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昆南城突然下了一場雨,穿透風沙,噗噗噗噗滴落在塵土中,激起一陣飛灰,隨後,風沙與飛灰都平靜下來,地麵漸漸變得泥濘。


    青州少雨,城垣下方聚集的流民們紛紛拿出破碗瓦罐之類的容器盛裝飲水,同時仰頭讓幹枯嘴唇得到潤澤,露出難得的欣喜表情。


    這場雨卻讓排隊入城的人們苦惱萬分。


    三日後便是昆南城大秋市,於是方圓百裏幾十個村寨中的百姓都聚集了過來。雖有四方各三,共十二道城門疏導人流,但每一個城門口還是排起了長龍。


    城門口重兵把守,一一檢查名籍、貨物等等,若要進城,從清晨排到黃昏都不為過。


    排隊的百姓隻能無奈歎天公不作美,也不指望守門兵能提高效率。


    城垣下,徐不拙立在雨中,撐起一把油傘,他一身長衫已換作黑袍,清俊的麵容上沉鬱之氣盡去,隱隱多了幾分威嚴。


    雨點劈啪打上傘麵微微顫動,他的目光掃過城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又落到城牆上,原本被風沙沾染而灰撲撲的城磚被雨洗成了茶青色,泛著清透的水光。


    他身邊站著一位枯瘦老者,見他看向那城牆,便道:“所謂‘涼州馬,揚州傘,吳州燒酒青州磚’,這昆南城城牆便是由越地四絕中的青州磚砌成。此磚以青州特有的粘土、糯米、黑石灰以一定比例混合,每一塊造價近十兩白銀,若便可見到磚角字號,出了問題,字號所對應監造人便會受到處罰。是以此城建立四百餘年,曆經風吹雨打,還未曾有哪怕一塊城磚脫落。”


    徐不拙道:“往日未出西岐,原以為東荒乃荒蠻之地,未曾想有這番盛景。”


    老者道:“此城占地百萬頃,是越地首屈一指的大城,就算放到西岐也算繁華之地。”


    徐不拙感慨道:“不愧是五百年前曾與大承一爭天下的姒家。”


    徐不拙此行不光為見雲庭真人,也包括姒家,畢竟日後若要起事,青州便是必爭之地,青牢山分隔著東荒與西岐,就像一片鐵圍城,這片圍城便隻有青州靠著的那一段最薄,常人也能在兩三月內由此翻越青牢山去往西岐。


    這段路就像茶壺唯一能出水的口子,也被稱為“壺道”。


    除壺道之外的青牢山中妖魔遍布不說,光是那重重不可攀越的山嶺就非常人所能度過,更休提大軍入境了。


    正要入城,徐不拙聽到後方一陣騷亂,偏頭望去,隻見百步外,三匹駿馬在雨中走來,長隊被其攪亂,偶有人高聲抱怨,待見到來人相貌,也就住了嘴。


    畢竟規矩向來都是大人物為掌控小人物而設立的,大人物們自然不用大過於遵守規矩。


    那騎馬身影出現不久,便被城樓上目光銳利如鷹的士兵發現。


    隨即,便有二十輕甲騎兵出城。


    擁擠的人潮被瞬間驅散出一片空地,但無人有半點怨言。


    二十輕甲騎兵接近姒景陳十丈距離,便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單膝跪地,齊聲道:“恭迎南寧王!”


    姒景陳點點頭,便駕馬從中走過,出迎的騎士已有四人擎起高高的雨蓋,為他擋雨,見到後麵徒步而行的三個修行人,有騎士便要讓馬,姒景陳淡淡道:“讓他們走著吧。”


    城樓上,見到這一幕已有人麵色大變,暗中離開。


    從南寧王出現的這一刻起,可以料想今夜的昆南城中會有許多人睡不安穩。


    見證了這一幕,徐不拙若有所思。


    他身邊的老者仿佛早就知曉一切,道:“姒飛臣是嫡長子,並未分封郡王,而是留在昆南城裏監城,若坐穩位置,繼承人之位便是十拿九穩,可惜他心急而入了套,被南寧王抓住把柄,看來姒汝南如今序齒的五子中,當屬這位南寧王最為出色了,雖是庶子,卻極有可能奪嫡。”


    又道:“越王治政保守,不願與大承起爭端,但他已年邁,南寧王此人頗有野心,君可先與他接觸。”


    徐不拙沉吟不語。


    目送姒景陳進入城牆,他方才搖了搖頭,“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既然眼下南寧王占了上風,那我們便去見一見姒飛臣。”


    …………


    姒景陳被二十騎兵恭迎入城,李長安也便到了昆南城外,看了看那長龍般曲折蜿蜒的隊伍,便放棄了低調入城的打算。


    若要排隊,平白就要在城外耽擱一天。


    撥開人群就往城門走去,有人埋怨,見到他身上的傷口血痕便也沒敢開口,待到了城門外,守門兵衛正欲訓斥,李長安一露玉牌,那兵衛便差點下了跪。


    入城後,李長安心中感歎,僅僅姒景陳給予的一塊玉牌便能讓人俯首聽命,難怪權力一物會引人生死相奪。


    他渾身早已濕透,便也放棄了躲雨,索性就在城中漫步,準備尋一間客棧。城中被雨洗過的街道就像一條黑緞帶,行人紛紛打著顏色各異的油傘在雨中走著,他們舉止氣質和城外流民完全截然不同,李長安尋人問路,便感受到了他們既熱情卻又在骨子裏透著一股近乎優越的自信的態度,這便是越人。


    他們的自信和優越是完全有底氣的,東荒之中,能在城池裏有躋身之所,特別是在昆南城這樣的上都中居住,相比於外界的流民,已能算是上等人。


    李長安所在的是昆南城西門附近,很快便在街邊找到了一間客棧,當他鬆了口氣,拖著濕透的身軀進去找小二詢問住房時,得到的是讓人失望的回答。


    “抱歉,這位客官,咱們這已經沒空房了。”


    “沒客房了?”


    李長安皺了皺眉,隻道有些地方商家會聽口音宰外地客人坐地起價,當即便拿出一錠銀子,那小二卻笑著搖了搖頭。


    “客官您這就是瞧不起人了,莫說你這就十兩銀子,就算拿出百兩來,咱們這也騰不出能住人的地方,眼下就連柴房都住了人,您總不能屈尊去住馬廄吧?最近可是大事都湊一塊了,先不說幾天後的大秋市,一月前傳出雲庭真人要來的消息,咱昆南城早已開始籌辦盛會,姒家已廣開宴席宴請人才,就連青州相鄰的三州中武者修行人都趕來了,這位客官您來的太晚,估計出了咱們客棧,別家也不會有空房。”


    見李長安身上的傷口血痕,肩上搭條毛巾的小二也見怪不怪,東荒不比西岐,人人可以隨意佩刀帶劍不說,城中還允許生死決鬥,隻需找巡守士兵簽下生死狀便可,是以百姓都見慣了血腥,民風悍勇。


    興許是可憐李長安被雨淋濕又無處可去,小二笑道:“不過您若隻是借地沐浴更衣倒是可行。”


    “不必了!”正當李長安躊躇之時,身後便傳來聲音,一個穿皂色長衫,麵白無須的中年男人收傘走了進來,一邊抖著雨水,一邊對李長安道:“這位少俠,我這有住的地方,請隨我來吧。”


    李長安回頭,那中年人把傘擱在桌邊對他一拱手,“鄙人黃仲,主上有言和少俠是朋友,近來城中諸事不便,特命前來相助。”


    朋友?李長安心中疑惑一閃而逝,隨即便知,這黃仲應是姒景陳派來的。


    李長安沒有疑惑這黃仲為什麽能找到自己,若姒景陳在昆南城中想找一個人卻找不到那反而才奇怪了。


    原本離開姒景陳是不願卷入姒家奪嫡之事,沒想一進城碰到難題,還是要靠他的幫忙來解決。


    李長安對黃仲點了點頭,沒再推辭,道:“多謝,請帶路吧。”


    二人出了客棧,在雨巷中穿行,起先李長安對於有人為他撐傘有些不習慣,但很快也便適應過來,一路上,李長安便感受到了此地的民風開放,隻見有少男少女在街邊便打情罵俏,眉目傳情,毫不顧忌,而周圍人等也對之見怪不怪。


    李長安略微瞥了兩眼,被一邊的黃仲瞧見,記在心中。


    片刻,二人在巷中一扇小門前停住腳,黑門緊閉,銅環無聲,階下接近幹枯的青苔承接細雨恢複了幾分生機,黃仲在門上敲三下,門吱呀開出一條縫,一個模樣俏生生的丫鬟在透過門縫瞧見了黃仲的模樣,便沒有多問,開門便對李長安行了一禮,恭聲道:“大人請進。”


    李長安甫一進門,便見原來這小門之後別有洞天,亭台樓閣相映成趣,假山清池奇古自然,竟是一處雅致十分的庭院。


    姒景陳竟給了他這樣一個好住處,比之住客棧要強上百倍不止,不過想到他南寧王的身份,李長安的驚訝也就平息了。


    黃仲見李長安坦然受之,寵辱不驚的模樣,暗暗點頭,道:“不知大人對這住處可滿意?”


    李長安擺擺手道:“地方是好地方,不過,還是之前的稱呼順耳。”


    黃仲微笑道:“那長安少俠請隨我來。”


    入院,亦是廊腰曼折,李長安與黃仲來到一間屋子前,黃仲便道:“少俠一路奔波,想來也乏了,裏頭已準備好,先請沐浴更衣吧。”


    李長安已被身上冷雨浸透黏在身上的衣物弄得渾身難受,便點點頭走了進去。


    進門,眼前便是一扇芙蓉出水大屏風,屏風後冒著溫熱水汽的並非尋常人家用的浴桶,而是白玉砌成的小池,灑滿幹花瓣,李長安聽聞那後麵有呼吸聲,剛走過去便有三個少女圍了過來,彎腰屈身對他行禮。


    李長安皺眉道:“你們做什麽?”


    那三個少女柔聲道:“請為大人更衣。”


    李長安先怔了怔,目光掃過三位少女,剛想揮手讓她們出去,心中卻騰地升起一股燥熱。


    隻見她們麵色酡紅,容貌柔美,微微低頭便顯出青絲下白皙的脖頸,要命的是隻穿著褻衣披著輕紗,胸前飽滿弧度之下是盈盈一握的水蛇腰。浴池水霧升騰,也讓少女香汗淋漓,引人遐想。


    李長安深深呼吸,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終究還是個童子身,哪見過什麽女人,要是這屏風後麵埋伏的是三個練髒境的刺客,他反而不會驚慌,眼下卻當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好在沒有失態。


    那三個少女以為他默認,便紛紛伸出小手為李長安更衣,被三雙柔嫩的玉手一碰,李長安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後退一步,道:“你們出去吧,我自己來。”


    三位少女麵麵相覷,神色不解。


    “大人誤解了,奴婢們隻是服侍大人沐浴,並不是……”其中一位麵容較為嬌媚的少女對李長安嬌笑,抬起手臂露出上麵一點殷紅的守宮砂,“況且奴婢們也都還是處子之身呢。”


    “不過大人想的話,當然都可以……”另一位少女低聲喃喃道,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樣。


    李長安好不容易靜下的心緒又被攻破,加重語氣道:“都出去!”


    三位少女麵色一白,低頭齊齊應了聲“是”,便向門外走去。


    她們都是王公貴族在民間搜羅,自幼養在府中的美人胚子,學過琴棋書畫四藝,也受過培訓熟諳房中術,早就接受了自己日後命運是侍奉貴人,區別隻是侍奉的貴人是哪一位罷了。本來見到李長安是個少年,相貌也甚佳,便想這是個好歸宿,卻被李長安嗬斥,不由有些心酸,隻道李長安瞧不起她們。


    待她們裹起袍子低頭出去時,李長安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不要誤會,我隻是不習慣罷了。”


    少女們愣了愣,還沒有哪位貴人會像李長安這般照顧她們的心理感受,不由心懷感激。


    待少女們匆匆離去,李長安終於得了自在,躺入玉池中。


    渾身還有些燥熱,他盯著水麵上漂浮的花瓣,喃喃道:“權力……原來是這般滋味。”


    深深呼吸,平靜了心緒,李長安一邊擦洗身子,一邊想,既然姒景陳給他派了一個幫手,恰好可以借之了解昆南城的現狀,與王衝三人本來約好在城中見麵卻沒交代詳細地點,讓黃仲幫忙查探應是不難。


    “最重要的是,白前輩讓我來參與擇道種一事,此事須得打探清楚,還有懸劍宗中會有人接應我,又會是什麽時候?”


    …………


    姒府別院,案牘上卷帙堆疊,姒景陳逐一翻閱,不急不緩。


    他的確沒必要著急,畢竟此時占盡上風的是他,他隻需一步步不出差錯,將他掌握的東西梳理清楚,便可讓他的對手萬劫不複。


    該著急的,是他另外四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一著急就會露出破綻,姒景陳還在等他們露出更多破綻,他不怕夜長夢多,隻求盡在掌握。


    不斷有屬下進入遞上卷軸,記述著他四位兄弟的動作。


    又有一副卷帙被呈上,姒景陳端起青花瓷盞輕啜一口芽色的茶湯,隨後才翻開卷帙。


    “飛流宗八人被殺,包括一名蘊靈一名種道,通緝嫌疑四人……”姒景陳輕聲念著,忽而看到四幅畫像中那少年的模樣,語氣不由帶入了一抹詫異。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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