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雲慘淡的許容城,終於撥得雲開見月明。當一個又一個人,經大夫的口告知他,毒性已經解除時,無不是歡欣喜悅,滿麵笑容從藥鋪離開。


    街道上,再次也響起歡聲笑語。老百姓巴不得裝燈結彩,宣告自己活下來。


    沿街的店鋪連連打折,哪怕酒樓裏的酒水都打到七折。老百姓紛紛往家買,大肆慶祝死裏逃生。


    關離就算反應稍稍有些遲緩,卻也被這滿街的喜氣所感染,央紗姑娘買了好多糕點食材回來,做了一頓豐盛的菜色,慰勞眾人。


    哪怕一個小小的侍衛去酒樓吃飯,都發現人們對他們的笑臉多了很多。


    如此歡欣的日子,也隻有過年才會有。


    “你到底為什麽來,還是不肯說?”在這一片歡欣中,唯有何家的宅子裏,安靜得有些異常。


    何家的人都去休息,靈堂上隻留下萬宗安跟蒲先生。


    萬宗安並不回答蒲先生的話,隻是靜靜地折疊著值錢,一張一張燒給死者。


    蒲先生頗為無奈,上次夜裏偷偷來找萬宗安,一麵是為了吊唁何先生,一麵是為了問他到底為何來此。


    沒錯,他們的的確確是舊相識,而且關係,比外人想的還要親密。


    當第一次聽到萬宗安出現在許容,蒲先生心中就有了懷疑。陳年舊事,他們誰都不願意提起。但不代表,誰都放下了。


    上一次,隻來得及救治萬宗安,這一回,蒲先生無論如何都要問個明白。


    見完宗安依舊沉穩的燒紙錢,蒲先生終於扛不住,走過去,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紙錢,怒道“這都火燒眉毛了,你還要瞞我?”


    “你跟老何,還有我大師兄到底在密謀什麽?不要告訴我你什麽都沒有做,你是誰我知道。我是誰,你也知道。你我二人知根知底,犯不著躲躲藏藏。”


    萬宗安靜默良久,才慢慢抬頭看向蒲先生“阿源,這件事,你攔不住。”


    萬宗安的眼神,很淡定,卻十分堅定。相交多年,那他們很久沒見,蒲先生也忘不了他這個眼神所代表的意義。


    一旦萬宗安決定做任何事情,他就會透露出這樣的眼神,這就意味著,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師妹也已經死了,你何苦要.....”


    “我為什麽不能!”萬宗安怒吼,死死看著蒲先生。蒲先生被他雙眼中的恨意嚇得倒退兩步,不敢接話。


    萬宗安看了他好久,才收回眼神,拿著地上的紙錢繼續開始折疊。


    蒲先生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師妹的靈堂上,萬宗安一臉憔悴,卻雙眼無淚,穿著一身孝衣,安靜的坐在燭火中,折疊紙錢。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憑什麽要求別人不去報仇?死去的人不僅僅是萬宗安的妻子,還是他的同門師妹。


    他們曾經那般恩愛,師傅臨終前一再囑托,讓萬宗安好好照顧師妹。蒲先生記得,那個繁花盛開的日子。


    絳途鎮上的桃花都開了,那一天,大紅的綢緞鋪滿整個院子,來往的賓客喜笑顏開,師兄弟們都在恭賀,恭賀萬宗安迎娶老師的掌上明珠。


    那時候的他們,青春年少,也曾把酒言歡,也曾嬉鬧不止。更是仗著師兄的身份去為難萬宗安,想著法子鬧洞房。


    小師妹卻是個強悍的性子,眼看自己的丈夫被人欺負,硬是站出來把他們全都打跑。他們邊跑邊嘲笑萬宗安,簡直是膽子比天大,敢娶這樣的悍婦。


    將來注定是個懼內,被妻子死死管住的。萬宗安一臉甘之如飴,心甘情願,被妻子拉著耳朵回屋。


    他們曾經十分幸福,師兄弟一行人一起前往王都參加科舉,幾人高中,眼看一片大好前程,日子再幸福不過。


    誰知不過幾年,老師跟師妹卻相繼離世。曾經讓人羨慕的萬宗安,成為失妻喪女的鰥夫。甚至差一點點,就跟隨師妹而去。


    他們漸漸遠離朝堂,分道揚鑣,絕口不提絳途鎮之事。他們知道,下令屠城的人是皇帝,也是皇長孫梁旭。


    可是他們無可奈何,因為換作他們,也隻能如此。卻是最好的決定,無路可走,隻能狠下殺手。


    這麽多年,蒲先生以為萬宗安早已釋懷,可如今看來,他根本就沒放下。


    萬宗安燒完手邊最後一點紙錢,熊熊的烈火照耀他陰沉的麵容。“阿源,你不要再勸我,心意已決,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可你這樣會害死更多人,你難道忘了老師曾經的教導,難道忘了.....”


    “我沒忘!”萬宗安安站起來,跟蒲先生對視。“可那些堂而皇之的道理又改變了什麽,你我青春年少時,以為憑著一份本事,能造福天下。可結果如何?”


    “區區一條人命,跟萬千人相比算不得什麽。區區幾萬人,對於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也算不得什麽。”


    “可死掉的人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女兒。她們是我生命的全部,他們死了,我不能為他們收斂屍體好生安葬,就已經足夠窩囊。”


    “我忍著內心的憤怒,為他們舉行葬禮,卻不能報仇。還必須對著仇人三跪九叩,感激他對我的賞賜。這一切我都能忍,因為我知道,他們無可奈何。”


    “可真相呢?真相遠遠比我以為的,還要惡毒,無恥。所以就仇,非報不可。”


    萬宗安雙目通紅,眼裏的憤怒與憎恨,噴薄而出。仇人若是在眼前,他必能親手持刀,狠狠刺穿仇人的心髒。


    積壓的恨意從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是刻入骨髓,夜夜噩夢。無數個夜裏,他夢見妻子跟女兒死在火海之中,大聲對他求救。


    每次醒來,他都恨不得立刻去死,可他不能,他得活著。他要查明事實背後的真相,他恍然得知,絳途鎮的瘟疫,並不是一場意外。


    他要查清楚這背後的秘密,他要親手將仇人抓出來,讓仇人萬劫不複。


    “什麽真相,難道說,他們都死,不是一場意外?”蒲先生想起師兄留下的書信,心中隱隱產生害怕。


    這背後的真相又是一場人禍,那這一切,也太令人恐懼。


    “你沒必要問,我不會告訴你。”萬宗安收起情緒,漸漸平穩下來“地獄裏有我就夠了,你不必摻和進來。”


    “萬宗安!”蒲先生氣惱,語調忍不住拔高。“死的也是我的師妹,你憑什麽不告訴我。在你眼中,我姓蒲的,難道就是那種貪生怕死,畏懼強權之輩?”


    “你..”


    “先生,可以吃晚飯了,你們.....”何家的婢女前來招呼兩位先生去吃飯,卻發現兩位先生的氣氛有些不對,似乎在爭執。


    “勞煩姑娘,我們馬上就去。”萬宗安率先收好情緒,對婢女溫和一笑。


    萬先生是當朝大儒,哪怕到了中年,也依然保養得宜,文質彬彬,十分有氣質。


    婢女被他溫和的笑,弄得雙臉通紅,忍不住小心髒亂跳。輕輕點頭,回他一個笑,轉身離去。


    不等蒲先生再問,萬宗安已經大步跟隨婢女前去吃飯,蒲先生追問不得,隻能作罷。


    原本要停靈四十九日,奈何城中多事,何家人迫不得已,決定這幾日就將何先生帶回老家安葬。


    晚宴上,何州慨的兒子何錦平,雖然仍是稚嫩之年,卻已經能夠獨當一麵,站起來代表父親,向兩位先生敬酒。


    再三感謝兩位先生對他們的幫助,表示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報答兩位。


    兩人都是含笑接受,讚美他,頗有乃父風範。可這兩人心中都明白,他們這一生未必還有再見的機會。


    夜色中,燭火在夜風中搖擺。萬宗安要親自送何先生最後一程,蒲先生離開何家,沿著有些暗的小巷子,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夜色中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


    一陣涼風吹來,他感覺有濕濕的東西滴落在臉上。伸手一摸,竟然是自己的眼淚。


    蒲先生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遠處,隻有一點點微光的何家宅子。深深凝視,然後撩起長袍,跪在地上。對著何家的方向,用力磕了三個頭。


    再起身,雙目已經忍住眼淚,頭也不回,頭也不回,往他處走去。


    何師弟,一路走好。


    他不知道的是,萬宗安立在何家大門前,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怔怔出神。直到蒲先生徹底消失在拐角,沒了身影。


    萬宗安才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多年前,他們曾經一同,在月下飲酒作詩,品評圓月。多年後物是人非,各自散場。


    阿源,前路難走,不要回頭。


    這世上的人,這人間的道,從來都隻能進不能退。


    好不容易,許容縣的百姓都活下來。老百姓放開性子慶祝,主街上,張燈結彩,熱鬧喧嘩,人聲鼎沸。


    有那富豪,豪擲千金,在長街上,擺起流水宴。路過的人都能喝一碗酒水,感覺死而複生的快樂。


    可是快樂,隻延續到第三日夜裏。


    夜半,眾人酒足飯飽,打著飽嗝散場後,許容縣再次恢複寧靜。


    然而倒夜香的老頭推著車,從街旁路過,卻再次發現一具屍體。


    新的毒,又來了。


    這一次死的人滿臉烏紫,渾身發青,七竅流血。恐慌再一次蔓延,蔣騰根本來不及阻止消息傳播。


    長了翅膀的風聲,迅速傳遍許容每一個角落。膽小的人再次嚎哭起來,隻覺得這下毒之人是在心狠手辣,為何死抓著他們不放。


    心有不甘者大聲怒罵,想殺了凶徒,可卻不知這背後之人是誰。


    未知的恐懼,才更令人焦躁不安。


    蔣騰跟黑青分頭行動,蔣騰負責安撫百姓,黑青想辦法再次尋找賊人。


    蒲先生來到驗屍房查看屍體,然而這一次他,他也恐慌起來。


    “先生,這毒你也不認識?”梁融有些焦急,幾乎每一個大夫都來看過,蒲先生是他最後寄托的希望,偏偏連他也沒有結果。


    而更讓他抓狂的是,王都傳來消息,西北異動,太子被迫親征,太子送來的王太醫等人,竟然徹底消失。


    汾王斷了他的後路,甚至連木家的人都被汾王考慮在內。在中毒事件之前,木家的人就已經被皇帝用借口調往西北。


    一環扣一環,梁融深深感覺到汾王手段的可怕。可他既不能躲,也不能怕,後退一步,便是萬丈懸崖。


    這種時刻,他隻能往前走,如此一來,好歹還有條活命。


    “殿下恕罪,不是這毒我解不了,而是解毒的藥材,太難找。”蒲先生顯然沒想到,對方竟然下手這麽狠,分明是一點不給旁人留活路。


    “這是什麽毒,需要任何藥材,大可告知,本王必然讓人想盡辦法為先生找到。”梁融得知,隻要找到藥材就能製出解藥,心中還是存有一線希望。


    蒲先生,看著梁融期盼的雙眼,不忍拒絕。“這種藥可以說,跟黃雀有關,卻比黃確更為厲害。此毒名為青鳥,哪怕在空氣裏微微散播一點,都能要了很多人的性命。”


    “我這就寫下藥材方子,請殿下盡力去,找齊藥材,有多少要多少,片刻耽擱不得。”


    放鬆一些好紅山立刻就拿著方子親自出城,先去尋找方居勝。


    迫於無奈,梁融親自書信給章平侯,請他相助,務必要找到有用的藥材。


    書信快馬加鞭,被送往利州城,章平侯不過半日工夫就得到信件。


    他原本不慌不忙,反正出事的人又不是他,他恰好可以拿著梁融的這封信當作人情,盤算著如何利用,為自己牟取利益。


    可當他打開信件,看清楚上麵列舉的藥材,嚇得猛然站起,再三查驗。


    木拙看到他們家侯爺,如此驚慌失措,心裏也開始不安打鼓“侯爺,出了什麽事?”


    章平侯以為,自從汾王到來,他這輩子沒生過的氣全部都生完了。氣著氣著,他又笑了。


    章平侯哈哈大笑,門外的下人侍衛忍不住對視,心中悄悄好奇。


    唯有跟隨章平侯最久的木拙,聽出自家主子心中的憤怒跟無奈。信裏到底寫了什麽?能讓自家主子這般失態?


    “好啊,好哇,不愧是汾王。本侯的確是小看他了,他不是蜂皇尾後針,他是無毒不丈夫,他是呂不韋的心機,白起的狠。”


    章平侯一麵大笑,一麵將手中的信遞給木拙。木拙一眼望去,也嚇得一身冷汗。


    “侯爺,這些藥材不就是,陳琰之前讓我們采購的那些東西嗎?”怪不得,怪不得陳琰要求他們將這些藥材全部收購,市麵上有多少要多少。


    怪不得他們,怎麽查都查不出汾王到底想要做什麽?還傻傻的以為陳琰手中留下的那張藥方,則是用來治療大軍傷亡的。


    現在想來,這就是個圈套。陳琰那麽心細的人,怎麽會無緣無故留下一張藥方給他們。


    “汾王那廝,早就算計好今日的許容之難。所以才打了幌子,第一次中毒,眾人都圍著那些不相幹的藥材轉。我要是沒猜錯,汾王低價收走的那些不相幹的藥材,被他高價賣給外麵的人。”


    “他從中賺了一大筆錢財,這些錢財,遠遠超出你我的想象。而是第二次所需要的藥材,市麵上再也找不到,隻要幾日功夫,承王也罷,許容的百姓也罷,都將反劫不複。”


    木拙一聽徹底傻眼,那麽多藥材,光他們收的,就不止十萬兩。如果說,汾王暗中還收購了呢?


    解毒的藥方上的藥材,已經炒到比往日高出整整二十倍的價錢。若是汾王從褚縣令那裏得來的錢,全部采購藥材,這一轉手,足足漲了二十多倍。


    這些錢財,粗略估計最少也有,三百萬兩。這些錢,足夠他起事,打到江南。


    好一個深謀遠慮的汾王殿下,好一串惡毒的連換計。


    “那侯爺,我們該怎麽辦?”木拙眼前不僅僅是怕,簡直是怕的要死。這樣的人若成功當了皇帝,也隻能是比秦始皇還殘暴的帝王。


    一統天下的秦始皇,怎麽可能容許,章平侯這樣掌控南海的土皇帝存在。


    死路,唯有死路。


    原來不知不覺間,汾王早已放棄他們。或者說一開始,汾王就沒打算留下他們。


    所謂拉攏,不過是一個障眼法,讓他們暫時不會輕舉妄動。讓他們相信,汾王無可奈何,猶如喪家之犬。


    章平侯嗬嗬一笑,望著越來越陰沉的天色。“老木,暴風雨要來了。不,要來的,是海動。”


    南海的人靠天吃飯,靠海吃飯,最怕大海惱怒,最怕老天發火。所謂海動,便是居住在海底的海神暴怒,掀起狂風,將的巨大的海浪揚起,海浪衝上岸,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讓南海淪為一片海澤之地。


    人,怎麽可能在海裏活下去。


    方居勝用盡全力,在南海地界上,哪怕一點點相關藥材,都沒有找到。他就是再傻也察覺到事情不對勁,立刻將消息告知黑青。


    梁融得到消息的時候,紗姑娘再次提起陳琰采購藥材一事。


    大家終於明白,汾王是多麽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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