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棵樹幹很粗的梧桐樹,枝幹延伸很廣,幾乎覆蓋了整個院子。然後就是一座兩層的小平房,牆上麵覆蓋著爬牆虎幹裸的藤蔓。


    陳天宇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穿著青花棉襖的灰發老太太正戴著低至鼻翼的老花鏡坐在躺椅上做著針線活。


    方舟酸酸的叫了句:“奶奶——”


    方奶奶抬起頭,慈祥的麵容在看到方舟後立馬展開了笑容,她把手上的活計先放進針線筐裏,“舟舟啊!你回來啦。”


    “奶奶,”方舟低下頭伸手擋住鼻子,太酸了,想掉淚。


    快步走到奶奶身邊蹲下,像小時候那樣趴在奶奶的膝蓋上,方舟聲音有些哽咽:“奶奶,我想您了......”


    方奶奶伸出幹瘦還帶些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孫女的頭發,手掌上粗糙的老繭觸及頭發不時發出陣陣靜電般的聲響,“奶奶也想你了。”


    方舟伸頭往屋裏瞧了瞧,“奶奶,爺爺呢?”


    “死老頭子,去老劉頭家嘮嗑去了!”


    陳天宇走過來,對方奶奶彎著腰:“奶奶好。”


    方奶奶抬起頭,神情有些微怔:“這孩子......?”


    “哦,”方舟突然抬起頭,眼眶和鼻尖都紅紅的,她不好意思的吸了吸鼻子:“奶奶,這是我交的男朋友,他叫陳天宇。”


    “哦!男朋友啊!”方奶奶對陳天宇揮了揮手,“孩子,過來讓我看看。”


    陳天宇走過去,順從的被方奶奶拉住了手邊仔細端詳的同時,自己也在觀察方奶奶。


    方奶奶滿頭的灰發都被整齊的梳到了腦後綰了起來,露出一張端莊秀麗的標準鵝蛋臉,雙眼皮大眼睛,鼻子小巧挺拔,嘴角處已經被皺紋侵蝕的看不出來形狀,臉上還起了一片稀疏的老年斑。


    人說最怕英雄易老,美人遲暮。


    可陳天宇看到了方奶奶卻發現,其實真正的美人是根本不在乎那些的,因為她們每個階段都會有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美。


    就如方奶奶,即使嫁為人婦,整天奔波在灶台與田地間。黑發染霜,柔荑生繭,那雙眼睛仍是用最溫柔的眼神看著這個世界。


    溫柔的人往往自信,自信的人常常寬容。所以佛教僧人常稱“我佛慈悲”,而基督教徒也宣揚“信”“望”“愛”。


    已識乾坤大,尤憐寸草青。但這種溫柔到極致的情懷誰又能做的到呢。


    方奶奶鬆開了陳天宇,“好孩子,你叫天宇?”


    陳天宇點了點頭,有些詫異方奶奶對於自己的態度。方家的家長怎麽都這麽開放啊?這不是在農村麽?不應該很封建的不能接受麽?


    又聽方奶奶問自己:“天宇啊,你家是哪裏的?”


    陳天宇:“奶奶,我家在b市。”


    方奶奶笑著點了點頭:“b 市啊,b市好,我一見你這孩子就覺得親切,心裏就琢磨啊琢磨,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呢......現在才想起來,我總覺得你長得像我的一個故人。”


    陳天宇也笑了,他問方奶奶:“奶奶,您那位故人是哪裏人啊?”


    “南方的,s市,跟你一樣,也姓陳。我們也有......幾十年沒見咯!”


    “奶奶,您說的那位故人,那我肯定不知道了,我老家是香港的,到大陸還沒二十年呢。”


    “哦。”方奶奶眨著眼睛笑著點頭,陳天宇竟然覺得她像一個搞惡作劇之前的調皮小女孩,“見到你之後還有點想他呢!”


    方舟在那裏跟陳天宇小聲解釋:“奶奶說的那個人是她的幹弟弟,走失多年了。奶奶逢人都覺得長得像他,經常問人家是哪裏人什麽什麽的,你不用往心裏去。”


    方奶奶在那邊樂嗬嗬的聽他倆說悄悄話,拿起針線活繼續做。


    過了一會兒,奶奶便讓陳天宇和方舟兩個人先在外麵曬會太陽,自己則一臉神秘的走到了屋子裏。


    陳天宇隻聽見一陣開櫃子翻箱子翻找東西的聲音,他奇怪的看了眼方舟,方舟則寵溺的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方奶奶拿著一個六角形塑料紅盒子走了出來,打開盒子後有些得意的看著孫女兩人,幹癟的嘴勾著一個大大的弧度:“這個啊,是你爺爺給我買的,聽說可貴了,我這糟老太太哪裏能吃這個啊,牙都掉光了,都留著給你呢!”


    方奶奶和方爺爺種地賣糧食賺錢,一直都沒要過方舟爸爸媽媽給的錢。


    方舟看了眼盒子裏用塑料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開心果,咬著嘴唇拿出來一把放在手心裏,剝開先拿一顆扔到自己嘴裏嚐了嚐,覺得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味道,隨後又剝了一個半哄著放到了方奶奶的嘴裏:


    “您啊,以後這種吃的東西買來就得快點吃,這一回還是好的,沒壞,要不然放壞了多可惜!”


    方奶奶撇了撇嘴,顯然是很不同意方舟把她當成小孩子哄:“我可是問過你學常哥的,這東西隻要封好了就不會壞。”


    學常是對門的一個小夥子,比方舟大半歲,和方舟從小一起長大,現在在城裏跟人當學徒學修車。


    “行行行,你做的對!喏——”說著又往方奶奶嘴裏塞了一個開心果。方奶奶又抓了一大把塞到了陳天宇手裏,讓他一起吃。


    在樓下玩了一會兒,陳天宇就跟著方舟踩著木製樓梯上了二樓,來到她的房間。


    一進門,對比之下,陳天宇立刻就明白了之前自己在方舟臥室裏疑惑的事情的原因了。


    顯然,這才是一個女孩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這裏的牆壁上貼著淡綠色小碎花的牆紙,上麵粘著有些掉色的發光星星和翅膀上的彈簧已經壞掉了的仿真蝴蝶。


    實木製的單人小床被鋪的鬆鬆軟軟,上麵是淡藍色的海洋圖案棉被,上麵擺了一排大小各異的毛絨玩具。粉紅色的兔耳朵棉拖鞋整齊的放在床腳下。


    書桌的玻璃下斜斜的壓著一寸照片,班主任名片,準考證,學費收取憑條......


    粉紅色的台燈下擺了一個龍貓撐樹葉傘的陶瓷筆筒,裏麵零零散散的斜著幾支不知品牌的鋼筆,筆筒旁邊是三瓶不同顏色用了不同程度的墨水。


    書架上有書皮泛舊的《小學生五百字作文》、《高考滿分作文》,也有新添的書皮還沒拆封的《霧都孤兒》和《百年孤獨》;有《傾城之戀》《麵包樹上的女人》,也有《三國演義》跟《海底兩萬裏》......


    書架最底層擺了一套迷你拚裝家具,還有各式各樣的塑料廚房用具,旁邊的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頭發有些淩亂的被編成了麻花辮,用帶著珠子的頭繩綁好。


    身上穿了一條很做工粗陋的豹紋裙子,裙子側麵有著一條蜈蚣般扭曲的長長縫痕,一看就是方舟小時候自己縫的。


    書架旁邊還掛著一盆小吊蘭,茂盛的葉子早就長到了地麵,吊蘭下的是一個五彩的大呼啦圈。


    呼啦圈臨門而放,門上貼著吊鉤,吊鉤上掛著一個坐在月亮上的小兔玩偶,玩偶下貼了張韓國早期某女團的大海報。


    方舟不知道在哪裏拿了一瓶罐裝芒果汁遞給陳天宇:“渴了吧,先喝點這個。”


    陳天宇打開拉環,喝了一口,冰的牙疼。


    他暗暗的吸了口氣,舌尖舔了舔被冰涼的後牙,問方舟:“你一直都在這裏住嗎?”


    方舟點點頭,轉身坐到了床上抱起來一直小灰熊玩偶,把下巴抵在小熊的頭上,


    “我從三四歲開始就是跟奶奶爺爺一起生活,在村子裏上的小學,到鎮子上讀初中,到了上高中的時候才去的城裏。嘿嘿,整個人就是個從鄉下長大的土包子。”


    說著又起身走到了窗戶邊。


    打開窗子,一陣清新但冰涼的空氣很快湧了進來,她背對著陳天宇看著窗外的景色深吸了一口氣:


    “不過我在放學回家的時候也是習慣的回到這裏來......有人都勸我別怪爸爸媽媽,說他們有自己的苦衷.....我其實,一點都不怪他們,也不是故意耍小性子不去那個家裏住......我隻是不習慣離開這裏而已。”


    陳天宇點點頭,有點不習慣跟這樣的方舟相處。


    陳天宇覺得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獨,別人都沒辦法接觸的孤獨。


    “我想,你這麽想就對了,畢竟......”


    陳天宇正幹巴巴的正說著,方舟突然轉回了頭。


    瞪著圓溜溜的大眼,一臉沒心沒肺的笑著:“天宇,我帶你去看火車吧!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數火車的車廂了!”


    陳天宇:......


    “好吧。”


    方舟帶陳天宇去了另一個沒人住的房間,從櫃子裏掏出來兩件軍大衣,遞給了陳天宇一件。


    兩人悄悄的拿著軍大衣下了樓梯。


    方舟看了一眼出去了的奶奶,應該是出去找爺爺了。


    便安心的帶著陳天宇順著一道木頭釘成的樓梯爬上了一個小樓。這個小樓上架著一個葡萄架,一條光禿禿的葡萄藤順著牆爬上了這個架,幹裸的藤蔓遍布了整個網狀的葡萄架。


    方舟貓著腰從葡萄架下走過,最後停在了一排水泥砌成的牆簷旁。


    方舟直起腰穿上了軍大衣,一腳從牆上麵跨了出去,撐起胳膊,把兩條腿都搭在了牆外麵來回晃蕩。


    “天宇,來坐啊。”方舟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開心的對陳天宇招呼說。


    陳天宇拍拍身上被蹭的灰塵和蜘蛛網漠然坐了上去。


    他搞不懂這火車是何方神聖,至於受這個罪來數它的車廂。


    一摸頭發,還有一節幹枯的葡萄條。


    陳天宇把那根葡萄藤放手心裏折成了幾段後對著下麵的雞窩拋了下去,惹得一群母雞咕咕亂叫。


    火車很快就來了,鳴著笛,長龍般穿梭在山巒之間,轟轟隆隆的很神氣。


    其實就是一輛運煤的車。


    方舟驚喜的抓著陳天宇的胳膊搖晃著讓他看,陳天宇縮著脖子被凍得直抽嘴角,任方舟搖著他凍僵了的身體。


    ......我他媽這不是臭傻逼麽,大冷天的,暖氣房暖烘烘的不住,居然屁顛屁顛的跟著方舟跑來鄉下看火車......


    方舟在那裏驚喜的數著:“56,57,58......”


    “哇!居然有六十多節誒!比我之前數過的都長!”她笑嘻嘻的轉過臉,鼻尖和臉頰凍得通紅,在一張挺好的臉上形成了一道整齊的中間紅色區域,“天宇,你真是我的幸運星!”


    陳天宇努力的扯出來了一絲笑:嗬嗬嗬嗬嗬嗬~


    看在你也這麽慘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但是!方舟你給我聽清楚了!


    以後誰再陪你來看這個傻逼火車誰就是大傻逼!


    “你看,火車都看完了,咱該回去了吧......”陳天宇凍得牙齒打顫,話都有點說不清楚了。


    “好啊!”方舟挑眉,好像又想到了什麽,獻寶般的對陳天宇講:“對了天宇,你想不想看看我家養的雞!我可以帶你去!你想不想看看它們打架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陳天宇:......


    人家都是公雞好鬥,你家的母雞也這麽勇猛......


    再說了,我看起來......像是喜歡看母雞打架的人麽?


    “不好。”


    方舟一愣,她沒有想到陳天宇居然能抵抗住母雞打架的誘惑,這可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長大了之後就難得一見的視覺盛宴啊!


    “那好吧,那......你現在要下去嗎?”


    陳天宇:“當然!”


    “好吧,那我也陪著你一起下去吧......”


    方舟說著還戀戀不舍的回過頭去,注視著那遠處稀稀疏疏的小樹林外那條綿長的鐵軌。


    火紅的太陽已經落到了樹梢上,照進了那幾個懸掛在光禿樹幹上黑乎乎的鳥窩裏。所到之處,把大地上每一個觸及得到的東西全都拉上了一個長長的背影。天邊還盤旋著幾隻歸巢的黑鴉。


    方舟抬起手,看著上麵金黃色的一層,那麽明亮紅豔的太陽,怎麽發出來的光全是冷冰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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