊們又說,李屠戶的兒子日後也是個小屠戶,這就算找到接班人了。


    李傳垠心中不服。


    在兒子滿周歲時的冬天,他在床上放了本千字文、一支毛筆、一個算盤、一貫錢,這樣下來,任這小子抓周抓了什麽,讀書也好,經商也罷,皆是上九流行當。


    結果,剛滿周歲的棄嬰趴在床上雙眼一亮,卻奔著李傳垠過來,要抓他時常別在腰間的屠刀。


    李傳垠麵色鐵青。


    他舉起掙紮踢蹬的嬰兒語重心長道:“你爹我打了半輩子光棍,就因這殺豬和打狗一樣,都是下九流行當,雖然能掙錢糊口,總歸讓人瞧不起,我且把你放下,你再抓一回。”


    將嬰兒放在床上後,李傳垠接著便一瞪眼,“若再敢胡鬧,哪來的你還回哪去,老子還不養了!”


    嬰兒咧嘴一笑,置若罔聞,啊呀叫著,仍向著李傳垠爬來。


    李傳垠一張臉頓時黑了半截,生生捏住嬰兒小手,抓住一本千字文,笑道:“好,好,以後咱們李家也能出個讀書人了,你小子要爭點氣,最好入仕為官,光宗耀祖!”


    這年冬天,李屠戶熏了十斤臘肉。


    快立春時候,他提著臘肉去了城北,尋到養墨居裏那個自稱能“倚馬千言”的沈老秀才。


    目的是請沈老秀才給他兒子起個名,要求是要帶些文命,能沾些貴氣的。


    受了十斤臘肉的禮,沈老秀才也沒輕慢他,沒倚馬,就倚在那八仙桌邊,果真給他來了個倚桌千言,連著報出數十個名字,讓李屠戶自己選。


    耳中縈繞著“士誠”、“信芳”、“照卿”……李傳垠頭昏眼花,好歹請沈老秀才將這些名字謄到紙上,讓他回去好生考慮。


    沈秀才老神在在笑道“好說”,便將李屠戶送出養墨居。


    回城南路上,李屠戶被冷風一吹,捏著手中那寫著數十個名字的薄紙,心中有些後悔,十斤臘肉就換了這麽些東西,算起來真是筆糊塗賬。


    不過想了想,往日賣肉,便是因為不會算賬,時常被人占去了許多便宜,若自己這兒子能讀些書,還怕賺不回十斤臘肉?


    想到這裏,李傳垠便對自己的長遠目光頗為滿意。


    回到家中,抱著那張紙正要揣摩,李屠戶卻傻了眼,忘了這紙上麵的字自己隻能粗略識得幾個。這可如何是好?


    若要再跑回養墨居或找他人詢問實在,便索性又把這事丟給了還沒起名的兒子。


    辦法是將每一個名字撕下捏成紙團——讓他抓鬮。


    結果,那孩子咯咯大笑,一抓就是一把,李屠戶氣不過,展開那些字團,尋出自己認識的,咬牙切齒道:“好,好,那你就叫李士誠伯玉崇一,日後若自報名號,也能讓人眼前一亮!”


    氣悶之下,李傳垠索性抱起兒子,丟臉就丟臉吧,再去尋沈老秀才一回。


    結果開門後,卻被一個白衣人攔住去路。


    望見那白衣人,李屠戶一晃神,好俊的人!


    看著那張臉,絕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李屠戶搜腸刮肚,由衷讚道:“比粉玉樓裏的頭牌還俊!”


    隻不過,見那眉目沉靜,風神疏朗,李屠戶又心道可惜,這麽俊的人,怎麽是個男的?


    那白衣人被李屠戶以青樓女子類比也不惱,對他點了點頭,問道:“你出門去做什麽?”


    李屠戶怔了怔,便說明了去意。


    白衣人點點頭,自顧自往院裏走去,口中說了聲進來。


    倒像他是主而李傳垠是客,但李傳垠竟也不覺突兀。


    到屋內,白衣人讓李屠戶把兒子放下,好生端詳了一番,終於給李屠戶解了起名的難題,說道:“就叫長安吧。”


    李屠戶摸著胡茬,表情苦惱:“可這名字又是什麽意思?”


    白衣人微笑不答,岔開話題道:“他日後能有一番成就,但命格犯殺之人,注定克其親人摯友,你雖非他生父,但亦有喪命之險,不如讓我帶他走。”


    李屠戶聽到“能有一番成就”,哈哈笑道:“誰活著能沒喪命之險,隻是有的幾歲喪了命,有的百八十才喪命,我兒若能光宗耀祖,我早死幾年又何妨!”


    白衣人沉吟良久,打量著李屠戶的兒子,說了句“也好”,便起身告辭。


    目送他離去,李屠戶回想起方才的對話,心中隻道莫名其妙,但那“長安”二字,卻念起來順口又仿佛帶著那麽點意思。


    於是隔日,他又找到了沈老秀才,隻說名字已經選好。


    “長安?還不錯,就用這個吧。”


    聽聞李屠戶為兒子起的名字,沈老秀才點點頭,說實在的,之前李屠戶送來那十斤臘肉讓他取些文名,想起來實在有違本心,倒是“長安”這名,樸實簡單,才適合尋常百姓人家的孩子。


    不過,李屠戶沒用他取的名字,那十斤臘肉又該怎麽處置?他考了一輩子功名,原本殷實的家底也基本掏空了,已許久沒沾葷腥,略微猶豫後,便想出來一個折衷的法子,說道:“這孩子長到六歲,就送來我這啟蒙讀書吧。”


    殊不知李屠戶也懷著同樣的心思,學讀書人模樣不倫不類作了個揖,謝別沈老秀才,隻是那膀大腰圓的體格和粗短不一的胡茬讓學塾裏的孩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沈老秀轉頭嗬斥,才安靜下來。


    李屠戶回到城南,街坊鄰居們便都知道了,他兒子請秀才起了名叫李長安,日後要做個讀書人。


    不過,大家夥也暗自腹誹,長安,長命、平安,這種名字連尋常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能想出來,怎值得十斤臘肉?


    沒人知道,那隻有李傳垠見過的白衣人向東離開淮安後,曾在山崖上遠望那方圓不過十裏的彈丸小城,自語道:“千古一瞬我命為長,乾坤易改吾心自安……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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