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識文下班回家,推開門時,家裏一片靜悄悄的,偶爾穿插著敲打鍵盤的聲音。


    側耳一聽,點擊滑鼠的細微聲響倒是更密集。


    他買的青軸鍵盤,段落感明顯,聲音劈裏啪啦的,屬於在多人寢室裏用會被戳小人招怨的鍵盤。不過他就愛這種聲音,寫代碼都帶勁了,聽著特性感——程序員的浪漫。他走進書房,果然看見女兒在打遊戲,他坐在後邊,脫下常被前妻吐槽品味欠佳的衝鋒衣,雙手交疊,等待她打完這一局。


    十分鍾後,基地爆炸,畫麵上彈出碩大的勝利兩字後,猜想這局遊戲應該結束了,江識文才開口:“星願,我回來了。”


    “嚇我一跳,爸,”


    江星願瞥了眼右下角的時間,關掉遊戲客戶端:“吃飯了?”


    “待會做。這兩個月看你都在玩《英雄聯盟》,有這麽好玩嗎?”


    江識文除下眼鏡,鼻梁兩側被壓出一個印子,他按了按,肩膀都鬆下來,很想跟女兒說說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滿心的溫情,話到嘴邊時卻水分盡失,幹巴巴的像責問,他補救:“我不是生氣,隻是想……你開心最重要。”


    他就是太不會說話,才讓前妻失望透頂,另尋幸福的。


    看著閨女酷似她年輕時的臉看著自己時,他有一種她也要離他而去的焦急感,很想撈住點什麽,狼狽地劃著水麵,什麽都撈不著。


    她眸光很冷。


    他依稀記得女兒初中時候臉上還有的嬰兒肥,在他想起來要仔細看前就消失得一幹二淨。她不大愛笑,喜怒鮮形於色,五官細看是美的,但總帶著不好親近的刻薄,以後應該會是個漂亮得不討喜的美人,讓他想起跟前妻第一次相親見麵的時候,她也總端著張臉。


    什麽時候,星願變得這麽像她媽了?


    好像是前妻出軌要求離婚的那一年。


    他用了一年時間拔光自己頭上長出來的青青大草原,瘋狂加班逃避家庭挫敗,待他收拾好心情,才驀地發現,整個家幾乎垮了。


    準確點來說,是女兒垮了。


    十五歲的江星願,隻覺得自己同時被爸爸媽媽拋棄了,吃了一年的外賣,在陌生的高中沒有朋友,媽媽不要她了,爸爸每晚十二點才回來,到家倒頭就睡,她許多次半夜睡不著,在主臥門前徘徊,克製自己喚醒爸爸的衝動。


    畢竟她也不知道叫醒他能幹什麽。


    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


    江識文陡然意識到,為人父的責任,不能再全部推給妻子。


    隻不過,學壞隻需三天,懷胎也不過十月,父母失職一年,足夠發生所有他想也不敢想的事。


    “你玩遊戲開心嗎?”


    他喉結滑動,局促得幾近汗顏。


    “……開心,我很喜歡打遊戲,”江星願垂下眼簾,移開視線:“我的作業有好好寫。”


    “作業沒所謂。你這遊戲花錢嗎?你要用錢的話盡管跟我說,爸給你買武器。”


    除了用錢,江識文也不知道怎麽表達父愛了。


    她低頭絞手指。


    十六多一點的少女,還沒來得及學會怎麽掩飾自己的情緒,但態度明確,殼如堅冰,還沒碰上去,就感受到了那陣拒人千裏之外的寒意,再靠近點,怕要凍傷。


    “不花錢,爸爸讓我用電腦就很好了,我還想用,”


    察覺到了爸爸的意圖,江星願努力試著接受他的好意,隻是那層殼子包漿太久,連在藏裏麵的人都碰不到外邊,她慢吞吞的,將寵愛碾碎量化:“我朋友每天下午都會來,家裏要是有可樂零食就好了,還有……我餓了。”


    “好,明天我會準備,現在我先去做飯。”


    聽到明確的要求,江識文心裏一鬆,抖擻精神。


    凝望著爸爸轉身走去廚房的背影,江星願心裏空落落的,她腳尖往地上一踮,辦公椅便轉悠回正對著電腦,她重新點開了《英雄聯盟》的客戶端。


    再來一局吧。


    翌日,放學後,喬遠走進書房時,對著堆成小山高的幹脆麵、小蛋糕、浪味仙、口味各異的薯片、牛肉幹、豬肉脯……連果凍都是大包大包的裝著,應有盡有。茶幾旁邊還添置了一個迷你單門小冰箱,亮紅色,比網吧的還要炫酷,打開來看,滿滿當當的飲料,看得他眼花繚亂。


    “靠,你家要開零食店啦?”


    喬遠睜大眼睛,好奇地在冰箱門上摸了兩下,卻沒去動那些色彩誘人的果汁汽水。


    “你不是給我網費麽?網吧飲料零食管飽。”


    “不,兄弟,你對網吧有點誤解,”看著她認真的小臉,喬遠沒來由有點想摸摸她的頭——打法激進的ad膽子都特肥,想摸她頭的衝動就像明知自己已然殘血,還想吃完這波兵線,暴風大劍在向他招手……


    忍不住了!


    喬遠大爆手速,飛快在她頭上薅了一把。


    沒摸出什麽手感來,但挺過癮。


    江星願被摸得一臉懵逼,但喬遠確實天生長了張人畜無害的無辜臉,即使幹了唐突的事,也會不由自主地合理化,心裏替他找好了理由,小事化無,她亦旋即被他講解吸引住:“一看就是你沒去過網吧,網吧吃喝都是收費的,指著這個掙錢,我平常帶水壺去網吧自給自足,淨賺一個億!”


    “你去網吧了?你爸沒逮你?”


    “……”


    完犢子。


    天無絕人之路,下一刻的屏幕上,雙排的兩人終於匹配到了新對手,他趕緊轉移話題:“選英雄,你這把想玩什麽?”


    “看陣容。”


    排位重要,江星願一邊將被薅起來的頭發捋回原位,一邊考慮拿什麽輔助才好——輔助英雄不多,適合拿出來上分的更沒幾個,她興致索然挨個英雄點了一遍,一樓問她是不是在秀自己英雄多,她瞄了眼沒接話。


    喬遠暗中觀察了一會,瞅著風頭已過,又開始吧啦吧啦的說個沒完,從遊戲說到現實:“其實我早就想問了,咱倆天天打遊戲,你家裏人不說你嗎?”


    “我有好好寫作業,”江星願抿了一下唇:“你呢?不也天天跑來我這,你作業寫了嗎?”


    “……我天才,語文成績特別好。”


    “我不信。”


    “我表現給你看!”


    五分鍾後,江星願就後悔了。


    喬遠似乎真的很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語文水平,然而他對‘語文’的理解卻和常人不太一樣——


    “我靠對麵的輔助居然敢在我麵前耀武揚威?幹他!”


    “不行我忍不住,這波兵線太引人入勝了,星願你先回家,我補完這波兵才回去。”


    “看我一馬當先衝入人群,對麵蜘蛛看見我已是怒發衝冠!嘿,想控老子?看我千鈞一發的閃現走位!……靠!這個上單鍥而不舍追著我想幹嗎?等我溜他一會,技能轉好了就回頭殺他一個回馬槍。”


    不合時宜,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又好像說得通的海量成語,撲麵而來,如魔音灌腦。


    喬遠的嗓子清亮,語調明快,帶了點微妙的節奏感,宛若唱快板。


    不但如此,遊戲打到激情處——團戰或是野區遭遇戰,隨著他的情緒起伏,語速也有所快慢調動,異常洗腦,江星願聽得腦仁疼。


    在此番精神汙染下,保持整整一局遊戲高度集中,還有空從他成語海裏提煉出有用訊息來加以配合的她,覺得自己升華了,她已然脫離了低級趣味,走進了小學生擴寫作文的套路,三十分鍾的遊戲,能編出作文來,了不得。


    一局完事,喬遠神采奕奕,淺色的眸子亮澄澄的:“怎麽樣?我有水平吧?”


    你能不能閉嘴……


    江星願迎上他明亮歡快的笑顏,話到了嘴邊,卻變了個意思:“……有水平,挺好的。”


    打遊戲的時候,她想出殺│人書,想出大帽子,想出法穿鞋,那都是能打出傷害,能讓她玩得很爽的裝備。


    最後,卻變成了眼石,燃燒寶石,五速鞋,一身裝備為了團隊,為了保護ad。


    算了,朋友高興就好。


    欲言又止,江星願今天也沒有將‘其實我想玩中單’說出口。


    喬遠揉著臉頰,點擊開始排隊,預備下一局排位,暗暗希望有人可以秒選ad,讓他‘迫於無奈’去打野……


    表麵和諧的下路二人組,一路上分,終於到達黃金一的晉級賽。


    《英雄聯盟》的段位分為六個大段,每一個大段中,有五個小段。


    排位賽中每勝利一場,就會得到一定‘勝點’,贏一場得到的勝點多寡由帳號隱藏分決定,是以隱藏分低的帳號,連找代練都要多花錢,或者壓根不願意接隱藏分太低的號,太費事了。勝點到達100後,就可進入這個段的晉級賽。


    兩人的號,正好在黃金一的100勝點。


    跨過晉級賽,就是白金五了。


    最後一場晉級賽,一樓秒鎖adc薇恩。


    三樓:三樓打中單,不給就送。


    四樓:我不打野啊,輔助或者走中路都行,我情願雙人包上都不想去野區


    不給位置就送人頭都說出來了,江星願有預感這是一個坑貨。


    “……咳”


    喬遠輕咳一聲,使勁揉臉,語帶為難:“沒人打野啊,那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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