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沒有繼續乘轎。他在奔跑。在沒膝的大雪中,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


    抬轎的漢子們雖然極為彪悍,而且已經換過了兩輪,但在如此深的雪地裏,他們很難跑得起來。而且,他們還擔心會將轎中的韓世忠給顛著了。


    韓世忠等不了。他索性下了轎,自己朝前跑。


    刺骨的寒風裹著冰冷的雪花,瘋狂地撲打在韓世忠的臉上,將他的整張臉都打得如同他的心一樣冰冷。但韓世忠還是無法完全冷靜下來。


    嶽飛危矣!


    韓世忠非常清楚,天子下旨處斬嶽雲與張憲,意味著什麽。


    天子要殺嶽飛!而且,很有可能就在今日!否則,天子絕對不會冒這樣的險!猛虎猶在,誰敢先殺虎仔?


    大宋危矣!


    天子既然對嶽飛生了殺心,就意味著,天子已經決定,要與金人議和了。韓世忠雖然不知道,金人對天子和秦檜給出的議和條件究竟是什麽,但韓世忠知道,其中一定少不了割地賠款。如今這風雨飄搖、滿目瘡痍的大宋,怎麽還經得起割地賠款之痛?


    嶽雲和張憲絕對不能死!唯有他們不死,嶽飛才有一線生的希望!


    一定要救他們!必須要將他們救下來!


    韓世忠一邊在風雪中艱難狂奔,一邊飛快地想著對策。


    應急之策,韓世忠早已想了千萬遍。但是,他不曾料到,事情會來得如此突然。他更未曾料到,事情會在除夕來臨。


    楊沂中接到的聖旨,定然是密旨。否則,以自己在臨安城中的安排,一定會早已得到了嶽雲與張憲將被處斬的消息。


    既然是密旨,自己入了宮,便不能開門見山地對天子進行勸阻。否則,無論結果如何,楊沂中一定逃不脫一個私泄聖旨的罪名。


    如何與天子提起此事,是關鍵。


    “隻能如此了!”韓世忠在心裏念道。


    天家無情,自古不假。現如今的天子,一心議和,對嶽飛這樣的主戰派,更是絕情絕義。想要打動他,唯有一事。


    那便是孝道。


    天子乃是至孝之人。天子最想做成的事情之一,便是迎宣和皇太後(注1)還朝。既然如此,隻能以孝道入手了。希望能夠以此勾起天子的惻隱之心,放嶽飛一條生路。至不濟,也要將這萬危之局朝後拖一拖。


    如何進入宮中,是另一件大事。


    韓世忠很清楚,在這樣的風雪中,在除夕之日,宮門早已關閉了。天子突然於今日頒下密旨,要處死嶽雲與張憲,就是為了避免在朝堂上公議此事,遭到自己與其他幾位忠直之臣的拚死反對。既如此,天子定然也會命禁軍嚴守宮門,防止大臣們,尤其是防止自己,貿然闖宮。


    “隻能如此了!”韓世忠在心裏又念了一句。


    聖上啊!非是老臣要行如此不敬之舉,實是此事太過嚴重。老臣今日,一定要入宮覲見!


    “蘄國(注2)應該已經發動了!”第三個念頭在韓世忠心頭轉過。


    入宮死諫,隻是明麵上的事。韓世忠準備的,絕對不隻是明麵上的事。


    為了應對這樣的局麵,韓世忠已經與周氏暗中布置了很久。


    這年餘來,韓世忠一直閉門謝客,不見外人,不言兵事。就連昔日與韓世忠一起在抗金前線浴血過的同僚和部屬們,也都被韓府的門子擋在府外。而韓世忠自己,要麽閉門不出,要麽就是騎著一頭毛驢,提著一隻酒壺,流連於西湖之畔。便是朝會,韓世忠也極少露麵,而隻是托病不朝。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位昔日的抗金名帥是徹底地傷了心、死了心。


    不過,他們隻對了一半。


    韓世忠確實傷了心。從被調離抗金前線、剝去兵權、委以樞密使之職那天起,韓世忠的心便傷了。而當嶽飛與嶽家軍也被調回江南時,韓世忠的心更傷了。嶽飛含冤下獄的那一天,韓世忠的心傷得不能再傷了。


    但是,他的心,隻是傷,卻並未死。


    金人未驅、大宋半壁江山未複,他的心怎麽能死?


    他不願與昔日的同僚與部屬們見麵,隻是不想連累他們。因為他知道,天子也好,秦檜也罷,在時時盯著他。


    他不再言兵事,不是他不想,而是不需要。


    兵事何須再多言?


    大宋早已不缺乏對付金人的戰法。金人賴以縱橫北地的鐵浮圖與拐子馬,早已被嶽家軍殺得潰不成軍了。若非天子一心求和,金人早已被趕回白山黑水之地去挖草根啃樹皮了。


    大宋更不缺熱血之人。紅玉都能夠將腸子塞回腹中繼續殺敵,大宋又怎麽會缺少鐵血男兒?


    大宋缺少的東西,不在軍中,不在民間,而在朝堂。而朝堂,恰恰卻是韓世忠最無能為力、甚至都不願再踏足的地方。


    故而,韓世忠閉門不出。故而,韓世忠寄情山水。故而,韓世忠再不言兵事。


    但是,這隻是表象。因為,他的心,還沒有死。


    他對天子,還抱有一絲希望。他希望,天子終有一日能夠回心轉意,再起中興大宋之誌。若真有那一天,嶽飛必不可少。


    所以,韓世忠一直在暗中布置營救嶽飛之事。這些事,都是大不敬之事,都是一個像他這樣的忠臣絕對不應該做的事。


    但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這闔朝上下,敢於言戰的人,幾乎沒有了。敢於為嶽飛鳴不平的,更是鳳毛麟角了。如今已經真地到了這一步,哪裏還顧得了別的?


    聖上啊!這都是你逼的!這些事,老臣也不想做。老臣更不忍心做。你可知道,這些事一旦發動,我大宋又會失去多少好男兒?!


    但是,老臣不得不做。老臣既然身為大宋之臣,老臣既然身為大宋之人,就絕不能看著大宋因你而一衰再衰,更不能看著大宋因你而亡!隻要能救下嶽飛,隻要漢唐盛世能再現於我中原,老臣便是背上春秋罵名,又有何妨?


    “沒事的!一定能夠化險為夷!”韓世忠一邊不停步地在風雪中朝著皇宮的方向狂奔,一邊在心裏安慰自己。從嶽飛入獄的那天起,自己就已經開始布置了。該想到的,自己都想到了。那些布置,雖然不敢說一定就萬無一失,但救下嶽雲和張憲,應該不成問題。


    注1:靖康之變中,趙構生母韋賢妃也被金人擄走。趙構繼位後,尊其生母為宣和皇後。宋徽宗的死訊傳回中原後,趙構尊其生母為宣和皇太後。


    注2:因韓世忠抗金有功,朝廷對其四位妻子皆賜予封號。蘄國夫人是四夫人周氏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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